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記210330 沒掃過的墓
因為是女生,家裡沒讓我掃過墓,故也不知道家裡的墓在山上還是平地,是骨灰還是墓園。
A很突然地問我:「你們家有幫你買地給你以後葬在那裡嗎?」我說沒有,從來沒想過。況且也不想要被葬在土裡。A說他的朋友最近才知道他家有,他也覺得很不可思議。我說我最近才讀了一個幫自己買墓地的小說。妻子懷疑老公有外遇,剛好殯葬業者誤打誤撞打電話到她家宣傳,於是就順勢買了。因為她不想跟她老公葬在一起。她買的地很奢侈,是很適合拿來蓋房子,可以看得到山和海的地方。她以前從沒想過墓地可以在這種位置。殯葬業者說,買了墓地的人,不管先前狀態為何,只要是買了,臉上都會突然顯露出一種很安心的表情,因此他很喜歡這一份工作。我讀到這裡不禁開始想著很久很久以後死掉的樣子,但還是決定把我的骨灰灑在海邊之類的地方就可以。可是才沒幾年前只能想像自己活到三十歲,是什麼又讓我開始想很久很久以後的事?
雖然沒掃過墓,但墓地倒是常常看見。以前小時候經過山邊的時候,我問母親那些一個一個的墓園是什麼,她說是房子。我心生懷疑,哪裡有這麼小的房子,人都跑去哪裡了?又很後來才聽國小同學說,那是死人墓地,我才意識到被敷衍,自己後知後覺,太晚發現。再更之後,我一次長大到台東旅行,在火車上看見在水稻裡面的墓園,那時水稻尚未結穗,但綠油油的飽滿一片,圍繞著單獨一塊墓地,感覺很不可思議。可能是因為陰森的形象被瓦解了吧。我不由得開始想像土底下這塊墳與植物們是否有某些作用正在發生。我把這件事也告訴了A,A對居然有人會想要把墳蓋在這種常常可以看見的地方感到比較驚訝,但我想了想,說,可能是沒有錢買墓地。
與墓發生過最荒謬的經歷或許是去波蘭的一次。前兩天抵達,想說到華沙晃晃,最後一天前往墓園看看,一方面是因為沒看過西方的墓園,一方面想也許可以看見一些名人的墓碑。可是我不斷迷路。當天原本預計下午抵達,我瘋狂搭錯車,傍晚才到那裡,還笨重地拖了一個超大的行李箱,卡在石子路上結果兩個輪子都壞了。到了墓園時天色早已變黑,我不敢進去。我望著那一整片黑色的,看起來沒有盡頭的墓園,想像裡頭的樣子,裡面有著平緩的、無盡的死。我向他們的靈魂致意,最後搭車折返。到了十一月,諸聖節時,波蘭老師說他可以帶領我們去墓地,那有點算是他們的清明節。鮮花與蠟燭是波蘭消費物品的前三名,超市、雜貨店與街頭到處可見這種物品。他們樂於弔念。據老師說在諸聖節時,整片墓地的蠟燭火光甚至亮到可以照耀天空。可惜那時我前往了布拉格,去看沒有在二戰時被炸毀的城堡。A又說我提著一個大行李箱到墓園裡沒有進去實在是太好笑了。我沒有說中間迷路時,還有幾個波蘭少年還想協助我扛行李箱去公車站,那時正好遇到上下坡路,但被我婉拒了,我告訴他們我可以看google map。他們若是知道我要去墓園,不知道做何感想?
唯一比較接近弔信的,只有在拜家裡的神主牌位的時候。阿嬤說這是家裡的祖先,我都跟那個我從未見過也不知道葬在哪裡的祖先求平安,但總是相信期許會靈驗。雖然不知道祖先們葬在哪裡,但我倒是曾經親手下葬過幾隻寵物鼠。雖然還有養過魚,可是牠們的死都沒有葬禮,直接到馬桶裡了。我記得手指間碰到的肉體僵硬的觸感,冰冷、空洞,沒有了靈魂的感覺。這些我知道他們如何終結也將在哪裡終結的生命,卻沒幾次弔念過,幾年後甚至忘了牠們的存在。我懷疑這會不會是我演練去面對死亡的一種方式,當時我才十歲,但長大後我亦理解從沒有哪一次的悲傷是可以真正演練,不如說可以演練的悲傷不但虛偽,更顯得不莊重。死亡帶來的撼動是如此不可知,且毫無防備,說適應這個詞也許顯得太過殘酷。
因掃墓的時日將近,前陣子經過木柵那裡,才看見了好多輛通往陽明山公墓的接送巴士。多半是空的,偶爾零星幾個。「可能因為才三月吧。」我不禁想像著這些抱著一袋金紙的,手拿著成綑香柱的人們都帶著什麼樣的心情前往墓地。他們會在那裡和死去的誰說說話嗎?還是只是儀式性地做好工作?看著這些前往去掃墓的人們,無不是充滿一種懷念的面孔。我觀望著他們的懷念,一個個上了公車,前往墓園。或許在數十年後我也會有那種面孔,但那也是以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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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二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婆婆,請問一下喔,魔法局要怎麼去呀?」頂著一頭奶油金髮的少年蹲低身子,耐心等待老婆婆的回答。哪想一等就是幾分鐘,老婆婆才緩慢地張開滿是金牙的嘴巴,沒發出聲音,又抬手指向兩人身旁的建築物。
「啊哈哈,原來就是這棟啊!」
少年連忙道謝,先把老婆婆扶過馬路,又走回原地。
舉頭仰望樓高有一百層的魔法局,整片玻璃帷幕映著無雲的藍天。明明是氣溫低於零度的寒冷冬季,天空卻意外的晴朗,讓人以為是盛夏。
無法遮掩的喜悅感,讓少年的紅色眼睛變得又亮又有神。拉緊背袋,用手指梳了梳沒整理的髮絲,走進魔法局。
預計門會自動開啟,少年沒有減速,結果卻是砰的一聲,前額撞上防彈玻璃。
「好痛!好痛!」他捂著發紅的額頭,不爭氣地痛到眼角泛淚,一臉無辜地貼著玻璃往裡瞧。
自動門上鎖了,為什麼?今天不是噬夢學院入學測驗舉行的日子嗎?他都捨棄了聖誕節來參加考試,為何魔法局不對外開放?
原本還幻想著魔法局的櫃台小姐有多正多辣,結果現在一樓沒半個人影,燈也沒開,更沒瞧見半個跟他一樣的考生出現。
明明記得是要先來魔法局報到啊,奇怪了……
來往的路人在少年身後竊竊私語,大概把行為詭異的他當成了偷窺狂。他尷尬地咳嗽一聲,退後幾步,撫平借來的白襯衫,雙手盤胸思索。
對了!這種時候出現這樣的情況,絕對是……那個吧?
「一定是開始測驗了,對吧!」肯定是,測驗他將如何進入魔法局!
方才短暫的迷惘根本是浮雲啊!
少年興奮起來,腳底浮出透著金色光芒的魔法陣,竄出源源不斷的咒文。別的魔法他可能學不會,移動卻是拿手絕活。
「瞬間移動!」
魔法局裡,恩帝米歐捏了捏手中這張既像液態又像固態的紙牌,想起昨晚自己吸了希普諾斯的血,雙眼浮出自責。
低下頭,烏黑秀髮垂落曲起的膝頭。
為什麼希普諾斯知道他需要吸血?莫非調查資料裡特別寫了些什麼?有吸血族這種人類嗎?以後該不會得照三餐吸血吧?
手指扯著瀏海,無知使他不安,失憶更令他無所適從。
閉上雙眼,頭靠在膝上,恩帝米歐沮喪了一會兒,重新挑開一夜未闔攏的眼皮。眼眸浮現電路板狀的紅光,他開始探索自己的生命值。
一般來說,接種了「魔導因子Z」的人類,一出生就擁有探索的魔法:探索自身或敵方的屬性、探索地理地形、探索一定範圍內的動態等等。至於需要耗費的精神力,由大至小依序為視覺探索、聽力探索、嗅覺探索、味覺探索。能力鍛鍊得越強大,探索到的訊息就越詳盡,勤加訓練,甚至可以預知未來,成為現今最火紅的「預知魔法師」。當今世上,練到「預知魔法師」等級的人物少之又少,媒體只報導過三人。
由於探索牽涉到隱私問題,最新式建築物的房間與廁所,都設有防止偷窺探索的結界。
除了「探索」,「製造」魔法也是一種天賦能力。在製造領域表現最傑出的人被稱為「武裝鍊金師」,他們能製造武器裝備、藥品、家具,或者其他利於人類生活的物品。此一領域大部分精英都被商人們以高薪聘請。
恩帝米歐探索著自己目前的狀態,身體已經恢復了百分之八十,沒有希普諾斯給他吸血,不可能恢復得這麼快。他不甘心地扯著胸前的衣物,「可惡!可惡……」真不想欠人情,尤其是差點要了他的命的希普諾斯。
希普諾斯被吸了血,並沒有留下來休息,說了一句:「先去開會,不准逃跑。」就匆匆離開。
魔法局有這麼忙嗎?凌晨也要開會?
少年不解地滑開希普諾斯交給他的紙牌,以指紋解鎖,通電。原本如矽膠的紙片倏地變硬,雙面都有螢幕,背後閃爍著「梅花A」圖案,正面則如平板電腦。牌面投射出光芒,掃描使用者的眼瞳,進一步解鎖,進入只有兩個軟體可用的桌面,一個是搜尋引擎,一個是行事曆。功能這麼簡陋,大概是等級只有「梅花A」的緣故吧。
恩帝米歐隨意點入行事曆,裡頭閃爍著標示,告訴他明日為「噬夢學院入學測驗日」。這是希普諾斯強制輸入的行程。男人在離開前告訴他,「既然你對吸了我的血感到愧疚,明天就去參加測驗,算是彌補。」
少年對噬夢學院一點興趣也沒有,現在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乾脆趁希普諾斯不在逃出去吧,一定有其他辦法可以治療噬血體質。
他將紙牌塞入口袋,走向門邊,拎起衣帽架上那件沾滿血跡的黑色風衣,手一抹,待風衣上的血漬消失,穿上。
凝神探索門外的動態,從希普諾斯的房間往外擴散,接近電梯的房間與茶水間有靜態的三人,移動中的有兩人。
恩帝米歐還不會「瞬移魔法」,不能穿越厚實的牆壁,只能老實地轉開門把,冷靜地瞄了周圍幾眼,把自己假想成員工,理所當然地出現在魔法局。以平常心邁出步伐,冷漠的雙眸不帶任何情緒,與人們相互點頭,擦身而過。
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趕快進入傳送點,離開這裡!
傳送點,早年被稱為「電梯」,並不侷限於上下的傳送。這其實是由武裝鍊金師製造的一種工具,可在架設了傳送點的不同地點之間進行傳送。魔法陣會隨著搭乘人數的多寡改變大小,內圈順時針轉動,外圈逆時針轉動,若兩圈同時轉動,表示正有人被傳送到此地點,使用者必須等待對方出現,才能進入搭乘。
恩帝米歐看著內外圈同時旋轉的魔法陣緩緩減速,接著,從無到有,陣中踏出一名與恩帝米歐差不多年紀的金髮少年。
恩帝米歐瞥了對方一眼,沒多加思索便踏進魔法陣,右手卻在猝不及防間被拉住。
金髮少年用爽朗好聽的嗓音詢問:「你也是考生吧?知道報到處在那嗎?」
恩帝米歐踏入魔法陣,半透明螢幕浮現,螢幕上的傳送點以網狀方式往外擴張。他急於點選傳送目的地,毫不客氣地抽手,力道稍大了些。金髮少年卻讀不出他的情緒,不但不鬆手,另一隻手也捉住了他,雙手緊握,不讓他離開。
「你一定是來參加入學測驗的,我也是,我叫璐平,你好!」
恩帝米歐蹙眉,改用左手點選位置,但不管怎麼點,螢幕上的所有傳送點都變成灰色,無法選按,「放開我,我有急事!」
「急事?是考試吧!我也是唷!」
璐平還打算說下去,忽地,刺耳警報聲由遠及近地響起。紅光從兩人所處位置渲染開來,蔓延至天花板。
「警告,第六十六層樓發現入侵者。警告,第六十六層樓發現入侵者……」
恩帝米歐立即跳出魔法陣,如他所料,整個傳送點隨即被魔法鐵網層層覆蓋,他差一點就落入網中。
甩開璐平的手,他惡狠狠地瞪視罪魁禍首。
鑲在柱子上的金屬片噴出來,變形成一米高的守衛型機器人。這些機器人可不像外表看著那麼圓胖可愛,三兩下工夫,六個機器人都拿出衝鋒槍,瞄準恩帝米歐與璐平。兩人腳邊和身邊佈滿了紅外線,只要稍稍一動,機器人就會毫不留情地展開掃射。
「啊!它們好可愛的說……反正我們不是壞人,好好解釋就好,應該不會對我們怎樣吧。」璐平尷尬地搔搔頭,見其中一個機器人的槍口跟著移動,才發現自己的手肘險些觸及紅外線,「不是『我們』。」恩帝米歐怒瞪一臉悠哉的璐平。差一點就能逃離魔法局了,都怪這傢伙!
璐平無辜地承受恩帝米歐的眼神攻擊,「傷腦筋,難道是我瞬移時觸發了什麼防護裝置?」
「瞬間移動?」看起來很蠢的傢伙居然會那招?
恩帝米歐瞥一眼周圍的機器人,腳底遽然浮出紅光魔法陣。下一秒,他高高地躍入空中,空翻越過一臉茫然的璐平與將槍口瞄向他的機器人。左手往逃生門一揮,雷電爆開門板。
恩帝米歐這一動,所有機器人都對他開槍,逃生口被子彈射成了蜂窩。
「哇!你等等我啊!」璐平雙手一揮,金光於身周產生結界,接著抬起修長的右腿,接連掃過機器人的頭,「抱歉囉!」又躍過跑得最慢的機器人,追上恩帝米歐。
鑲嵌於機器人後腦位置的晶片毀損,旋即進入休眠狀態。
恩帝米歐衝入逃生門,一手撐著樓梯扶手,直接翻越往下跳,根本沒時間一階一階跑。
「等等我!」
不確定是不是魔法局啟動了危急處理裝置,樓梯間的含氧量異常稀薄。恩帝米歐衝出十幾層樓,痛苦地捂著脖子,大口吸氣。快瘋了!從六十六樓往下跑,他要跑到什麼時候啊?
忽然有聲音從後方傳來,「蹲下!」
璐平憑空做了拉弓的動作,雙手之間聚集大量的金光,光芒中蘊藏肉眼看不見的龐大金屬粒子,瞬間組合成一把長弓。體內醞釀的魔力構成了箭,往恩帝米歐所在位置射去。
恩帝米歐閃身蹲低,隱藏在他身後的壁型機器人立即中箭,燃燒殆盡。璐平再往後旋轉半圈,朝身後的五個機器人各射一箭,每一箭都穩穩地射穿位於後腦的晶片。
恩帝米歐繼續挪動腳步往下逃,並「探測」周圍的含氧量,確定提高了20.947%,才敢急速呼吸,讓身體取得足夠的氧氣。
「你的武器呢?」璐平不敢鬆懈,又一箭射向恩帝米歐前方的機器人,並分神替他裹了一層防禦結界。
恩帝米歐看著自己的右手。
這隻手以前握過武器嗎?他不記得了。
「還沒找到武器也沒關係,我記得前三十名錄取者,女王會親自協助探索專長,贈送最適合的武器,還會刻上『阿媞米絲』之名!」璐平興奮地跳到恩帝米歐身旁,「錄取者還能跟女王合影呢!如果我被錄取,你一定要記得幫我拍得帥一點。」
恩帝米歐撥開搭上肩頭的手,「第一,我沒有要參加噬夢學院的考試;第二,就算要參加考試,而且被錄取,我也不會幫你拍照。」
「怎麼這樣?我們已經有革命情感了不是嗎?剛剛還一起殺敵呢!」
恩帝米歐臉色轉暗,他沒有殺任何敵人,只有被救的份。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他真有這麼弱嗎?
璐平抹了抹襯衫,拍掉手上的灰塵,「重新自我介紹一次,我是璐平,魔法類型屬於『夢組』,你呢?」
璐平走近恩帝米歐,想主動握他的手。恩帝米歐一把拍開他,手掌瞄準璐平的心臟,作勢攻擊。
見恩帝米歐的掌心竄出電流,璐平連忙將雙手舉到臉旁,「千、千萬不要亂來啊!如果你不相信我……我可以恢復你的生命值,要不要試試看?」恩帝米歐明顯抱有戒心,他卻選擇微笑應對。
恩帝米歐還未回答,碰!一旁的逃生門忽然被轟飛。兩人警戒地一個拿弓、一個雙手交叉準備施法,映入眼簾的卻是希普諾斯與……
阿媞米絲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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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燼如落葉般自茶色天空飄落,Illysium的水柱照常向上流動。
白衣旅者抬手,伸出指尖,觸碰天際的眼淚。
他們說天空的殘屑炙熱滾燙,可能造成生命危險——但旅者感覺不到一絲熱度,星際政府配給的太空衣阻斷了所有感官。
他放走灰燼,任其落在Illysium的銀白水路上,孤獨地順著河道流向旅者後方,穿過後面幾個排隊的旅人,直到消失在河道轉彎處,往上衝刺的巨大水柱遮掩其最後蹤跡。
旅者將視線轉回隊伍前方。暮色的半圓如布簾,覆上種植哥德式尖塔的穹頂,暗示終點站的到來。
他不確定那些尖塔在Illysium該如何稱呼,至少在地球是這麼叫的。
前方的旅人開始收拾腳邊行囊,躍下銀色道路,身影沒入兩旁漆黑的隧道。旅者好奇他們將透過水路前往銀河系的何處。
繼上一位旅人之後,他躍下水路。層疊厚重的隔離衣遲緩了他的動作;他還沒習慣Illysium的重力,落地時踉蹌了一下。
不像其他星際過客,他身無行囊,在匆促的人潮中格外突兀。
事實上,他不知道該去哪裡。
他是新創世紀以降唯一生還的地球生命體。
他蹲坐在車站角落,盡可能地蜷縮身驅。有些旅人經過時看了他幾眼,但他不在乎,反正厚重防護衣隔離了所有流言蜚語。
他不屬於這裡。他對Illysium沒有一絲歸屬感。他失去了親友,他失去了家園。
他失去了桑妮姨丈在仲夏傍晚烘烤的蘋果派,濃郁的果香會充斥整個後院;隔壁新婚的史密斯夫婦會在談吉他對唱,與蟬聲相伴。他可愛的女兒們會在庭院四處亂鑽,大聲嚷嚷,玩鬼抓人或晃著新的玩具炫耀;運氣好的話,對街的太太會抱著貓,在躺椅上享受夜間薰風;但通常她會震怒,如打雷般大罵他們破壞她的睡眠時間。
有時他會在夢中驚醒,發覺枕邊那支塵封的掀蓋式手機在震動,傳來的是昔日越戰老兵在深宵失眠的胡亂哭訴。他會聽著父親遺留的懷錶的滴答聲,陪他度過無數過孤寂荒涼的夜。他送給妻子當作結婚紀念的金屬珠寶盒,會反射著手機螢幕的微光,為幽暗漆黑的冷靜夜闌,添加搖擺不定的溫暖。
他失去了所有回憶。
他只是遼闊宇宙中的一枚塵埃。沒有記憶,不屬於任何一個團體,也無法被接納。形單影隻,如方才停留在他指尖的塵土碎屑,沒有確切的目的地,只是任由水流將其帶走,流浪於廣袤星辰的隨機一處。
他抬頭,看到對面炭黑帷幕上的一扇方形窗口。隔絕在外的是閃亮著月銀色光芒的環狀射線,如水面漣漪般擴散。
旅者想更靠近觀察。他跨越擁擠的水道,來到窗前。外頭萬丈光芒照耀在面頰上,雙眼刺痛。他抬手放在眉前,阻隔炫目光芒,勉強睜開眼睛。
那是一棟像鄉間小舍的木製雙層建築,紅磚斜屋頂的尖端向下,地基的灰色磚瓦固定在茶色的穹頂,安穩沉靜地像枝柳垂吊。旁邊的橡木標示牌也倒立著,幾乎脫落的黑色油漆寫著熟悉的英文字母。就算隔著無邊無際的飄渺星辰,他依舊能感覺到人類手寫的溫度。
這棟建築就算話成灰了他也認得。那是在林蔭街口的咖啡館,坐立於金棕松樹和蔚藍河岸的交叉處——他最喜歡去的那家。
旅者感到無法言喻的興奮。心臟跳得比剛被救活時還快,所有血液都往他的腦袋直衝。他推開窗戶,像昆蟲破繭而出,奮力擠過窄小縫隙。手先通過,然後是頭部、腹部,最後連腳尖都脫離了建物的束縛。
他漂浮在無垠太空中。他伸手摸索背後緊急求生背包的拉鍊,緊緊捏住,奮力一拉。
如同星際難民總部說的一樣——他猛然向空中彈射,以光速向目的地衝去,背後留下一道白色迷霧。
他穿越星辰與物質,在接近咖啡館時猛力抓住橡木立牌,單手勾著。背後噴射的力道停止了。旅者前後晃蕩下半身,在擺動幅度最大的時候奮力一躍,撞破玻璃窗,躍進咖啡館裡。
玻璃碎片落在深褐色木紋地板上,但旅者在空中飄浮。
一切都是上下顛倒的。包括窗邊的老舊桌椅、粉白牆上梵谷的《星夜》、古銀櫃台上的收音機。
旅者好奇收音機有沒有反應。他旋開按鈕,沒有動靜。
他不放棄。他掙扎著漂浮,往牆邊的老舊留聲機前進。
他摸到了滑順的黑色底座,將自己拉近。到達時花些時間觀察並享受留聲機的存在。他將古金色圓筒上的每個最微小的刮痕盡收眼底,勞記於心。
盤面上有被上個世代人類遺忘的黑膠唱片。他放下唱針,響起了萬花嬉春的輕佻旋律。音符在建物空間內流轉,撞擊室內每個角落,彷彿不曾離開過。
旅者移往他最喜歡的位置,仰頭看著熟悉的擺設。以麻繩串聯的菜單像被黏住似地停在木桌上,沒有一根牙籤從罐中掉落。
他花了一些功夫坐在他最喜歡的位置上,頭下腳上,望著窗外。
眼前的事物是多麼熟悉;除了外頭的景色。閃灼星辰如繁花灑落在壙垠墨黑上,遠處有晶瑩發亮的環狀光圈,渲染著漸層異彩,如雲霞般千變萬化。
那是令人驚嘆的絢麗,地球上絕對不可能出現的美景。他是唯一有幸見證這美景的地球人類;但他心裡明白,無論宇宙再怎麼壯麗璀璨,也無法彌補他已經失去的東西。
人失去過往,就等於失去一切。
那些回憶、那些年歲,現在只能存在於他的腦海裡。
他覺得記憶的片段已經開始迤漸淡去、模糊,就像膠卷上泛黃的影格被燒出一圈又一圈的火痕。
他不願回憶被流光抹淡、被時光的洪流沖刷。他冀望歲月的流逝延宕,日與月停止交替,星辰不再轉動。
他想要一切維持原樣,就算那代表犧牲所有。
但他已經一無所有;只剩一樣東西。而有一個方法能夠停止時間。
他攫起桌邊的火柴盒,透過外星科技吸進太空衣內。他把雙手從袖管內抽出,腹部的地方有足夠的空間讓雙手活動。他在悶熱的衣物空隙裡動作,推出火柴盒,外包裝與火柴盒分離。
他撫摸包裝盒,感受紙張的觸感,試圖用指尖記憶——因為這會是最後一次。
抽出一根火柴,順著盒邊一刷。在防護衣內點火沒問題,因為內部提供了氧氣。
微小的火苗竄出,在胸前與衣物形成的窄小空間內尋求氧氣,搖曳。他屏住呼吸,深怕火種熄滅。
他努力憶起防護衣說明書上的文字,字母模糊,引導式的語句卻再清晰不過。手指放上提供大量緊急氧氣的按鈕,他頓了頓,遲疑了一會兒。
最後,他還是決定餵飽那團小火花;就像地球母親孕育他、就像咖啡館提供他休憩的場所,他決定抱以回饋,滋養那團火種。
當橘紅龍卷吞噬肉體,他會成為宇宙最美的流星,懷著昔日年華的回憶,在暮色中劃出銀白弧線。記憶的碎片將隨他燃燒殆盡;但他從不懊悔,他不再失魂落魄、不再漫無目的;他會伸展前肢,延伸、延伸、再延伸,直到那崩天裂地的震擊。
那唯一留下的,會是璀璨過後的證明,溢滿咖啡香。
(全文完)
〈2019.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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