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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己任老師分享」
最近幾個月來不知道為什麼常常想起“楊小佩”,雖然知道她已經逝世三十多年,可是她的琴聲與最後一次跟她在一起的情景仍然常常出現在眼前。郭英聲說他生平拍的第一位女孩就是“楊小佩”,而“楊小佩”在那個年代,是與陳必先齊名才華洋溢的鋼琴家。 雖然她身材瘦小,但鋼琴在她手下卻像個玩具,第一次聽小佩彈琴,立刻被她的琴音迷倒,而更讓我注意的卻是她雙眼中透露出來的憂鬱與哀傷。今天在網路上不經意看到了這篇「遺言」,一眼就認出那位「佩吉·楊」就是楊小佩!她的故事可以為天下父母鑑!「遺言」很長,請耐心的看完。
.....................................
“可憐天下父母心和錯位的愛”
佩吉·楊,42,台灣人,台灣著名鋼琴家
這份遺言是根據我收到的幾盒錄音帶謄寫的,費時不少,是所有遺言中最長的一份,但完成後感到很值得。
寄磁帶的人是遺言中提到的那個被稱為 L 的人。
你好,親愛的先生或女士:
首先我非常感激你給了我這個能讓我說出自己生命中故事的機會。
我不想走,也不能走——這是我此刻最最想說的話。
此刻我對自己的生命已沒有太多的留戀,除了父母和我在音樂界和非音樂界的朋友,當然還有萊昂,我再也無法見到的法國戀人。
可是我的女兒尼娜才只有 9 歲呀!
我不敢想,她從此必須活在一個沒有媽媽的世界裡,這是何等殘酷的一件事啊!
我已經是肺癌晚期,本來就又瘦又小的身體經過多次放、化療現在已經脫了形,加上掉光了頭髮,你可以想象我的樣子有多難看。
我那樣注重外貌,愛漂亮,現在卻對自己的一切都無能為力了!
前天小尼娜來過了,她從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大哭起來,哭得那麼傷心。
我從她的哭聲裡可以聽出來,她實在無法接受這樣的媽媽,有可憐我的成分,有不懂,還有媽媽變成了這個樣子,她不知該對誰發火的憤怒。
我住在加州;今天早上,一個紐約的朋友打電話告訴我,說你在《紐約時報》上登了一個徵集臨終遺言的廣告,然後她小心地問我是否有這樣的需要,如有,她可以代勞記錄和郵寄。
我不知道你是誰,可是你這樣做真是夠殘忍啊!因為你活生生地把一個人不願意面對的死神提前拉到了面前。
你知道嗎?不論一個人病得多重,離死亡已有多近,他也不願真的相信自己會走,因為我們只熟悉活著時的一切,能看見的生活,而死亡畢竟是件多麼陌生的事!
但我又必須承認,把最後的話留下來對我又是一種多麼致命的需要!
我現在已經不能寫任何東西了,趁現在還能勉強發聲,就把留下的話在電話裡口述給了我在紐約的朋友 L,請她謄寫,然後代為轉寄給你吧。
我一生在台灣教過很多學生,他們當中很多都來了美國,我得病後他們能來的都來看過我了,他們的確都讓我感動,提醒我,在我不太長的生命裡有過他們的身影和關愛。
不過,所有這些人都屬於一個正式的社會的和朋友關係的層面,由於面子和種種其他原因,我一生中最私密的事,是不可能告訴他們的。
只有紐約的朋友 L 我才可以放心地托付。
我與她雖然只是在加州的那所女校裡偶然相遇,並且她還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大陸人,按理我們之間該有很多政治和文化的偏見和隔閡才對,即使不是仇恨,可是她卻在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就讓我知道,她是一個能夠讓我把生活裡最隱秘的事放心分享的人。
人真是太奇怪了!剛來美國時我只是泛泛地相信上帝,後來生活走入絕境時開始相信西藏密宗。
而遇到這個大陸來的 L,應該是上帝和佛祖的共同安排才對,讓我能將自己一生裡除了作為公眾人物之外發生的最刻骨銘心的經歷有一個寄托之處。
除了她,我真想不出還有第二個更合適的人來做這件事,看來,一些貌似偶然的事,其實早已埋伏了日後的必然。
下面的口述,我的朋友 L 無比耐心地用了三個晚上在電話裡陪著我完成了這個最後的心願,完成之後,我的病情加重,她飛來加州看我,並答應陪我走完最後一小段不長的路。
我出生在台灣一個很普通的家庭,父親在一家報館做編輯,母親結婚後就做了家庭主婦,五年內他們生了我和弟弟。
我很小時就對音樂有一種反常的癡迷和感覺,似乎那裡才是更值得進去探索的世界,充滿了不可言說的秘密。
父親送我去學鋼琴後,我才知道世界上最神奇的東西就是鋼琴。
我不需要任何人督促我練琴,我與琴的關係從一開始就與別的孩子不同,我坐上琴凳就不想再下來,直到我父母硬把我抱下來。
我 5 歲時得了全台灣幼兒鋼琴大賽的冠軍,後來在所有幼兒和青少年組的鋼琴大賽中都名列前茅,不是冠軍就是亞軍,每次得獎後,我都看到父母的極度喜悅,似乎他們卑微的社會地位瞬間得到了提升,我看到他們在接待親朋好友來祝賀的時候,臉上那種發自內心的驕傲。
他們總是對小弟說,你要向姐姐學,為我們這個家爭光。
中學還沒畢業,我就考上了法國國立高等音樂學院,拿到了部分獎學金。
為了完成整個學業,我父母決定全家移居法國,靠打工幫我讀完大學;他們賣掉了家裡所有能賣的東西,似乎不考慮是否再回來了。
看著父親忙著這一切時臉上的決絕表情,我已經感到了巨大的壓力;夜裡我獨自暗想,如果我失敗了怎麼辦?可是在父母和弟弟面前,我永遠是一個懂事、聽話和看似樂觀的女兒和姐姐。
後來我的一生都習慣了扮演這個不能改變的角色。
我們到了法國後租了一個便宜的地方住下,父母馬上開始在附近的中餐館和洗衣房找工做。
我每天去上學,進出典雅的貴族式校園環境,坐在精致華美的教室裡聽課、練琴,而我的父母卻在外面做辛苦低微的體力工,強烈的反差讓我心理上感到難以承受的壓力,我只有拼命地學習,忘我地練琴,不敢有半點松懈和歡樂。
我的父親一見到我總會嚴肅地告誡我要努力再努力。
看著由於勞累使他們日漸蒼老的容貌和過早冒出的白髮,我總有想哭的,如果是在台灣,他們並不需要這樣辛苦。
壓力太大時,我開始了抽煙,在法國,十幾歲的女孩子抽煙很尋常,但由於我父母對我的要求很嚴,這事我自然瞞了他們。
我在法國上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參加了當年舉辦的國際蕭邦鋼琴大賽,這是世界上鋼琴界最重要的大賽,父親眼睛裡那種只能贏不能輸的令人發抖的無聲期盼,使我緊張得只能靠拼命抽煙來鎮定自己。
不過,我在真正比賽時,一切都是另一番情景了。
我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父母的存在;我感到我就是那個飄離自己祖國的波蘭人,他內心的悲苦和悵惘之情讓我產生了極為真實和強烈的共鳴,那些熟悉的旋律好像就是為我量身而寫的。
參賽前的緊張一掃而空,是蕭邦的靈魂拯救了我。
我獲獎後,最讓我難忘的是我父親臉上突然出現的奇怪而扭曲的表情,像哭又像笑,最後發出的聲音竟然是一種近似哭嚎的聲音,嚇得我全身冒出了冷汗。
過了一會兒爸爸才掉下了眼淚,正常地嗚嗚哭起來。
媽媽則用她那雙已經變得粗糙泛紅的雙手不停地擦眼淚,什麼話也沒說,或是說不出來吧。
只有我在法國剛開始讀中學的弟弟自然地表達了他的感情。
他高興而興奮地和我緊緊擁抱,說:
「姐姐,你太棒了,我愛你!」
在向我祝賀的所有人裡,當然有萊昂。
萊昂與我同校,是學大提琴的,高我兩個年級,大我三歲,他溫文爾雅、帥氣、有禮,尤其是他的微笑極具感染力。
我們是在校園裡的一個共同喜愛的角落認識的,我們不約而同地經常在那裡出現;剛來學校不久,由於壓力太大,我特別喜歡去那個安靜又美麗的角落尋找片刻的平靜,而他去那裡竟然也是為了同樣的原因。
萊昂的幽默和熱情讓我緊張的心情得到很大的放鬆;萊昂的父親是巴黎郊區種植葡萄的農民,很支持兒子對學習音樂的選擇,因此他很少有學習的壓力,只有對愛好的甘願付出,這讓我非常羨慕。
我們開始交往後,經常一起沿塞納河騎自行車去郊遊,有時也去他家。
有一次我帶小弟一起去他家玩,他的家人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大家都很開心,萊昂的父母是很浪漫和熱情的人,他們當著我們的面跳舞和親吻,讓人感到特別放鬆,他們還為我們做了拿手的烤鵝,味道好得我這輩子也忘不了。
看得出,小弟很喜歡萊昂。
他聽從了我的叮囑,沒有把我和萊昂交往的事情告訴爸媽。
我們都知道,爸媽為了讓我在巴黎讀書付出了太大的代價,他們一定不會同意我在讀書期間因為交男朋友而浪費寶貴的學習時間。
終於,我以優異的成績從法國國立高等音樂學院鋼琴系畢業了。
為了報答爸媽的辛苦付出,我自然開始拼命地找工作,可是,一個中國人在法國找工作是很不易的,我忙了半年卻沒有什麼結果,最後我不得不決定回台灣的大學去任教,因為已經收到了好幾所學校的邀請,這樣我至少可以馬上工作掙到錢,待遇也不錯;而爸媽為了弟弟的學業,決定繼續留在法國。
在我離開法國之前的那個生日,萊昂忽然帶著一大把玫瑰來到我家,當著我爸媽的面向我求婚。
我也第一次告訴了爸媽,我和萊昂已經認識了很久,互相很了解了;萊昂當即表示,他會一生愛我,並為此願意和我一起去台灣生活,他說他可以在那邊教法文和大提琴,只要能和我在一起。
他還說他的父母已經同意了他的選擇,因為他父親當初就是為了和他母親相愛而從比利時的城市來到法國鄉村的。
我父母當時感到非常意外,半天沒有說什麼,然後就是尷尬的沉默。
萊昂難過地離去之後,爸媽才對我說,他們是不可能同意我和這個法國小伙子結婚的。
爸爸很嚴肅地對我說,法國人雖然很浪漫,會送花和說甜言蜜語,但這些都太不實際,不是過日子必須有的;他們還說一看萊昂就不是會過日子的人。
我從小一直是父母的孝順女兒,又是老大,從未頂撞過父母一次,所以我能有的唯一表示就是沉默。
爸爸接著又說,我現在是台灣的著名鋼琴家了,這都是他和媽媽為我做出了巨大的犧牲才成為可能的,所以我的婚姻必須由他們為我考慮和決定。
那天晚上我幾乎崩潰,僵直地躺在床上,感到自己就要窒息死去。
萊昂是我一生裡唯一真正欣賞我,讓我感到自己存在的價值和讓我第一次體驗到愛的甜美滋味的人。
我從小在父母極為嚴格的管教下生活和學習,對生活裡的其他事情知之甚少,而萊昂為我推開了一扇窗,讓我看到了生命中的種種美好和愛情的美麗,還有自由和屬於個人的追求,這些都是我過去不可能知道的。
和萊昂在機場告別時,我泣不成聲;雖然他一直不懂我的父母為什麼要反對自己已經成年的女兒的婚姻選擇,但還是說他可以理解他們是為了我好。
這話不聽還好,一聽我幾乎當場昏倒。
為了我好?我情願不要所有已經得到的學位、獎項,以及一切的一切,只要能和萊昂在一起過屬於我自己的生活。
可是我沒有勇氣反對我的父母,從來也沒有過,那是萊昂永遠也不可能理解的。
那是中國父母與子女之間在幾千年裡形成的比法律還要嚴厲的無形的約定和永遠也還不清的沉重心債。
回到台灣後我很快就開始了工作,多所一流大學的音樂系聘我去任教、當系主任,待遇也都相當優渥。
此外,我在業餘時間也招收學生,收費自然也不低。
那時,我與另外幾個留洋回來的音樂人被稱為台灣音樂界的三大才子。
來找我教鋼琴的人很多,多是家長陪著自己的孩子來的,這些孩子有的具有一定的音樂天賦,更多的卻是父母的一廂情願和為了自己早年失落的自我實現;而這些孩子是我最不喜歡教的,因為他們學起來總是心不在焉。
那時的我和萊昂分手後,心情原本就不好,所以教起這些對音樂沒有感悟的孩子來,忍不住就會大發無名火,有時,下課的時間還沒到,我心情不好就徑自提前走了;家長們從不敢當著我的面有意見,下次還是會恭敬地把孩子送來。
他們都是慕我的名而來,大概都在說服自己接受藝術家的情緒化表現吧。
後來,我喜怒無常的表現大概傳到了我在巴黎的父母那裡,因為他們的來信裡提到了讓我要嚴格自律,因為我是中國人,不能把法國人的自由散漫之風帶回祖國和工作中去。
回到台灣後,萊昂經常給我打電話安慰我,關心我在台灣的生活,可是他聲音裡的失望我完全可以感覺到。
他也來台灣看過我一次,只一次那一次,我幾乎又想放棄一切與他回法國去,忘記生活裡的一切。
當萊昂了解到我是不可能違背父母的心意時,他眼裡流露出的失望如同一把刀扎碎了我的心。
我恨自己,可是結果還是必須向父母妥協。
回台後我生日那天,萊昂從法國定製了一盒紅玫瑰,用航空快遞發送給我。
其實,他完全可以在台灣訂購,但他從來不那樣做,似乎那是不一樣的兩件事。
幾年後,我們的聯繫隨時間的流逝減少了,但是每年我過生日,無論我是在台灣的七年當中還是後來去了美國並結了婚,他都會無一例外地在我生日的當天或提前一天用航空快遞給我一盒象徵永恆愛情的紅玫瑰。
我們分手後的 20 多年裡,他竟從未遺忘過一次。
我回到台灣的第二年,大概是怕我和萊昂藕斷絲連吧,我父親迫不及待地托在台灣的熟人為我介紹了一個台灣的知名商人黃先生,說是介紹,我又怎麼可能拒絕呢?
黃先生一開始對我很感興趣,鍥而不捨地追求我,每天在我教書的校門外面等我一起去喝咖啡或去吃飯。
我知道父母一生為了我不容易,希望我能嫁給一個有錢人,後半生就可以生活無憂了。
而且他們也認為,依我在台灣的聲望,完全有資格與有錢有地位的人攀親。
他們前半生為了培養我,吃了太多的苦,窮怕了,因此我不嫁有錢人是說不過去的。
我知道,感情於我已經是奢侈的事了。
想到此,想到今後的生活,想到萊昂,我開始拼命抽煙。
和這個黃先生在一起,感情自然談不上,但他至少還不讓人討厭。
和萊昂分手後,我就不再奢望能有與他相同的戀愛經歷了。
既然父母竭力促成,我又沒有什麼拿得出去的理由反對,心如死灰的我也就無所謂了。
為了對得起父母,我在認識黃先生三年後和他結婚了。
萊昂知道後祝福了我。
我用蹩腳的法文寫信給他:
「從今以後,我活著與沒有活著已經沒有什麼區別,我也不在乎了。
你趕快找個好姑娘結婚吧,我們今生有緣無分,我身不由己,但我下輩子一定會去找你的,無論如何也不會再離開你!」
婚後不到兩個月,我的先生就第一次打了我。
那次只是因為我說我有課,不能和他一起去他父母家吃飯。
他下手很重,我半天都不敢相信到底發生了什麼。
雖然他之後很低三下四地道了歉,但是不久就有了第二次,似乎是打順了手。
台灣男人打女人就像是打自己的一件物品;總之,婚後的他很快就變成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令人可怕的人。
其實,在我們去巴黎度蜜月的時候,我因為忍不住和過去的朋友一起抽了一支煙,站在一邊的他臉色已經陰沉下來了。
我再也無法專心教書和上鋼琴課;我變得易怒,無端地恐懼,甚至會為了小事而歇斯底裡。
就在這時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我沒有太多猶豫就去醫院做了墮胎手術,事先沒有告訴我先生。
但他很快就知道了,他和他的家人一直想要兒子,因為他是獨子;那一次他把我打得最重,似乎要打死我,我高聲喊叫,並威脅說要報警他才住手。
隨後我離開了那個位於台北的大宅,住到了朋友家裡。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無法工作,因為身體和精神的原因,我不敢告訴在法國的父母,怕他們傷心。
但還是有人告訴他們了,也許是我先生或他的家人吧。
總之,我父親為此專門回了一趟台灣,我們進行了一次不愉快的談話。
我告訴他我要離婚,他卻說這事讓我想都不要想,為人妻後要先學會忍耐,還說他也打過我母親,但現在他們還不是很好地生活在一起嗎?
我聽了他的話無比悲哀,一字一句地告訴他說,如果不讓我離婚的話我很可能會自殺。
爸爸的臉色立刻變了,他閉上了一會兒眼睛,睜開後終於勉強地點了一下頭。
我又告訴他,離婚後我很想去美國繼續學習,修個鋼琴碩士,父親當時沒說什麼,是直到臨回法國之前才同意的。
他在台灣那些日子又忙了些什麼我不太清楚。
我的先生開始根本不同意離婚,認為丟了他家的臉,可是由於我的堅持,他最後還是不得已同意了。
我一拿到離婚書就飛去了加州。
到了加州,我聯繫了一所著名的私立女校,該校的音樂系非常好。
由於離開學還有一段時間,我便和一個定居加州多年,我在台灣的一個中學同學一起到各地去旅遊。
由於我回台灣後開過多次鋼琴巡回演奏會,加上幾年教授鋼琴課的積蓄,除去寄給父母的錢,我還存下了一些,可以供自己讀完碩士。
我終於開始了全新的生活,感到特別開心。
從那時拍的照片看,那是我的心情和氣色都是最好的時期,有一張照片是在納帕谷(NapaVally)的葡萄莊園品葡萄酒時照的,我做了個鬼臉,樣子很是滑稽可笑。
一天,父親從法國打來電話說,他有一個定居舊金山多年的老朋友俞老伯要見我,並給了我他的電話號碼。
很快我和俞老伯聯繫好在舊金山的漁人碼頭吃午飯。
和俞老伯同去的還有一個叫威廉的體態微胖的中年男人,俞老伯介紹說,威廉在美國出生,他的父母是他的朋友,也是台灣人,還說威廉是個律師,在舊金山有自己的律師事務所。
我立刻猜到了這次飯局的目的,但是由於那個叫威廉的人普通話說得不好,甚至有點好笑,我對他既沒有什麼好感也沒有太多反感,總之,對他沒有任何感覺。
不久,威廉開始給我打電話,約我出去吃飯。
我很猶豫,因為我並不喜歡他,也因為第一次婚姻的陰影還在,因此本能地不想這麼快就再次進入另一個關係。
我多次找借口婉拒了威廉的邀請。
沒想到,我的拒絕似乎刺激了他男性追逐獵物的欲望,他一次次地送花給我,並在我生日那天(大概是從我父親那裡知道的)給我舉辦了一個很大的派對。
那次先是威廉自己打電話給我,緊接著是俞老伯,都讓我一定要去,我實在不好推卻,就和俞老伯一起去了。
來賓都是威廉的同事和朋友,還有不少美國人。
我剛一出現,他們所有人就向我歡呼、吹口哨,大喊生日快樂,似乎我和威廉已經是很熟的關係了。
正當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候,威廉當著所有人向我走來,一只手很隨意地放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手遞給了我一束黃色的玫瑰,大家再次歡呼的時候,我感到自己已經掉進了一個套子,無法出來了。
吃完了巨大的蛋糕,威廉請來的樂隊和歌手開始表演節目,大家開始喝酒,交談,俞老伯剛一提出要先回去時,我立刻也跟著他出來了。
威廉先送俞老伯回家,然後送我回家,那時,我已經在那所女校附近租了一處公寓住下。
威廉一路上問了我開學的時間和要學的課程,然後告訴我說那是一所歷史悠久的女校,在加州和全美的名聲都不錯。
臨告別時,他說我缺什麼可以告訴他。
我謝了他,說自己什麼都不缺。
我剛一到家,就看到萊昂從巴黎寄來的紅玫瑰。
“親愛的 Peggy,只要世界上還有玫瑰,你就永遠活在我心裡。”
他在卡片上寫道。
看著屋裡的黃、紅兩色玫瑰,我突然哭得很傷心,卻說不清是為什麼。
開學的前幾天,我去學校報到,卻被告知已經有人為我交了全年的學費並辦好了所有的手續。
我知道這一定是威廉幹的。
回家後,為了求證我第一次給他打了電話,果然他承認是他為我辦的所有事,並告訴我說,他還有一個禮物要在開學前送給我。
第二天一早,他打電話讓我下樓來,我來到樓下的門口時,威廉輕按喇叭,我抬頭看見一輛紅色跑車停在不遠處,威廉正坐在裡面沖著我笑。
俞老伯幾次來電話詢問我和威廉的情況,不必說了,他背後必定是爸爸的多次催促。
三個月後,爸爸終於忍不住,親自打來了電話。
「小妹,你要懂事,爸爸是經過了解才介紹威廉給你的。
他父母人很好,我們中國人的歸宿只能是和中國人在一起生活,我知道你是不會辜負我和你媽的一片苦心的,因為你從小就懂事,就孝順,知道心疼我們……」
怎麼辦?我茫然了。
威廉的父母是早年從台灣移民來美的,威廉在舊金山出生,雖然在美國長大,受的是美國教育,但他依然傳統,每星期必去看望一次住在舊金山唐人街的父母。
他似乎比我前夫直率,也更懂禮貌,嘴裡“請”“謝謝”說個不停,家暴的可能應該不存在。
但我對他實在沒有什麼感覺,除了感謝。
我想,既然再遇到像萊昂那樣的人今生已是不可能的事,干脆就徹底放棄幻想,再賭一次吧,萬一比上一次好一些呢?如果我不接受威廉,爸媽能輕易同意嗎?為此猶豫煩惱了幾個月之後,我再次向父母屈服了。
誰讓我是老大,誰讓我欠了已經年邁的父母那麼多的情債,誰讓我今生必須做一個孝順聽話的女兒,即使不願意也只能服從呢?
婚姻於我就是那麼回事了,只要我有鋼琴可彈,有音樂陪伴就行了。
我心情一旦煩躁或緊張我就一定會去彈琴或抽煙,我喜歡在那種時候彈德彪西的曲子來放鬆自己;那個外國人的內心有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美,每當我的手指與鍵盤把那種美釋放出來以後,我就會感到舒暢無比。
我經常感到看得見的生活只是虛幻的,唯有音樂裡的世界才是最真實的。
我和威廉的婚禮是在舊金山派拉蒙大飯店舉行的,那天來的客人很多,有威廉的家人和他們在美國的幾乎所有的中國親友,還有威廉的美國同事和朋友。
威廉當著所有賓客的面吻我,沒人知道的是,那一刻,我只是把他幻想成是萊昂。
在每一張來賓的請柬上是這樣寫的:
請於某年某月某日前來參加威廉·陳,律師,和佩吉·楊台灣著名鋼琴家,19xx年__________國際蕭邦鋼琴大賽冠軍得主的婚禮,地點是……
萊昂再次誠摯、大度地祝福了我,同時坦承他非常嫉妒我,不過他說我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我不記得聽過任何中國男人說過這樣的話,無論對誰;我的父親沒有過,我的前夫更沒有。
他們都把自己的需要說成是為了我好,主觀地將其變成了我的需要。
婚後,我們住在灣區離我後來讀碩士的那所女校不遠的一處半山上的大宅子裡。
那裡是富人居住的地區,風景很好,空氣清新,樹木蔥郁,可以看到不遠處的海灣。
威廉每天早上去上班後,我就在家裡練琴。
不久我就發現,威廉雖然出生在美國,可是他和許多台灣男生一樣,生活能力很差,幾乎事事需要我為他準備,比如早上起床後我要給他把漱口水和牙膏準備好,然後給他把當天要穿的衣服和領帶拿出來也準備好,最後他臨出門時,我還要把他的公文包遞到他的手裡。
作為家裡的長女,我從小在家習慣了幫助父母做各種事情,包括照顧小弟的生活,所以一開始也並不太在乎為他做這些事。婚後大約三個月,我發現自己懷孕了;威廉似乎很高興。
懷孕期間,我基本上是一邊學習,一邊自己照顧自己;威廉在那段時間裡總愛和同事晚上一起出去,回家很晚,回來就睡了。
半年後,我開始感到我們的生活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卻又具體說不出什麼來。
我告訴自己忍忍吧,婚姻也許就是這樣無趣,至少威廉沒有家暴行為。
臨產那天,威廉在外出差,是我自己開車去的醫院,女兒出生時他不在我們身邊,我當時也沒有想太多,因為我們之間從來也沒有愛的感覺,所以也就不會有太多的抱怨和遺憾。
有了尼娜之後,我便暫時休學在家裡照顧她,雖然那時家裡也雇了一個人幫忙。
威廉喜歡逗尼娜玩,他給女兒的笑臉顯然多於給我的。
音樂世界的美和現實生活的平庸之間形成的巨大反差開始讓我感到崩潰。
有一次,我在琴房裡一天都沒有出來,彈琴彈得忘記了一切——我全忘記了我為人女兒,為人妻,為人母的事實。
從琴房出來時我已經有些恍惚,是尼娜的哭喊聲把我重新帶入了現實。
萊昂知道了尼娜的出生後,給她寄了幾件法國的嬰兒服,這似乎引起了威廉的不悅。
他把包裝盒拿起看了一下,並沒有問寄東西的人是誰,然後放下就走了。
不久我過生日,萊昂又照例從巴黎給我寄來了玫瑰。
我從來都不想拒絕萊昂的生日禮物,因為他是我生命裡唯一能提醒我有著另一種男女感情存在的可能性的人。
我們分手已經 7 年了,他後來和一個學提琴的女孩結婚了。
他說他的妻子能夠理解他給我寄花的事,因為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她也有,她甚至把她過去的男友請到家裡三個人一起吃過飯。
可是威廉不是法國人,他骨子裡仍舊是個台灣男人,只不過嘴裡說的是英文。
他並沒有能力理解或接受我曾認識萊昂這個事實。
那天快遞員來送花時我在琴房裡,是他開的門。
他把那盒花扔在了我門外的地上,打開後花瓣掉落了許多……
我把花拿進琴房後,迅速點燃了一根煙。
尼娜三歲的時候,我送她去上幼兒園,就在我上的那所女校裡,而我也開始繼續攻讀鋼琴碩士的學習。
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和威廉一起開車送尼娜去她爺爺奶奶家。
回家的路上,威廉很平靜地告訴我說他愛上了別人,是他律師事務所的秘書,一個中美混血女孩。
他說他們已經在一起很長時間了,現在想搬到一起去住,問我是否同意。
我聽後沒說一句話,到家後也沒有,我把自己關進了琴房,立刻又點上了一支煙,我還能說什麼呢?
他們已經在一起很久了——多久?一年還是兩年?
我同意與否難道還有任何意義嗎?他那樣平靜地說給我聽,其實只是通知我罷了。
幾天後,他開車把他的被褥和常用衣物都拿走了,之後就很少回家了。
尼娜不停地問我爸爸去了哪裡?我先是說他出差了,後來實在沒辦法了就說你自己問他吧。
威廉對自己的女兒還是有感情的,沒過多久他就打電話來找尼娜說話了。
尼娜告訴我,爸爸說他以後不回這個家住了,他住在另外一個家裡,還說周末可以讓媽媽送我過去住一天。
我聽了幾乎昏倒——讓我親自把女兒送到他和那個混血女孩住的地方去,天下還有比這樣的侮辱更令人窒息的嗎?
可是,我竟然這樣做了,因為我沒有選擇!
孩子要見她爸爸,我不能不讓她見,她還小,不能沒有父愛。
第一次開車送尼娜去他們住的地方時,一路上我一想到自己在做什麼就幾乎要發瘋。
我的手幾乎無法握緊方向盤,可是我又必須克制自己,因為車上還有孩子。
在一個高檔公寓的樓下,威廉和那個混血女孩看見了走下車子的尼娜就一起迎了上去。
尼娜剛一看見她爸爸就呼喊著跑過去,威廉則立刻把她抱了起來。
我沒有下車,握著方向盤的手在不住地抖,威廉抱著尼娜走過來,說請我第二天下午 3 點過後來接女兒。
我沒有看他,沒有任何表示,也沒有說什麼。
直到尼娜看到我的車子發動起來要走了,才忽然大聲地喊了一句「媽咪,我也愛你!」
我的眼淚立刻奔湧而出,一路上幾次遮住了視線。
那個混血女孩比我年輕和高大,更比我豐滿和性感。
我在這樣的屈辱中生活了兩年,沒有告訴俞老伯,更不敢告訴遠在法國的父母,雖然不是我的錯。
這次婚姻是一次更慘的失敗,比第一次更糟。
為什麼我在外面是個被人羨慕的對象,風光無限的著名鋼琴家,小巧玲瓏的身體被一頭滑順飄逸的披肩長髮包裹著,卻在兩次婚姻裡都被拋入無法啟齒的恥辱境地?
我開始沒有節制地瘋狂抽煙,有時一天兩三盒。
我也盡情地酗酒,反正沒有人看見。
然後我開始借瘋狂地彈琴發洩我無法壓抑的憤怒和屈辱,自責和無助。
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大房子裡,內心無比恐懼過,歇斯底裡過,失態地吼叫過,瘋狂地奔跑、狂跳過,也激烈地摔過不該摔
的東西。
那天我坐在琴房裡忽然醒悟到,我其實一直都戴著雙重面具在生活,很累很累,從小到大,從內到外,從單身到結婚。
只有和萊昂在一起的短暫時間內我才做了回自己。
那真是個陌生的自己,但卻是個美麗和幸福,自由和快樂的自己。
那個自己後來再也沒有出現過。
開學不久,我報了一門美國文學課,是該校英文系的招牌課,教課的女教授畢業於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頗有名氣。
那天我趕去上課,車開進校門後沿著長長的林蔭道翻過一個個減速板緩慢地行駛著,然後看到一個年輕女子背著書包獨自在旁邊的小路上走。
我第一次上課時見過她,一看就知道是大陸來的。
那次上的是大課,人多,就沒和她打招呼。
這個學校的中國學生很少,從大陸來的更是少之又少。
我將車開到她身邊,搖下車窗,請她上車一起去上課,她略顯猶豫後就同意了。
我們互相簡單地介紹了自己,我得知 L 是從北京來留學的,在英語系的寫作專業讀碩士。
我問她為什麼來美國讀寫作,而不是其他專業。
她一愣,然後說只是因為喜歡,沒有別的原因,我忽然從她那裡感覺到一種久違的、熟悉又陌生的東西,一種接近真實的東西。
在幾乎所有人面前,我一直要求自己表現出一個活潑、開朗、友好,值得別人羨慕的知名鋼琴家的形象;我只穿剪裁合身的衣服,牛仔褲或燈芯絨褲,上身總穿小西服,再配一頭滑順的披肩長髮,使我看上去精致、活潑又可愛。
其實呢,我的身體很瘦小,遺傳自我父親,我知道威廉不喜歡我這樣沒有脂肪不性感的身體,還好,我的外表的確很吸引人,加上我開著紅色跑車和自身的知名度,我總能從別人看我的眼光裡讀到羨慕甚至是嫉妒。
可是在 L 的眼睛裡卻沒有這一切,她的眼睛純淨安祥,似乎只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裡。
如今什麼樣的人專門學寫作呢?就是不為畢業後工作出路考慮,只為了內心的追求非學不可的人。
我當然知道,只有這樣的人才是可以信任的,因為寫作和音樂都是對內心世界的追求,都是追求真實的感覺。
我了解那是什麼,它不會欺騙你,就像音樂一樣可靠。
我開始給 L 打電話,問她有什麼需要我可以幫助的,她剛來美國不久,人生地不熟,沒有車,租住在一個廣東人家裡。
她總是說她很好,什麼也不需要。
又是一個星期一,我開車去上美國文學課,那時的我必須用課業來平衡我業已失控的情緒化生活。
前一天發生的令人羞憤的經歷,仍在不斷挑戰著我忍耐的極限。
前一天是星期天,我照例從威廉那裡接回了尼娜,回家的路上,那小姑娘竟然對我說,她想要和她爸爸及那個混血女孩住在一起。
我的手開始握不住方向盤了,因為是下坡路,我只好強忍著把車停在了路邊,我壓下心中的大怒問她為什麼。
這個已經 5 歲的胖女孩直言不諱地說,因為爸爸比媽媽高興,能陪她去不同的地方玩,那個她叫做傑西卡的阿姨也不像媽媽,因為她不抽煙,也不愛發脾氣。
說完了,她才覺得好像有些不對,偷偷地看了我一眼,低下了眼睛。
我什麼也沒說,麻木地楞了好半天才把車開回家。
我給尼娜做完晚飯後就把自己關在了屋裡,我不想讓她看見我沮喪的樣子。
我不能相信我唯一的女兒竟然也開始嫌棄我了!
我完全失去了生活的重心,感覺整個世界都已經拋棄了我,可我卻不能對任何人說!
我把車開進校園後,立刻看見 L 正沿著布滿尤克利樹皮的小道上向教室方向走著,看見她安靜的身影,我忽然產生了想要痛哭一場的衝動。
她不是我的父母,不是我的學生,不是台灣人,不是名人,不是任何我必須顧及面子等因素而必須在其面前表現某種特定形象和展現特定表情的人;雖然她只是個陌生人,還是一個大陸來的陌生人,卻是一個最可以信賴的人。
我請她上車時,就感到自己必須做一件事了。
我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灣區最好的心理醫生也對我無能為力,因為這些美國人怎麼可能懂得中國文化裡的那些東西,尤其是那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那些東西可以讓人去死,但看上去卻有著風平浪靜般的無辜。
西方人最不理解中國人的地方就是“忍”了,雖然他們可以很專業地不去問我為什麼要忍,但是他們臉上一個一閃即過的眉頭微蹙,已經正確無誤地洩露了他們的好奇心。
對一個西方人袒露自己的隱私和內心,絕對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一直不喜歡那些貌似能專業地幫助你的人,盡管有人告訴我在美國找心理醫生必須像買東西一樣“shoparound”,我卻沒有碰到過一個讓我感到滿意和對頭的人。
我把車停在通往英語系的小徑轉彎處,不再往前走了,L 有些吃驚,因為馬上就要上課了,我不說話,只是呆呆地坐著,看著窗外,L 畢竟是性情中人,她什麼也沒問,就陪著我一起靜靜地坐著。
無聲勝有聲的理解在關閉了車窗的車子裡如同慢板的音樂在回蕩。
忽然,始料不及地,我突然就痛哭起來,就像山洪終於沖毀了堤壩;我哭得那樣失態,那樣盡興,那樣不顧體面,那樣舒暢,絕對是我一生中從未有過的一次。
L 沒有勸我一句,甚至連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默地陪著我坐在那裡。
她遞紙巾給我時,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手臂,這正是我所需要的全部。
我終於哭累了,掏出一支煙,舉了一下向 L 做了個歉意的表示,搖下車窗後就大口地抽起來。
接下來我開始平靜地,毫無顧忌地對她講起了我真實生活裡的一切:
我的累,我每天人前的千般風光,背後的萬般無奈和偽裝,我的無法訴說的屈辱和感到再也無法繼續下去的忍耐。
我告訴 L 我不想離婚,不僅因為女兒太小,也因為我對威廉還有著僅存的一點希望,我不敢對這個沒有男人的家的未來做任何想象,雖然挽回的可能似乎已沒有了;但是,我為挽救這個家做了任何事情嗎?沒有。
我的身份和習慣只能讓我除了逃避就是忍耐。
我甚至托人花錢找到了一位剛剛來到洛杉磯的藏傳佛教的密宗大師,請他為我看命理和婚姻歸宿,那位大師說,我和威廉的緣分還沒有完全消盡,所以我才會痛苦不堪。
我也告訴了 L 我在家裡如何瘋狂地酗酒,之後再更瘋狂地彈琴,尤其是在彈德彪西的曲子時,總會產生各種幻覺,鋼琴的正前方會經常出現恐怖的有著中國面孔的鬼怪,猙獰可怕,然後我就會更拼命地彈,似乎在與這些魔怪決一死戰;L 一直都沒說什麼,只是不時地點一下頭。
那天我們都沒有上成美國文學課,我請她陪我一起去幼兒園接尼娜,然後去我家吃晚飯,她同意了。
尼娜似乎很喜歡 L,但是問我為什麼這個阿姨不太愛講話。
晚飯後我送 L 回家,返家的路上,我突然感到經過今天突發的感情宣洩,我輕鬆了許多,而 L 在經歷了這一切之後,看似並沒有什麼特別吃驚的反應,她是一個安靜的人,但是我知道寫作的人內心都是不安靜的;她的平靜讓我對自己的突然失態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尷尬和歉意,就像一個孩子對母親大鬧一場之後,累了,然後就理所當然地睡著了一樣。
我一生裡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真是太奇怪了。
5 月份到了,我和 L 都是那年夏天畢業的。
L 邀請了她班上的同學和幾個朋友參加了我在音樂系小教堂舉行的畢業演奏會,我演奏了最喜愛的德彪西的作品。
演奏會很成功,那一次,我彈琴時可怕的魔鬼幻象沒有出現。
L 畢業後去了紐約另一所學校繼續讀研究所。
她走後,我又去拜訪了那位西藏的密宗大師,這一次他說我和威廉的緣分已盡。
我們終於離了婚,尼娜歸我撫養,那時我的父母已經知道了所有的事。
他們之前曾讓俞老伯勸過我,但是因為威廉明顯是過錯方,他們也只得接受了現實。
從爸爸在電話中的聲音裡我聽得出,我第二次婚姻的失敗對他的打擊很大。
那年夏天我帶尼娜回了一趟台灣,然後去了法國,爸爸媽媽和小弟第一次見到了尼娜。
那次我吃驚地看到爸媽更加蒼老了。
回到加州後,我申請了去斯坦福大學讀鋼琴演奏的博士學位。
我再次想要開始全新的生活,我賣掉了威廉留給我和尼娜的房子,然後搬進一所公寓去住。
我把賣房子的錢都寄給了在法國的父母,讓他們改善生活,並幫助小弟上一所好的學校。
每天我去幼兒園接尼娜時,經常碰到一個叫雷恩的中年美國白人,他是去接和尼娜同一個班的兒子馬克,有時到的時間早了一點,我們就會聊上幾句。
慢慢地,我發現他似乎開始對我感興趣,總是談起他自己的事情。
他居然是個精神分析醫師,正在和自己的畫家妻子分居。
後來,他逐漸對我就像有了依戀之情,總給我打電話,把自己的一切都講給我聽。
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是想到也許他和我一樣,生活裡需要一個可以真正交談的人,我想起了 L 那時對於我的重要,就讓自己耐心地充當一個傾聽者。
可是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我們一起帶著各自的孩子出去玩過幾次之後,雷恩開始向我求愛了。
我不知道我對他的感情到底是什麼,雖然與前兩個丈夫都不同,但似乎也沒有足夠而明確的愛的成分,和我對萊昂的感情仍舊是很不同的。
可是,就在他剛對我說過他準備和他的妻子離婚後就和我結婚沒多久,他竟然又莫名其妙地開車去找他已經離開加州的妻子!他在電話裡毫無歉意地對我說,他對他的妻子還有留戀。
他說這話時的語氣平靜得就好像在告訴我,他剛在超市買了幾個做晚飯要用的青椒。
我終於明白,自己再次掉進了一個陷阱,我無法不責問自己,是否今生就不該再和任何異性有任何關係了呢?為什麼所有父母滿意的人都不愛我,而我似乎也不再有能力去愛任何人了——除了萊昂,那個我心裡永遠的痛和回憶?我暗自發誓,今後再也不去碰與感情有關的任何人和事,只需專心讀書,好好培養尼娜就行了。
大約和 L 分別一年後的一個晚上,我毫無緣由地突然想起了她,也不管當時是幾點了就撥通了她的電話。
紐約那邊正是凌晨,L 被我吵醒後,不但沒有怨言,反而很高興,我們一聊就聊到了太陽升起,至少有三四個鍾頭。
我告訴她我的所有近況,包括我正在斯坦福讀博士以及和那個精神分析師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關係。
我也沒有忘記告訴她,萊昂依然每年在我生日那天給我寄來新鮮的紅玫瑰。
我是在讀博士第二年的時候開始時常感到胸悶的,早晨起來還經常會咳嗽幾聲,但我一開始並沒有太在意,我知道自己近些年來抽煙很凶,所以盡量減少了抽煙的次數;可是不久以後我就第一次咳血了。
在醫院,那個高個子的猶太醫生拿著 X 光片告訴我說,我需要面對一個很殘酷的現實——我被確診得了肺癌,並且已經是晚期。
聽了醫生的這些話,不知為什麼,我心裡竟然感到一種意外的平靜,似乎早就知道那只是個早晚都會來,命裡已注定的結果,躲是躲不過去的。
從醫院回到家,離要接在附近上小學的尼娜還早。
我不顧一切地又抽了兩支煙,以便冷靜下來做比較理性的對身後事的安排。
不抽那兩支煙,我肯定會握不住筆的,我在一張紙上列出了下面這些需要做的事情:
1.此生需要感謝的人名單
2.以自己的名義捐一筆獎學金給法國高等音樂學院
3.捐一架鋼琴給自己獲得碩士學位的女校
4.對尼娜今後的生活和未來的安排
5.對父母和小弟的安排
幾天後我就開始了例行的放化療。
我的爸媽知道後,立刻就從法國趕來了,雖然我前年才去法國看過他們和小弟,可是再見到他們第一眼時,我幾乎完全認不出了。
我的爸媽在知道我得了癌症之後的短短幾天之內一下就變老了!
他們辛苦了一生培養出來的女兒在 42 歲時就要走了,他們注定要經歷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人間悲劇了!
我在爸爸枯黃的皮膚裡和額上那些深深的皺紋裡,在讓人不敢正視的深陷的淒哀的眼神裡,看到了一個父親對生活最深的失望。
我知道,我的兩次婚姻已經讓他的自尊飽受折磨,而現在我竟要用生死離別來對他們做最後的摧殘!
上天,這一切又怎麼可能是我的本意呢?我為什麼無論做什麼最後還是會傷害我的父母——為我付出了一切一切的父母呢?
深夜,我一個人躺在寂靜的病房裡,雖然身體被放化療蹂躪得幾乎不屬於我了,心裡卻澄淨極了。
我清楚地知道我此刻和世界上所有得了絕症的人一樣,剩下的日子就是面對並不會起什麼作用的例行治療,繼續忍受不能忍受的痛苦,毫無招架之力,然後就是應對一撥又一撥前來探望自己的人們,勉強地和他們說幾句話,感謝他們,然後那一天就終於來了。
人到了這種時刻,對死亡的恐懼其實已經消失,既然不能改變它的必然到來,為什麼不像能迎接春夏秋冬一樣,坦然跟它走呢?
誰說從幾十年生活的重壓下解脫出來就一定是件壞事呢?
我在台灣教過的學生很多都在美國深造,他們大都已經來看過我了。
我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縮小了很多,人瘦得脫了形。
他們看見我的第一眼,大都是露出極度意外的神情,接著就是讓人難以忍受的悲傷和憐憫。
在和我握手時,我可以感到他們的手無一不在微微顫慄,因為我那雙曾經讓我一生獲獎無數的靈巧的手,現在已經枯萎成了一個老太太的手,只剩下一層皮和嶙峋的骨。
當清楚地知道和所有這些人的見面是人生的最後一次時,那種感覺是難以形容的;好像一切都是在夢裡發生的,生活和活著本身就是一個不可確定的事實,為什麼人來了又會消失?我感到看見的一切面孔似乎那樣地不真實。
再仔細想想,一生裡真正真實的東西除了音樂和萊昂之外,還有什麼呢?一切都是過眼雲煙,一點也不假。
萊昂知道了我的情況後堅決要來看我,可是我也堅決地拒絕了他。
因為經過放療、化療後,我面容枯槁,頭髮脫光,雖然戴了帽子,但愛面子的我堅決不想讓我生命中唯一的愛人對我的最後記憶是那樣一種可怕的形象。
最後萊昂同意了,但是悲傷至極。
上個月我在醫院裡過 42 歲生日時,他從法國寄來了最後一次玫瑰,也是最大最多的一次。
玫瑰花擺滿了我的房間,我知道一定馨香怡人,可是我已經聞不到了,多次放療、化療已經摧毀我身體太多的功能。
我請人給萊昂寫了最後一封信,裡面只有一句話,
“萊昂,好好活,等著我,下輩子我一定會去找你!”
我所有想說的話到此應該說完了。
我 42 歲的人生隨時就要落幕了——太短了,不是嗎?
此刻我非常懷念我那些和我一起走過音樂之路,分享過音樂之美的人們,那些老師、學生、同學、朋友。
我知道,當年我在台灣教琴過程中遇到情緒不佳時,肯定給我的學生們造成過不小的困擾,我在此向你們鞠躬,跪求大家的原諒,並謙卑地說一聲對不起!衷心希望你們生活幸福,音樂永遠與你們同在。
對了,再說幾句吧。
如果我的一生令人唏噓,希望你們的人生不要重蹈我的覆轍。
我從小逆來順受的性格與我的音樂才華似乎頗不相稱,也許有人知道了我的人生故事會難以相信。
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們,一個人身上貌似不可能的矛盾之處不但是真實存在,並且發生在很多人身上。
我的鋼琴雖然彈得很好,但是我的個人生活卻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曲折和磨難。
不過卡夫卡不也是這樣嗎?我在那個女校的英語系選修課上讀了他的小說,忽然明白了為什麼他在自己創造出來的最不真實的世界裡得到靈魂的解脫;而我則是在音樂裡,在手指和琴鍵創造出的另一個屬於我自己的世界裡才能自由呼吸。
上帝讓我留在世上的時間也許只有一個星期、幾天或者更短,所以此刻我對任何事已無所顧忌。
我臨走前最想說的是:
如果可以再活一次,我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和萊昂在一起,即使付出的代價是會傷害我的父母,但那應該只是一時的。
想一想我後來為了孝順他們而沒有那樣做的結果是什麼吧,難道不是更深地傷害了他們一輩子?我的不幸其實是可以避免的,但是我的父母不會懂。
我不敢想像他們如何能承受得了失去女兒這樣最無情的打擊,今後又會如何在悲哀中度過餘生。
可是,孝道如果與人性相違背難道還應成為美德嗎?
天下的父母,請你們把我的人生故事留作參照和思考吧。
※ L 告訴我,她給我寄出那盒錄音磁帶時,佩吉·楊已經去世了。
她說她這個朋友的悲劇人生其實也是很多在中國家庭裡長大的一代人的無奈。
※通過我與 L 的後續聯繫,我知道了尼娜後來被佩吉·楊的父母接到了法國去生活,也已經開始學習音樂。
我聽了之後不由得想,那個小姑娘的外婆和外公會不會把自己對女兒未竟的人生移植到尼娜身上呢?
小姑娘會不會成為她母親的影子?
※可憐天下父母心,也可憐那些為孝心忘記了自己最基本的需要,背負了一生懊悔的孩子們。
但願佩吉·楊的靈魂是自由的,愛自己的親人,但是不必為此付出愛所不能承受的負擔——那負擔最終壓垮了她作為一個優秀音樂家單薄的身體和靈魂。
※附註:蕭邦音樂大賽冠軍得主,查不到台灣音樂家楊珮及其人。
安息吧
※本文摘錄自「不說,就真來不及了︰紐約客的臨終遺言」一書中的故事。
散著頭髮來不及結好帽帶 在 醉琉璃的新基地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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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開、讓開!快讓開!」
班洛嘴上不停地嚷,往前衝的腳步卻沒有停下,不管前方的人影來不來得及做出反應,他直接粗魯地撞上去,為自己的逃跑之路開道。
將旁人的罵罵咧咧扔在一邊,這名瘦小黝黑的竊賊仗著體型優勢,專門從人與人之間的空隙穿過去,很快就跑出了幾條街遠的距離。
眼見周遭的人群不若先前擁擠,班洛放慢了速度,泰然自若地走在路上,和擦身而過的路人沒兩樣,誰也不會知道他不久前才搶了別人的錢包就跑。
他走到一個沒什麼人的地方,愉快地審視今天的成果。他的目光向來精準又毒辣,看穿一個人身上是否有錢似乎是他的一種天生技能。
例如剛剛的那名灰髮女人,他一看到就嗅到了屬於金錢的甜蜜香氣。
那身服裝打扮,還有那舉手投足的姿態,那名女人就算不是貴族,也肯定是有錢人家出來的。
班洛把順手摸來的錢包打開,裡面閃耀著碧綠光澤的晶幣讓他頓時眉開眼笑。
這麼多的晶幣,這可是賺了一筆,這一陣子都可以好好的放縱享樂了!
怪不得那麼多人都想來塔爾,這裡真的是一個好地方。
想到自己才來塔爾幾天,就已成功偷到數個擁有豐富錢財的錢包,班洛再一次慶幸自己前來這裡是再正確不過的決定。
總之,先去喝杯酒慶祝一下吧。班洛舔舔嘴唇,把錢包又塞進懷裡,今天的開工大吉足以讓他好多天都不用擔心吃喝或住宿。
他相信只要將這份工作持之以恆地做下去,說不定他還能在塔爾買間漂亮的房子,然後娶個美麗的妻子。
對於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讓班洛越發控制不住臉上的笑容,他吹著口哨,樂呵呵地朝這幾日常去光顧的小酒館邁出步伐。
但才踏出幾步,班洛猛地頓住不動,犀利的目光牢牢地鎖住某一點。
就在前方不遠處,一名綠髮妖精手拎著一個繡工精緻的袋子,側著臉和身邊的銀髮男人說話。
老實說,那名妖精是班洛至今看過最好看的人了,倘若對方是女性,誓必能讓無數男性為之神魂顛倒。
可惜那是一名男妖精。
班洛緩緩退到了暗處觀察起目標對象,那人擁有一張精緻到不可思議、但又不帶一絲女氣的面容,尖長的耳朵說明了對方的種族身分。
班洛不是會輕易被美色迷惑心神的人,在他看來,沒有任何東西比金錢還要更有魅力。他會緊盯住那名綠髮妖精不放,是因為他嗅到了熟悉的香氣。
屬於金錢的迷人氣味。
如果從對方身上偷走錢包,可以讓自己的買屋計畫前進一大步,那麼班洛自然很樂意去做這件事。
他謹慎地看了看綠髮妖精的四周,對方的同伴顯然只有那名穿著執事服,看起來也像一名執事的銀髮男人。
眼見那兩人說完後之後,提步就要離開那裡,班洛立刻抓緊時機,毫不猶豫地衝了上去,利用附近民眾為自己的行動做掩飾,順利地欺近目標的身邊。
下一秒,他用力以肩頭一撞,在綠髮妖精反射性往後退、手指跟著鬆卸力道的剎那間,搶了那個往下掉的袋子就跑。
這一連串的動作是在極短的時間裡發生完畢。
班洛甚至可以自傲的說,被他偷走東西的對象往往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而等到對方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他早就逃之夭夭。
但班洛這次似乎有點預估錯誤。
他才剛抓緊那個沉甸甸的袋子,就聽見後方傳來了憤怒的一聲喊叫。
「我的東西……小偷!」
什……竟然馬上就被察覺到了嗎?班洛心裡一驚,卻沒有因此回頭確認,那是新手才會犯下的錯誤,只會讓自己平白損失關鍵的逃脫時間。
班洛頭也不回地往前狂奔,他可以聽見身後跟著傳來的急促的跑步聲,對方擺明要追過來了。
首要之務,得想辦法擺脫後方之人的追蹤才行。
班洛幾乎是用盡吃奶的力氣,以畢生最快的速度在街道上四處逃竄。他就像一條滑溜的魚,一下鑽往那邊,一下又鑽往另一邊。休息日的人潮給予他極大的掩護,讓他本就不起眼的身形很快就被淹沒在其中。
直到這時候,班洛才敢趁機扭頭查探後方的情況。
這一看,他登時鬆了一口氣,一顆提得高高的心也跟著落下。
那兩個人看樣子是追丟了。
但保險起見,班洛還是先往人少的地方走,他迅速地繞進建築物與建築物之間的一條小巷,打算找個無人之地,好好地檢查今日的成果。
他來到一個空曠處,見四下無人,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那個從綠髮妖精手中偷走的袋子。
一看見裡頭的內容物,班洛當場傻眼。
預想中的金幣或晶幣都沒有出現,映入眼中的赫然是好幾顆灰撲撲的石頭,還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不對,這不是石頭。
班洛二話不說將其中一顆橢圓物體往牆上敲砸,灰色的表殼碎裂,再撲簌簌地落下,露出裡面的真正內容物,散佈著淺藍色圓斑的蛋殼。
班洛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偷過來的東西居然會是藍點焗蛋,一種在法法依特南大陸上廣受歡迎的平民小吃。
一想到自己方才花費的氣力,居然都是耗在這幾顆值不了多少錢的蛋上,班洛只覺火氣從胸口一路往上直貫,沖到了腦門處。
他不敢相信,這一次他的嗅覺竟會出了差錯。
他明明在那名綠髮妖精的身上聞到金錢的味道,還是很有錢的那種。而且對方拿在手上的袋子看起來也像是價值不斐,他才篤定自己能搶到好東西。
該死的,誰會用這種袋子裝蛋,還是裹了厚厚泥巴層的藍點焗蛋!
「可惡啊!浪費老子的時間!」斑洛氣得想把整袋藍點焗蛋摔至地上。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碧影迅如閃電到來。
班洛甚至連碧影的真面目都來不及看清楚,就發現自己手上一空,裝著蛋的袋子在一轉眼間竟被釘在他身後的牆壁上。
而他的面前,赫然迎來了兩道人影。
綠髮妖精和銀髮男人堵住了他的去路,不疾不緩地拾步而來。
* * *
看著面前僵直在原地、面色發白的瘦小男人,翡翠發出哼哼的冷笑,他的手一揮,化成長槍型態的雙生杖瞬間消失蹤影。
前一秒還釘掛在牆上的袋子,下一秒毫無懸念地砸落在地面上。
「我的蛋!」本來想耍個帥的翡翠神情大變,顧不得理會班洛,一箭步往前衝過去,但終究改變不了蛋摔下去的命運。
他一臉心疼地捧起那個染上灰塵的袋子,幸好袋裡的災情不算慘重,頂多是蛋殼裂了,內容物還是維持得完整。
斯利斐爾冷漠地袖手旁觀。他覺得會搶別人的蛋的人類很蠢,但自己這一方的新任精靈王顯然也沒好到哪裡去。
如果非要得出一個結論,他會說,兩邊都是蠢透了。
「真是的,怎麼能把我最重要的蛋搶走呢?」捧著失而復得的食物,翡翠對班洛怒目相對。
「恕在下直言,您最重要的蛋在您的包包裡。」斯利斐爾出聲糾正。
「不,如果這樣講的話,最重要的蛋應該是在……」翡翠下意識往自己的褲襠處一瞄。
班洛不想理解他們說的「蛋」是指哪種蛋,他吞吞口水,盤算著自己有多大的機率可以從他們的眼皮底下逃走。
從方才綠髮妖精擲射長槍的力道和速度來看,他有著一定程度上的武力值。
班洛的目光轉移到銀髮男人的身上,只不過是眼神和對方對視上,他驀地兩股顫顫,寒毛直豎。最詭異的是,他甚至說不上理由。
「走吧,斯利斐爾。」翡翠這次是小心翼翼地把袋子抱在懷裡。
「您不處理他?」斯利斐爾問道。
「不要,好麻煩。」翡翠懶得將心思花在吃以外的地方,「反正東西都搶回來了,我幹嘛要浪費時間在他身上?還不如好好享受我剛買到的藍點焗蛋。」
自從在白薔薇的口中耳聞過這項小吃之後,他就一直想找機會吃看看,今天終於如願以償。
聽說藍點焗蛋的製造過程較為費時,因此往往開賣沒多久就會被搶購一空。
按照白薔薇的說法,必須先將大量乾燥的花瓣葉片和魔物藍圓蜥的蛋放一起,持續多日以小火烘烤,讓香氣一縷縷地鑽進去,滲進蛋白和蛋黃裡面。接著再用大量的泥巴抹在蛋殼上,丟進燒熱的圓桶裡悶燒個一天左右就能拿出來。
將外層硬化的泥巴一塊塊敲落,再把蛋殼剝開,就能看見被染成迷人橙黃色的蛋白,同時一股清香還會撲鼻而來。蛋白Q彈滑潤,蛋黃則如同醇厚濃郁的奶油。由於香氣味道會依使用花瓣的種類不同而出現改變,因此每一家的藍點焗蛋吃起來都不盡相同。
當時光是聽白薔薇的描述,翡翠就覺得自己的口水都要流下來了。如今實物就在他的懷中,誰還有閒情逸致去管一個專門偷蛋的傢伙。
不過往前走了幾步之後,翡翠霍地又停下,他回過身,食指氣勢磅礡地朝著班洛的方向一指。
「我告訴你,下次敢偷走別人食物的話,可是會遭天打雷劈的!」
班洛簡直是百口莫辯,他對別人食物又沒興趣,他想偷的就只有錢、錢、錢!
但他也不至於真的沒腦子到還想把人喊住,和對方大力爭論。既然人家都不再追究下去了,當然是趁此機會趕緊溜走啊。
班洛拔腿就想逃離現場,然而幾乎是在他稍有動作的時候,他的上空無中生有地冒出一團黑得像濃墨潑上的烏雲,雲裡可以清晰見到銀光遊走。
班洛雙腳如原地生根,他仰高頭,目瞪口呆地看著那片只蓋在他頭上的雲。
下一剎那,雲裡的銀光匯聚,凝成一束落雷打下。
巷裡乍然出現的一聲雷響,讓翡翠錯愕地轉過頭,隨即映入眼中的畫面,更是令他大吃一驚。
「不是吧,真的天打雷劈了?」
就見班洛狼狽不已地跌坐在地,整個人灰頭土臉,頭髮焦了幾撮,就連身上的衣物也變得破破爛爛。
「假的。」斯利斐爾冷淡地說。
「什麼?」翡翠不解地看向他。
「那道雷,稱不上是雷系魔法,頂多是一點小花招而已。看著嚇人,實際上沒什麼殺傷力。」斯利斐爾有條不紊地說。
「你的執事先生說的沒錯。」拖得綿長的低啞女聲無預警自空中落下,吸引得底下諸人反射性朝上望,「我們會一些花俏的、製造氣氛的裝飾性魔法。」
「灰罌粟?」翡翠驚訝地看著上方,牆垛處不知何時坐著一抹灰色的人影。
灰色的禮帽,灰色的鬈髮,灰色的魚尾禮服。
灰罌粟的手指托著下頷,彎起缺乏血色的嘴唇,隨後她輕飄飄地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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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著頭髮來不及結好帽帶 在 搶救教甄國文特訓粉絲團- 小學教甄「成語」能力試題特別多 ... 的推薦與評價
解析: 「被髮纓冠」: 散著頭髮,來不及結好帽帶。 形容急迫的樣子。「舐糠及米」:舐,用舌頭舔東西。舔米外的糠,一直舔到裏面的米。比喻貪婪蠶食。 ... <看更多>
散著頭髮來不及結好帽帶 在 [翻譯] Reddit-便利商店的常客(3) - 看板marvel - 批踢踢實業坊 的推薦與評價
原文網址:https://www.reddit.com/r/HFY/comments/ou87f1/i_have_unusual_regulars
_at_my_convenience_store/
原文標題:I Have Unusual Regulars at My Convenience Store (3) by Kuronaya
是否經過原作者授權︰是
未經授權者,不得將文章用於各種商業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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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瞧瞧!我還活著!
我會這麼說並不是想搞笑,身邊老是有些稀奇古怪的人,我離死亡的距離其實沒那麼遠。
事實上,我在工作的時候好幾次都和死神擦身而過,今天就來跟你們說個故事。
接下來的故事雖然沒有前面兩個那麼”正向”,但幸運的是我活下來了。
不,我不是鬼!也別跟我說什麼「喔,鬼都會說自己沒有死」,相信我,我看過真正的鬼
是什麼樣子,有些真的就跟電影演得一樣噁心,或是更糟。
大約是一年半以前的秋天,或是秋季(隨便你想怎麼說),秋天是個很有趣的季節,是那些
超自然生物一年中比較活躍的幾個月。
我不清楚為什麼,大概是空氣中有某種能量吧。秋天的那幾個月確實會看不少生物從鎮裡
出來,並不是說一年當中其他時間就不會看見,但一到了秋天?沒錯,超~多奇怪的事情
會在店裡面發生。
那天晚上一開始還挺有趣的,剛來到店裡準備上班,不多不少還有其他客人,一個男人走
了進來,形成了一個挺奇特的景象。
那老兄看起來是個人類,對,不是”看起來像人類的非人類生物”,是真的人類。
他大約三十多歲,似乎是個該死的牛仔迷。牛仔帽、長外套、帶馬刺的皮靴,馬刺欸!我
朝外面看了一眼,沒有,一隻馬都沒有,倒是有一台大卡車。
牛仔拿了一些牛肉乾和能量飲料,幾瓶罐裝啤酒,全都付現。等他結帳完轉身離開,我詫
異地挑眉,我沒看錯吧?他的屁股那還插了一把大左輪手槍,呵,他是要演大左輪(Big I
ron)嗎?
過了一段時間後,店裡終於冷清下來,我也可以趁機休息一下。我稍微打掃一番並整理貨
架後,決定先把垃圾拿出去後面丟。( 即使我的客人有一些是食人怪獸,但我還是樂意在
這裡工作。)
我拿著垃圾來到店後面,把大包大包的塑膠袋往垃圾桶裡扔,這時候我聽見了某種聲音,
像是樹幹被折斷,不是樹枝,樹幹,一根大樹幹!
我轉頭一看,忍不住咒罵一聲,「該死。」
印入眼簾的東西讓我的血液瞬間凝結,它大概有嚇人的12尺高,粗糙難看的皮膚上滿是醜
陋的疙瘩和水泡。它的手臂很長,尖銳的手爪幾乎可以輕而易舉的撕碎鋼板。它的腿倒不
像手臂那麼長,雙腿沒有完全伸直,看起來非常畸形又怪異。它的軀幹又長又醜,腹部上
有一道難看的疤痕,還在滲出一些散發惡臭的黏液。但可怕的是它的頭,一條條油膩的頭
髮掛在頭上,長長的耳朵從腦袋側邊伸出去,長著疣的長鼻子令人作嘔,但最最糟糕的是
它的嘴,巨大又缺角的發黑獠牙從閉著的嘴巴中凸出來。有幾根獠牙還刺穿了嘴唇,當它
移動下巴時,獠牙刺破皮膚,但我親眼看著它迅速長出新的皮肉。
山怪,我多希望這只是網路虛構的生物,但那就是一隻山怪,該死的山怪!
我們都知道一些山怪的基本特徵,它們有快速的回復能力,討厭火,是很可怕的混蛋,它
們總是很餓,而且它們吃人。
沒有任何一種能力可以讓你免於遭受山怪的襲擊,只要一眼,就可以看清楚山怪的模樣。
那為什麼人類都沒怎麼見過山怪呢?因為幾乎沒什麼人能活下來。
儘管山怪野蠻又長得醜,但它們意外地狡猾,那亮晶晶的小眼睛後可是有著邪惡的智慧。
當它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我知道我就是他的盤中飧了。
我盡我所能地逃走,這很值得被讚許,我閃躲、逃跑,差點就要成功了,但還是差一點。
山怪的手揮了過來,我被打飛撞到牆壁,呼吸瞬間停滯了一下。就在我要昏迷之前,我感
覺到它抓著我的腿,毫不費力地把我甩到肩膀上,一股可怕的惡臭攻擊我的嗅覺,但這卻
不足以讓我保持清醒。在我失去意識前的最後景象,是看著便利商店的燈光漸漸遠去。
當我睜開眼睛,我躺在一個小小的空地上,旁邊有一個山洞,大概是山怪的藏匿處。
月光從樹冠之間撒了下來,我看見山怪彎著腰在不遠處,伴隨著一陣陣令人作嘔的喀擦聲
和撕裂聲,而它的身邊擺著一顆加拿大馬鹿的頭,硬生生從脖子上被拔斷的,我知道它正
在忙什麼了。
我試圖移動,但繩結打得非常牢固,成功地讓我被困在原地動彈不得。記得我說過山怪很
狡猾嗎?對,它們知道要善用工具,而最糟的是…它們喜歡恐懼的味道,折磨和恐嚇獵物
是它們最愛的事情。
「小人類醒了,很好。」
它的聲音像是山崩中石頭互相碰撞的隆隆聲,他發出巨大的笑聲,那真的是很可怕的噪音
,帶有深深的鼻音和嘲弄。
「小人類醒著的味道比較好,有恐懼的味道。」
它是一隻成年山怪。
在某種程度上,年輕的山怪比成年的山怪還要致命,它們會粗暴地直接撕裂獵物快速吃掉
,根本不會有時間反擊。但成年的山怪就不同了,它們知道要怎麼用人類的恐懼來”調味
”,非常殘忍。
該死,如果是年輕山怪,至少我死前不會有任何感覺,但眼前這隻混蛋不曉得會花多久時
間來折磨我,好極了!
山怪繼續把剩下的屍體吃掉,最後連鹿頭、鹿角什麼的也一點都不剩,看來那混蛋的胃酸
非常強。
接著它開始朝我走過來,我承認我真的怕得要死。山怪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用難聽的大
笑來嚇唬我,確實滿有成效的。噁心的口臭席捲而來,聞起來像在陽光底下曝曬太久的屠
宰場廢肉。它留著噁心的口水,又黑又臭,還夾帶著一大塊鹿肉。就在它靠近我準備下口
時……火!
一顆汽油彈在山怪身後炸開,火焰嚇得它瑟縮著往旁邊跳,落地的時候幾乎就要撼動大地
。我慌忙地掃視四周,終於看到一個讓我差點笑出聲,幾乎就要放下心來的人,是那個該
死的牛仔!
他站在不遠處,一手拿著大左輪手槍,另一隻拿著一瓶汽油彈,用嘴上叼著的雪茄點燃吸
滿汽油的布條,雖然是個很即興創作的武器,但非常有用。他將著火的汽油彈朝山怪扔過
去,立刻舉起大左輪連開好幾槍。
汽油彈砸在山怪身上,嚇得它連退好幾步,緊追而來的子彈也來不及閃躲。通常一般的子
彈是傷不了山怪的,但著火的子彈?那就不一樣了,遇上火之後,它們的回復能力可就沒
那麼快速了。
不過這隻山怪看起來並不打算不戰而逃,我在心裡默默為牛仔加油,看著他矯健地躲過山
怪的一拳,朝它又扔了一個汽油彈和數發子彈,山怪一個攻擊也沒躲掉,害怕又痛苦地咆
哮。
小小的空地除了巨大的山怪,還有火焰和亂飛的子彈,我小心翼翼不讓自己被山怪踩到,
或是被友方攻擊誤傷。
兩方戰鬥持續了好一陣子,但卻不樂觀。
牛仔射光了大左輪的子彈躲到一旁,還沒來得及換上新的彈匣,著火的山怪不屈不撓的緊
接著攻擊,猛烈的一拳擊中牛仔的胸口,發出了刺耳的喀擦喀擦聲,接著被揍飛撞到樹上
,又是好幾聲喀擦。
我根本還沒看清楚這一連串的攻擊,只看見牛仔還活著,但山怪飛速衝上去,一腳跺在牛
仔的頭上,血液組織和骨頭瞬間從它腳下噴溢出來。
該死,現在我唯一的活命機會掛了。
山怪踩在慘死的怪獸獵人身上,發出勝利的嚎叫。正當它彎身撿起稀碎的屍體時,我隱約
聽見一串聲音,之前不是很清楚,多虧了槍聲和山怪的咆哮……
是音樂,具體說來,是瘋狂搖滾的音樂。
隨著樂聲漸漸清晰,山怪一臉困惑,但我大概明白來人是誰了,哈,看來我終於得救了。
樹林的邊緣,兩個身影不發一語地竄了出來,響亮的搖滾樂從其中一人背上的喇叭傳出來
,手拿著一把散彈槍,另一個人則扛著一大塊銳利的金屬,如果你願意,也可以稱那是一
把”巨劍”,雖然我認為那倒是比較偏向屠刀,反正那該死的厲害極了。
子彈擊中了著火的山怪,讓它連連後退。另一個人躲開了山怪笨重的拳頭,巨劍從它的左
膝一揮,斬斷了一條左腿,響亮的搖滾樂中立刻加入了山怪的哀號。接著散彈槍板機一扣
,精準地斷了它一隻右手,僅靠著幾條筋骨和肉勉強支撐懸垂的手掌。
兩人開始喧嘩大笑,快速重新裝彈上膛,另一個人也沒放鬆,拿著大屠刀東砍西剁。山怪
試圖反擊,但和牛仔的戰鬥已經讓它傷痕累累,所以前來營救我的兩人並沒有花費太多力
氣。
我的救命恩人是一對半獸人。
「搞哥(Gork)!毛哥(Mork)!真高興又看見你們那張醜臉了!」我終於鬆了一口氣,看著
半獸人兄弟把山怪剁成絞肉扔到火裡。
「麥克!我們聽見這該死的東西的聲音,沒想到是你被抓了。」搞哥用著它特有的粗啞低
沉聲音告訴我,他就是拿著屠刀的那一個。
「兄弟,差一點欸,我們就要失去啤酒的來源了。」毛哥的聲音反倒非常響亮。
這兩個半獸人非常惹眼,大約有7尺半高,還像個該死的衣櫃那麼寬。然而比較奇特的是
,他們的穿著打扮像極了…呃,鄉下人。
事實上,這對雙胞胎確實就像刻板印象中的鄉下人。搞哥穿著一件格子襯衫,敞開的衣襟
露出裡面的破舊T-Shirt,搭配一件牛仔褲和一雙靴子。毛哥則是格子襯衫加一件牛仔工
裝褲,國旗頭巾綁住一頭黑髮。
然而外表並不是他們最特別之處。
首先,他們的名字不叫搞哥和毛哥。
格倫克斯和莫倫特克斯是很久以前在鎮上出生的雙胞胎。大多數的人都不會去管住在小鎮
邊緣的這一對兄弟,但大家都知道他們其實很可靠。
沒錯,他們是非常該死的好人,雖然外表令人不敢恭維,但他們非常喜歡玩樂。對大部分
的人來說,他們只是住在靠近森林邊一大片土地上的木屋裡,一對高大強壯的兄弟。
但我知道他們真正的身分,也知道他們有多善於殺死一些危險性極高的非人生物,譬如山
怪。
搞毛二哥一邊替我鬆綁,一邊告訴我事情經過。他們到便利商店想要買一些啤酒,但是沒
看到我在那裡,他們有看見牛仔的卡車,但附近一個人都沒有,這一切都太可疑,所以他
們立刻準備武器。
毛哥聞到了山怪的味道,他們必須要快點行動。當然了,偷襲並不是他們擅長的招數,所
以便採取直接進攻。
這我沒有任何意見,反正他們大大成功了。
他們保證會在早上處理掉山怪,還跑去搜刮了牛仔身上的物品。現在,那把大左輪手槍已
經插在搞哥的屁股口袋上,我真是替牛仔感到有點抱歉,但…就這樣吧。
我和倆兄弟一起回到便利商店,冷靜下來後,替他們結賬一大堆的零食和啤酒,他們付了
現金便提著東西出去。
搞哥把東西堆到他們的卡車上,毛哥則跳上了牛仔的卡車,好吧,我想他們得到了一輛卡
車了……
至少這一次我活下來了,希望也是最後一次遇見山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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