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記憶很奇妙，但作為工具並不可靠。這是老生常談，不光是心理學家知道，但凡留意過身邊其他人的行為，或留意過自身行為的人都知道。留置在我們心裡的記憶並未鐫刻在石板上，不僅會隨著時間漸漸消失，而且常常會自行修正，或自行增生，吸納他人觀點後內化為自身所有。法官對此最清楚：同一件事幾乎不會有兩個目擊證人用同樣方式、同樣詞彙描述事件經過，即便事情發生不久，即便兩個證人皆未因個人利益扭曲事實。我們若能知道要用何種語言、何種文字書寫，以何種形式發表在何種媒介上，記憶不可靠這個問題才有可能得到令人滿意的解釋。然而直到今天為止，我們距離這個目標依然遙遠。大家都知道在特殊情況下，有些機制反應會讓記憶失真，例如創傷，但不限於腦部創傷，也有可能是受到其他『競爭』記憶的干擾，認知狀態反常、壓抑或解離。然而，即便是在正常狀態下，記憶也會逐漸退化，輪廓越來越模糊，只有少數記憶能抵擋生理性遺忘。或許這跟偉大的大自然力量有關，讓秩序退化為失序，讓青春退化為老邁，讓生命漸滅，迎接死亡。當然，練習（頻頻回想）可以讓記憶永保如新，與常常鍛鍊才能維持肌肉效能的道理一樣。但是過於頻繁回想，並透過陳述來表達，記憶有被僵化定型的可能，會傾向用閱歷加工、去蕪存菁，變得完美無瑕、美輪美奐，在原始的質樸記憶裡扎根，將其慢慢消耗掉之後成長茁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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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在此檢視關於極端經驗、承受傷害或造成他人傷害的記憶。所有（或幾乎所有）因素都有可能導致記憶被遺忘或扭曲。無論對受害者或加害者而言，創傷記憶本身就是一種創傷，因為重溫記憶使人痛苦，或難免讓人覺得不適。承受傷害者傾向於壓抑記憶，以免再度感到苦痛；傷害他人者則傾向將記憶深埋心底以求解脫，同時減輕自己的負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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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滅頂與生還》Primo Lev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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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開本月選書沒多久就讀到想劃一百次重點的段落，點出無數小說與電影等虛實梭織的創作核心：記憶的不可信。可能來自戰爭、迫害、災難、童年陰影、不幸遭遇等帶來的重大打擊，以及本書作者耗盡餘生不停思索的人性真相 ── 納粹大屠殺；然而，此段節錄更讓我直接連結起李安導演的《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兩種版本的記憶合理了劇情的翻轉，同時身為無法被一分為二的受害者與加害者，時時承受著內心老虎複雜而純粹的凝視，那一處龐大灰色地帶，就是與自身記憶對抗的鬥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