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時代我也常去美麗華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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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有三家二輪戲院,分別是:永和戲院、福和戲院和美麗華戲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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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戲院距離我住的地方較遠,所以最不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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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和戲院國小時還會全班帶去看電影,例如《老師,斯卡也答》或是《陳益興老師》等。福和戲院有三件事讓我印象特別深刻,一,小時候電影分級制度不嚴格,我在福和戲院看了香港鬼片《猛鬼出籠》,從此對香港鬼片留下「好~恐~怖~」的陰影(男主角洗臉,洗一洗居然把臉皮洗掉了...);二,蔡明亮導演拍攝《不散》,來到福和戲院取景,我和山羊鬍是坐在戲院中的臨演之一;三,福和戲院看的《一本漫畫闖天涯2》(張衛健主演),是我記憶中唯一一次因為電影太難看而落荒而逃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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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美麗華戲院,陪伴我走過學生時期大量看片的年代(福和戲院以港台電影為主,美麗華以西洋片為主),高中時期的我、山羊鬍和另一名好友(River),常利用畫室練畫時間跑西門町或美麗華或MTV看電影(年輕時沒錢,午餐都吃蘋果麵包省錢看電影);美麗華一廳放兩片,換廳忘記要不要加收錢,隨時可以進場看片而且不用劃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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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美麗華看過不少電影,有些片首輪看一次二輪再看一次,例如《屠夫的靈媒嬌妻》;也有電影爛到讓人印象深刻,例如《翻天覆地龍鳳配》;有些片讓人嚇得不敢亂喊名字,例如《腥風怒吼》;碰到喜歡的電影可以反覆觀賞,例如《紅粉聯盟》(但因為是兩片聯映,所以要撐過另一部沒那麼喜歡的電影時間);放映熱門片時,美麗華也是會塞滿觀眾,每次換場都要搶座位,要想搶到好位置,要不站在後方看片等換場,要不先去別廳看一小段,換場時再趕過來,印象中克林伊斯威特和梅姨合作的《麥迪遜之橋》就票房鼎盛,當時戲院擠滿福和國中的女學生,全場哭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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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的二輪戲院規則都大同小異,兩片聯映,通常是搭一部名氣較高的大片和一部名氣較小的作品,年輕時對雷利史考特導演不熟,也不認識吉娜戴維斯和蘇珊莎蘭登,以為《末路狂花》是沒啥名氣的B級片,一進戲院剛好接到電影結局,車子衝出大峽谷的畫面讓我和朋友有點嚇到,隨後,我在美麗華看了四次《末路狂花》,電影隔年獲得奧斯卡五項提名,影片重新回到台北首輪,我和朋友又衝去捧首輪的場(沒記錯的話是日新戲院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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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以前好愛電影,不用寫文章不用非要跟人分享什麼,就是看電影,讓自己溺在戲院中,跟著喜歡的作品又哭又笑,就算不喜歡的片,其實也不會太嫌棄;年紀大了之後,電影還是愛著,但因為部落格也因為臉書,總覺得看電影這件事,變得不那麼單純,也不那麼享受了(這樣的心情也是起起伏伏,只要碰到喜歡的片,又會瞬間想起自己愛看電影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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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王盛弘文章中提到美麗華有放過首輪片《割喉島》,這件事我也有印象,男主角當年有來台灣宣傳,電影在台灣的票房也不差,只是國外票房超慘,間接影響到吉娜戴維斯和導演雷尼哈林的好萊塢星途(兩人當時是夫妻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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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人的文章中讀到自己的青春
當我再一次站在美麗華戲院前,視線所及,已沒有了高喊著看我啊看我的布告、劇照與海報,端詳它的原貌我才發現,這是一座蓋得不知該說是土樓還是城堡的建築,通體髹漆成赭紅色,外牆上管線紛陳宛如皮膚底靜脈浮凸而出。
馬戲團已經走了,而帳篷被棄置於原地日曝雨淋那般地,老了舊了,煢然獨立。
我慢緩緩地繞著這座建築走了一圈,心裡有話想找人說,又走一圈,我想告訴遇到的不管哪個誰,三十年前我常在這裡看電影。說出這句話,讓我覺得自己也是個有故事的人,有點滄桑有點驕傲,天方夜譚那般地,可以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說上一個故事又一個故事。
是十八歲那年,九月中旬一個傍晚,大哥領我搭野雞車北上。怕被取締,車子停在一橋之隔的三重,那時候還是市,三重市,一批批乘客轉搭小巴接駁,過了淡水河,在北門落車,乘259路公車到永和,那時候還是市,永和市,哥哥以月租兩千元,住在竹林路91巷48號頂樓加蓋。
隔天,我尾隨大哥自中正橋頭永和豆漿,沿竹林路往東,這是鴻源百貨,那是網溪國小,韓國街,市公所,哥哥一一點名,還與他租住永和市場二樓公寓的同學一起用了午餐。
竹林路盡頭,隔著福和路與永貞路相啣,繼續走下去,不久後我們穿過一處機車腳踏車愛怎麼停就怎麼停的穿堂,在住商混合的販厝圍夾下,龐然矗立一幢建築。這是美麗華戲院,哥哥說,我常來這裡看電影。
這是第一回我到美麗華,我們看的是《金臂人》。當脫衣舞孃黛安‧蓮恩幾乎不著寸縷地挑逗觀眾時,我僵在座位上,竭力保持不動聲色。跟自己的哥哥看這種戲,太讓人不知所措了。
《金臂人》裡,小鎮青年麥特‧狄倫懷著擲骰子絕技,跳上巴士到紙醉金迷芝加哥闖天下。賭場雇用他時,要他清空口袋,將紙鈔、硬幣統統裝進信封,賭場說,我只是替你保管,幫你把回老家的錢留著。夥伴也告誡狄倫,這是個花花世界,很容易讓人迷失,你很快就會看到了。一句句台詞都像在對我耳提面命。
後來,整整將近一年的重考生活,每個周末我多在美麗華度過;這座戲院專映二輪影片,五十元一張票可以看上兩部,看完若還想換廳繼續,將折價若干。
那幾年真是窮啊,搭公車常要提早幾站下車,走長長的路只為省下一段票;還曾在市公所斜對面一爿小書店發現一家出版社,剛成立的吧,裝幀怎能這麼美,但售價無法負擔,再三猶豫之下選了一本馮至的《山水》開口與老闆娘打商量:這家叫大雁的出版社,以後出的書我都想逐一買下,可以給我比較好的折扣嗎?沒談成。
直到上了大學,還常因為沒錢吃飯,用餐時間我便窩在床上,睡過一頓中飯或晚飯。到了月底,小虎常常問我,還有錢嗎?說著,掏出紙鈔給我。小虎是我的同班同學,好朋友,我永遠記得他說過的:我的記性不好,我只記快樂的事。
有一回實在餓得慌,跑回竹林路,哥哥不在,我將兩隻書桌抽屜整個地倒在蘋果綠地磚上,卻只發現幾枚遺落在角落的硬幣。離去時,遇到住隔壁的游文文,也不知我的臉上就寫著餓啊好餓或怎麼地,她沒多說什麼,硬塞給我一張紙鈔。我說我會儘快還你。游文文回我,不急不急,我再跟你哥哥要就好。
其實跟游文文也不算熟,上台北後哥哥把他的住處讓給我,自己住到中正橋頭永和豆漿後,一個公寓的客廳角落用塑膠拉門隔出來的,甚至不能稱之為房間的小隔間。我考上輔大搬進理二舍後,他才又回91巷頂加小屋子,課餘兼家教,打很多的工。
房東在頂樓隔了三個房間,除了我,還有一個讀復興商工的男孩永遠沒睡飽似地,話是沒聽他說過,但出入時甩門的勁道像剛被情人甩了狠狠洩憤一般,另一個較大的房間住著游文文,後來她的弟弟叫游俊義吧也來與她同住。投幣式公共電話擺在走廊上,很少有我的電話但常常是我接的電話,接了電話後,敲敲她的房門說電話喔。回房間,聽見她嘩啦嘩啦潺潺流水般的說話聲隔一扇門響著。
當我考上大學時,游文文送我一盒二十四色粉彩筆,我拿它畫了許多卡片送給朋友,用著用著我捨不得用完,還留著到現在。
游文文老家在宜蘭,搬離永和時我給過她聯絡地址吧,有個暑假她自東京寄來一張明信片,手撕畫是三隻猴子各遮住了眼睛、嘴巴、耳朵,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聽。這是我最後一回接到她的音信。社群媒體這樣發達的今日,可惜我還是找她不到。
既然窮,怎麼還有錢看電影?那你告訴我吧,能有比二輪電影院更省錢更容易消磨時間的地方嗎?沒有電影,要怎麼排遣重考生活,那像溺在蛋液裡濕淋淋的雞雛怎麼啄也啄不破蛋殼的苦悶。
美麗華不畫位,我愛挑放映室下方位子坐,當燈光熄滅,耳際響起咑咑咑咑機器規律運轉聲,旋即為音響掩去,礟口般小洞射出一束白光,雞雛啄破蛋殼,看見了天光,光裡有灰塵微粒彷彿海底浮游生物載浮載沉。
電影是光影藝術,不用五顏六彩它也是電影,靜默無聲它還是電影,唯獨不能沒有光,光的技術,光的魔術。
大江健三郎為他那帶著殘疾來到世上的孩子,就取名為「光」。他曾在受訪時解釋,孩子出生時他正在讀一名法國哲學家的書,書上記載了一個因紐特人的寓言:當天地草創,一片闃黑,一隻烏鴉啄食撒落地面的豆子,每每不得其喙。烏鴉心想,如果有光就好了。就在牠這麼起心動念之際,黎明報到,世界在光裡鋪展開來。哲學家說,當你全心全意地期盼,你所護持的心願就將得以實現。
看著日漸恢復健康的孩子,大江健三郎明白了:他的困難就是人類的問題,只要他還活著,就一定會朝設法解決問題的方向努力。這也是薩依德所說:這是人的問題,因此我相信,如果放上一段時間,就會在明亮的方向上看到解決的徵兆。
電影不自人生便自人性取材,就算故作跌宕起伏、顛沛流離,比較起來,人生還是艱難得多,人性更是複雜,投射在銀幕上的光影斷不能解決現實的困境,偶或有啟發,時或有暗示,多數時候卻連徵兆都未能夠顯影。人生大於電影,「就算沒有電影這狗屁,人生還是能繼續下去」,但是,它賜予了一段時光,一個半、兩個小時或更長的時間,觀眾被應許、被庇護,讓我們忘記現實的磨難。
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劇,同聲高歌的神曲,排著長長隊伍循序買票進場的電影,通關密語一般,讓我們指認彼此,啊,原來你也在這裡。沉積岩似地,流行文化每每標誌了時代的記憶,然而當我主要以透過電視螢幕,播放自購的DVD或藍光的方式來觀看電影,也許一整個夏季我與伍迪‧艾倫為伍,下一個季節卻對金棕櫚獲獎名片目不轉睛,電影於我就只能是時間的亂針繡,不再像初上台北看的那一些,在時間座標上扎根,變成了鄉愁。
《比利小英雄》、《飛進未來》便是我永誌不渝的玫瑰花苞,結在我出門遠行的十八歲。
十九世紀的北歐,年邁父親帶著稚子比利,搭上自瑞典開往丹麥的慢船,他們的眼光投向遠方,畫破重重烏雲的是陽光,穿越年深日久的陰翳的,是希望,或對希望的想像;二十世紀美國郊區,少年賈許對著祖塔遊戲機許下心願,一覺醒來願望成真,他成了個三十歲的成年男人。一個是空間上,對新天地的展望,一個是時間上,對未來的嚮往。
可是,離開這裡,離開現在,就會成為一個更好的自己嗎?
銀幕上演的,雖是虛構的故事,觀眾卻投入自己的真心。報業大亨查爾斯‧凱恩終生記掛著兒時雪橇上刻的Rosebud,而我,念念不忘初上台北,在美麗華看的《比利小英雄》與《飛進未來》,那是因為,我在這兩部電影裡看到了自己。
日後,每隔幾年我便播放《比利小英雄》重看一回。在惡魔的天空下,這一雙父子面臨一次又一次難堪的挫敗,一場比利以一枚錢幣換取對智弱同伴的一頓毒打,場面十分慘烈,讓人皺起眉頭想別開臉去。比利是想嘗嘗權力的滋味,或只是發洩長期以來遭受欺凌的憤恨?身在底層的他只能對比他更弱勢的同伴下手。還好,還好當比利有機會緩和被奴役的命運時,他作下決定,決定不當管理階層的打手。他收拾行李,離開地主家,他要創造自己的命運,奔向全新的未來。
未來是什麼呢我們並不知道,但是未來總是令人期待。
至於《飛進未來》,終於在藍光時代我得以重看(如果你年紀夠大,而且不健忘的話,你會記得,這期間我們經歷了BETA/VHS、VCD、DVD,一路收集的影片又一路捨棄),唉,不過是部典型好萊塢電影嘛,但我仍然好有興致地看著。看賈許無法招架女友蘇珊有進一步承諾的要求時,小孩子一般嚷嚷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蘇珊問:什麼,你結婚了?賈許回她:蘇珊,我只是個孩子,我還沒準備好面對這一切,我只有十三歲。蘇珊:誰不是呢,我心裡也有一個害怕的小孩。賈許只能虛弱地說道:我真的只有十三歲……
我不是賈許,沒有祖塔許願機,無法蟲洞裡旅行,奔向三十歲又回到十三歲,我只能往前。然而我畢竟擅長於回顧,回顧,卻也是為了前行。
有一天,我便興起舊地重遊的念頭。搭捷運到頂溪站,租一輛uBike,蔡榮祖不召自來:背著行囊我要去流浪,要到很高很遠的地方。踩著踏板,我輕快哼著:帶著一點點行囊,和一點點惆悵,將過去所有煩惱都遺忘。穿越福和路後,是永貞路,很快地左手邊迎來福和國中,右手邊老公寓包夾中,就是美麗華了。這幢建築,單獨看它像城堡,若與圈圍著它的公寓畫歸成一個整體,則像土樓。
五月天,日光被阻擋在外,陰影底一片清寂,老公寓群背對著它,家庭餐館在通道旁置備了大桌,將菜肴裝盤後端到客席,一名男人悠緩吸著紙菸,鐵欄杆上栓一條癩皮狗,三個小孩趴地上玩遊戲,全像被消音了似地,小孩、狗、男人、廚師,他們動作著但不發出一點聲響。
我放慢腳步沿著建築繞了兩圈,攔住一名婦人,滄海桑田似地問出其實已經清楚答案的問題:啊,以前這裡是座戲院呢,什麼時候關門的?
婦人仔細思索後回我:關很久了,沒落了,沒有觀眾,應該有,有七八年了吧。這些我都知道,我還知道,它在一九八一年開幕,有六個廳,專門放映二輪片,九五年《割喉島》是僅有的一次播放首輪電影,九七年同一棟建築成立了一家商場(被塗銷文字的看板還像一頂帽子戴在樓頂),旋即倒閉,新世紀一○年美麗華縮小規模成只有兩個廳,當年九月十六日歇業迄今。婦人還說,這裡打算都更,但沒有什麼具體進展。
我告訴婦人,三十年前我常來這裡看電影。攔住她與她攀談其實為的就是說這句話,說出這句話讓我覺得自己也是個有故事的人。
沿著建築又繞了一圈,看到入口一扇門上有張告示,「本棟樓內已無有價物品,請勿再入內行竊」,這反倒激起我的好奇,上前一步,試探地推了推門,出乎意料的是,喀喀什麼東西一疊碎裂聲中,兩扇門微啟一縫,趁沒人注意,再用力一推,側身,一片影子般地我閃進室內。
停佇在釘著劇照的玻璃櫥窗前,透明玻璃上倒映一名少年的臉孔,他轉動眼珠子,這個看過了,那個也看過了,心裡嘀咕著,怎麼還不換片?可是不看電影,又還能到哪裡去呢?最後選定了兩部片子。
撕票後走進放映廳,一股腦地,爆米花、滷味,各種食物加上地毯、座椅長年吸附的氣味混攪成一團朝我湧來。我挑了放映室下方的位子坐。片刻後,燈暗,別著小美冰淇淋字樣的簾幕緩緩往舞台兩旁撤退,光束射出,耳際傳來咑咑咑咑放映機運轉的低頻聲響,我抬眼,看見光束中有微塵浮動。
黎明報到,世界在光裡鋪展開來。
國歌前奏響起,觀眾懶懶地站起了身,歪歪斜斜地,不知有多麼不願意。三民主義,吾黨所宗,有人低聲跟唱,以建民國,以進大同。銀幕上軍容壯盛,十大建設如萬花筒一朵朵綻放。也有觀眾並不起身,坐座位上逕自抓著爆米花吃。是越來越常看見有人不理會唱國歌時必須立正的規矩了,還聽說有個地方首長剛發布過行政命令,說在他轄下,電影放映前不必播放國歌。
國歌唱畢,觀眾落座。緊接著幾個廣告短片後,一部巴士開進銀幕,奔馳在高速公路上,一會兒後鏡頭切換到車廂裡,懸在座椅上方的電視螢幕無聲播放著豬哥亮歌廳秀,兩名少年比肩而坐,較稚嫩的那個因為暈車,頭埋在塑膠袋裡嘔吐,眼看著情況趨緩,卻又一個噁心,較年長的那個趕緊輕輕拍他的背。
巴士開下交流道,靠邊,乘客被催促落車,馬上地又被趕上一輛輛九人座小巴。小巴陸續駛出,上高架橋,橋下流水倒映七彩燈光,染得少年蒼白的臉頰一下子紅一下子綠,跌進染缸似地自己全作不得主。抵達對岸時,先看到的是高架橋旁一排老舊建築,牆上斑斑駁駁好大的字寫著中華商場。
眼前這座城市像個大工地,雜沓卻充滿生命力,少年的身體疲倦,但精神亢奮,新天地撲面而來,少年睜大眼睛張望著這一切。
大雁點鈔機 在 南方家園出版社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台灣民主的背後-1
http://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141113000760-260115
那些犧牲的河川大地,那些失去土地的流浪農民,那些小鎮裡默默付出的女工,那些家鄉失去的純真歲月,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亞洲每年GDP的成長數字所能呈現的。
一九九○年代,當歐美陷入成長困境之際,亞洲的高成長反而成為他們艷羨的對象。日本與亞洲四小龍的成功模式,一時成為研究的顯學。
一九九四年秋天,我赴史丹佛大學進行為期半年的學人訪問時,正是亞洲經濟奇蹟的研究高峰。以日本為首,四小龍為輔的亞洲發展模式,突破歐美資本主義發展理論,被稱為「雁行理論」──即一隻大雁帶領,一群小雁在後面跟隨,帶動整個區域成長。而這個區域的哲學思想──儒家、社會組織──傳統家族互助功能、農業與工商的互補結構、愛好儲蓄的民間美德等等,都成為探討的重點。學者研究指出,是這些結構性特質,塑造了亞洲經濟奇蹟。
史丹佛大學訪問經驗
史丹佛大學有非常漂亮的校園,一流的圖書館,新鮮活潑的課程,多元多樣的課外文化活動,寬廣古老的建築,運動活力十足的綠地,現代化的購物中心,方便的生活機能等等,更重要的是:它有一種寬廣的世界觀,在課程與討論內容上,帶來許多啟發。
在這樣環境中,我慢慢安靜下來,一邊聽課,一邊把幾年來的大陸採訪經驗進行整理,準備寫書。我總是騎著自行車,穿過校園,上午聽課,中午去聽一聽感興趣的小型討論會、文化活動,下午在圖書館整理資料。那圖書館資料之齊備,遠遠超出台灣和大陸,一個國家的知識力高低,在此一目了然。
而開始使用網路的校園,竟可以透過網路去租房子、買自行車等,對一個還在使用傳真機、報紙廣告、電話的台灣學生,簡直不可思議。更不必說電腦連線的查詢功能,讓校園的知識力快速積累。
那時,網路才剛剛開始,谷歌還未誕生,但用幾個關鍵字可以在學校的資料庫裡查到相關文章與研究論文,仍讓我震撼不已。這已經不是電腦的功能,而是知識力的比拚。誰擁有強大的知識搜集分析能力,誰就是未來的主導者。
當時美國校園裡依舊一片研究亞洲經濟奇蹟的熱潮,商學系所更是。可我眼看美國進步的資料庫發展,一邊回想台灣和大陸落後的資訊處理能力,以及整個污染的環境、混亂的公共交通、危險的衛生環境,不禁感到汗顏。
島嶼家鄉的真實故事
尤其在那麼典雅漂亮、貴族般的校園,聽著美國學者把亞洲經濟奇蹟講得天花亂墜,我就感到心虛。就好像聽著有錢人在稱讚窮苦人家的屋子多漂亮一樣。
下午坐在圖書館角落裡,我想著小小的島嶼家鄉,想著貧窮的、奮鬥的、努力要生存下去的故鄉的父母和親人,就覺得故事的真實,不是像美國人所說的那樣。
儲蓄率高?因為我們沒社會福利,只有靠農民的儲蓄習慣。
人民勤勞?不然農村賺不到錢,要怎麼生存?
儒家思想?我們只有乖乖勞動,聽命行事,不然在戒嚴體制下,誰敢起來反抗?
快速現代化?我們是被美國、日本這些國家拉著走,能有什麼選擇?
高素質的勞動力?我們用女工的青春,用最便宜的工資,用家庭即工廠的辛勞,換來生存的機會,所以我們唱著〈孤女的願望〉。
高效率生產?我們用乾淨的土地交換污染的工廠,用清新的河流交換重金屬的沉積,我們用生命交換了經濟的成長,有什麼效率?
而所謂「雁行理論」的成長模式,無非就是公害輸出而已。日本在一九七○年代輸出公害,把農藥廠、污染工業引進台灣,造成後來的環境污染;現在台灣把污染工業轉進大陸和東南亞。更多是,不斷移動的資本,尋求更便宜的勞動力,和不必支付環境成本的便宜土地。
真正的技術,怎麼可能轉移?父親在一九七○年代去日本學來的螺旋型鍋爐,難道不是自己研究的?日本人會送你嗎?
所謂「奇蹟」的背後
我想起小時候母親的逃亡,爸爸卑躬屈膝去借高利貸,叔叔也被通緝;祖母為了賣地而流下眼淚,媽媽和工人半夜還在加班、我們工廠的工人站在門口抵擋討債者的逼迫、紡織廠的女工每天去夜間補校上課,星期日早晨男女相約的「鑰匙俱樂部」……。這一切,難道不是我們的汗水和青春?
那些犧牲的河川大地,那些失去土地的流浪農民,那些小鎮裡默默付出的女工,那些家鄉失去的純真歲月,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亞洲每年GDP的成長數字所能呈現的。
我們本來還有農地,但在經歷過一九七○的高速增長、八○年代的金錢遊戲狂飆的洗禮,我們幾乎一無所有,這就是代價嗎?
這些能叫做「奇蹟」?
最重要的,有些人認為,是威權體制才能帶動高速的經濟成長。台灣、韓國、新加坡、香港都是如此。這意思就是說:為了經濟成長,獨裁有理,威權必須。等到經濟有所發展,社會培養了足夠的中產階級,就會走上民主之路,一如台灣經驗。
這和大陸當時正在流行的「新權威主義」不謀而合。
然而,真相是這樣嗎?台灣的民主,真的已經走上了歐美民主的水平,而值得這麼高的評價?這些歐美的學者,有誰實地採訪過選舉的現場?
這讓我想起在台灣最南端,採訪過的一場選舉。
那年冬天的賄選之夜
那一年冬天,我去台灣南部採訪縣市長選舉。有一個好朋友正在幫他的親戚助選,整個活動己近尾聲,再過兩天就要投票了,勝利在望,他頗感興奮,要我去看他們經營的縣市。
到達時已是晚上。依照地方「接待」慣例,朋友派了一部車來接,吃過晚飯,我們去競選總部看看。總部的人氣旺盛,插滿了競選旗幟和海報,許多支持者坐在門口的廣場上聊天,戲說會不會當選的各種傳聞。
朋友笑著說:「這是表面的戲場,給人看熱鬧,聚人氣的,我們去看真正操盤場子。」
場子在候選人的老家,一間古老的三合院。三合院是磚造的,建築有些老舊,但映著兩側的水田光澤,有一種農民的沉穩和厚重。三合院的曬穀場不小,可以停放十幾輛小車,當時已經有五、六輛小轎車停著。院子外面,則有五、六個警察在站崗,看起來有點戒備森嚴。
「咱們這裡有什麼問題嗎?是不是怕對手來抗議示威?不然怎麼有這麼多警察。」我有些訝異。
「不是啦,咱們鄉下,不玩你們台北那一套抗議示威。我們這邊和警察關係好,他們是派來保護的。」朋友笑著說。
他引著我進入了三合院的邊廂裡。那廂房在東面,窗外便是水田。
主人請我在一張大通鋪的榻榻米坐下以後,接過名片,奉上茶,只看我朋友說:「他是你朋友哦?」
我朋友點頭道:「自己的兄弟,十幾年了,沒問題,咱們自己人。」
「哦!這樣比較好講話。」他說。
我想起小時候母親的逃亡,爸爸卑躬屈膝去借高利貸,叔叔也被通緝;祖母為了賣地而流下眼淚,媽媽和工人半夜還在加班、我們工廠的工人站在門口抵擋討債者的逼迫、紡織廠的女工每天去夜間補校上課,星期日早晨男女相約的「鑰匙俱樂部」……。這一切,難道不是我們的汗水和青春?
那些犧牲的河川大地,那些失去土地的流浪農民,那些小鎮裡默默付出的女工,那些家鄉失去的純真歲月,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亞洲每年GDP的成長數字所能呈現的。
我們本來還有農地,但在經歷過一九七○的高速增長、八○年代的金錢遊戲狂飆的洗禮,我們幾乎一無所有,這就是代價嗎?
這些能叫做「奇蹟」?
最重要的,有些人認為,是威權體制才能帶動高速的經濟成長。台灣、韓國、新加坡、香港都是如此。這意思就是說:為了經濟成長,獨裁有理,威權必須。等到經濟有所發展,社會培養了足夠的中產階級,就會走上民主之路,一如台灣經驗。
這和大陸當時正在流行的「新權威主義」不謀而合。
然而,真相是這樣嗎?台灣的民主,真的已經走上了歐美民主的水平,而值得這麼高的評價?這些歐美的學者,有誰實地採訪過選舉的現場?
這讓我想起在台灣最南端,採訪過的一場選舉。
那年冬天的賄選之夜
那一年冬天,我去台灣南部採訪縣市長選舉。有一個好朋友正在幫他的親戚助選,整個活動己近尾聲,再過兩天就要投票了,勝利在望,他頗感興奮,要我去看他們經營的縣市。
到達時已是晚上。依照地方「接待」慣例,朋友派了一部車來接,吃過晚飯,我們去競選總部看看。總部的人氣旺盛,插滿了競選旗幟和海報,許多支持者坐在門口的廣場上聊天,戲說會不會當選的各種傳聞。
朋友笑著說:「這是表面的戲場,給人看熱鬧,聚人氣的,我們去看真正操盤場子。」
場子在候選人的老家,一間古老的三合院。三合院是磚造的,建築有些老舊,但映著兩側的水田光澤,有一種農民的沉穩和厚重。三合院的曬穀場不小,可以停放十幾輛小車,當時已經有五、六輛小轎車停著。院子外面,則有五、六個警察在站崗,看起來有點戒備森嚴。
「咱們這裡有什麼問題嗎?是不是怕對手來抗議示威?不然怎麼有這麼多警察。」我有些訝異。
「不是啦,咱們鄉下,不玩你們台北那一套抗議示威。我們這邊和警察關係好,他們是派來保護的。」朋友笑著說。
他引著我進入了三合院的邊廂裡。那廂房在東面,窗外便是水田。
主人請我在一張大通鋪的榻榻米坐下以後,接過名片,奉上茶,只看我朋友說:「他是你朋友哦?」
我朋友點頭道:「自己的兄弟,十幾年了,沒問題,咱們自己人。」
「哦!這樣比較好講話。」他說。
買兩三萬票贏一萬票
這主人是整個派系的靈魂人物,雖然不出來選舉,但操盤的事都由他主持。他長得方面寬額,眼睛笑瞇瞇的,一臉和氣。只是他口氣嚴肅起來時,那眼神有一種聰明的透視光芒。我朋友未敢笑鬧,只是說明我來採訪選舉,想知道競爭如此激烈的地方,我們能不能贏?
他笑了笑,指著桌上的一疊資料說:「現在回報回來的,如果沒意外大概贏將近一萬票,我們『大老闆』欽點下來選的,不能漏氣。」
「本來不需要贏這麼多票的,但為了『大老闆』的面子嘛,要做得漂亮一點。」他笑著說:「這實在是花傻錢。只要贏一票,就是贏了,何必贏這麼多?」
我有些訝異的說:「能夠贏,怎麼不多贏?」
朋友笑起來說:「這,你們台北人就外行了。我們這裡呵,一票一票花錢去買,你要多一張票,就可能要買兩、三張,你要贏一萬票,就得多買至少兩、三萬票,這得票數,只要能贏,贏得剛剛好就好了,何必贏太多?那錢,不是白花的?」
我呵呵笑著說:「說得正是!我真是台北呆。」
他拿出手上的幾張票數統計表。每一個投開票所會開出幾張票,各地都有了回報。「就等最後一次的統計了,應該不會有錯誤。這兩天,錢也依照報上來的規劃名單,發下去了。」他說。
「那錢要怎麼發呢?」我這個台北呆忍不住發問。
「這一次你既然來了,看一下也好。台北大概沒見過的。」他說。
警察站崗保護分賄款
我們站了起來,從榻榻米下來,走到另一間廂房。這廂房正是在三合院的轉角處。他敲敲門,走了進去,只見一張比床板還大的通鋪上,堆滿了一疊一疊的鈔票,那鈔票還不是一千元的,而是紅色的百元鈔。整個屋子裡,充滿鈔票的臭味。有一個看起來像地方里長模樣的人,拿了一本選舉人名冊,正在和發錢的會計對人數,數鈔票。
我訝異地說:「這麼多,有幾千萬吶。」
「呵呵,也是需要啦,看選民多少來定的。」他說。
「這樣不會危險嗎?咱們在這農村鄉下的?」
「不會啦。這兩天要發錢,有特別拜託警察局派人來站崗。後面的田埂上,我們也有自己人在站崗,避免人家從後面來衝場。」他笑著說。
「原來如此。」我想起門口的那幾輛車,莫不是各地村里長來回報和領錢的。
「可是,我還是有一點不明白,」我問道:「你們這麼多的錢,幾乎是一整車的錢,要怎麼運回來?難道不怕被搶?」
「呵呵呵!聰明。你問到重點了。」那老大高興的說:「我帶你去看看,我們怎麼把錢帶回來的。」
老裕隆運鈔雙B保全
他走到三合院的後門,打開一看,一小座廣場上,停有三輛車。一輛賓士500的新車,一輛BMW轎車,第三輛,卻是出奇破舊的老裕隆一千八百cc車子。
「我們開了這三台車去載錢的,你來猜猜,我們怎麼運回來的?」操盤老大說。
「這個嘛,用賓士車開道,BMW開中間,運鈔票,裕隆破舊的這一輛在最後面,如果有人想追上來搶,可以用裕隆去撞,斷後,前面兩車立即跑。」我說。
「呵呵,你想過嗎?如果人家從前面堵住了,你怎麼辦?」
「後面的裕隆擋,前面的賓士撞出一條血路,中間的BMW衝出去。」
「如果我們被押住了,搶走那一輛運鈔車,怎麼辦?」
「哦!」我有些語塞,說:「這個可能要再考慮一下。不過,你們實際上怎麼做的?」
「我們把裕隆開中間,用來運鈔票,賓士和BMW用來保護。」他說。
「為什麼這樣做?用賓士、BMW來掩護嗎?」我問。
「也不是,是用來保護的。」那老大微笑了。「你想想,如果這車子被押走了,他們開賓士、BMW轉眼就走人,我們如何追得上?」
「所以呢?」我好奇了。
「所以,實際上我們是把錢,放在這破破的裕隆車裡,前後再用賓士、BMW來保護,真正的重武器,都在這上面。如果半途上,有人要搶劫,就算劫走了裕隆,這破車也跑不遠,他們如果要換快一點的車子,也要花時間。我們立即去追,他們跑不了。」
我看著那一輛破破的裕隆,叫一聲:「妙!」
這果真是選舉操盤人才會有的經驗與智慧。
選舉結果,那位候選人高票當選。這一次,我算是澈底認識了地方選舉的奧妙。
●摘自南方家園出版《水田裡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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