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30日,李登輝先生過世。———————————————-
......「我們是叫化子軍,」他說,「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七十軍,在到達基隆港之前的八年,是從血河裡爬出來的?你知不知道,我們從寧波出發前,才在戰火中急行軍了好幾百公里,穿著磨破了的草鞋?」
我是沒想過,但是,我知道,確實有一個人想過。
一九四六年春天,二十三歲的台灣青年岩里政男因為日本戰敗,恢復學生身分,決定從東京回台北進入台灣大學繼續讀書。
他搭上了一艘又老又舊的美軍貨輪「自由輪」,大船抵達基隆港,卻不能馬上登岸,因為船上所有的人,必須隔離檢疫。在等候上岸時,大批從日本回來的台灣人,很多是跟他一樣的大學生,從甲板上就可以清楚看見,成批成批的中國軍人,在碼頭的地上吃飯,蹲著、坐著。在這些看慣了日軍的台灣人眼中,這些國軍看起來裝備破舊,疲累不堪,儀態和體格看起來都特別差。甲板上的台灣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開始批評,露出大失所望、瞧不起的神色。
這個時候,老是單獨在一旁,話很少、自己看書的岩里政男,突然插進來說話了,而且是對大家說。
「為了我們的國家,」這年輕人說,「國軍在這樣差的裝備條件下能打贏日本人,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我們要用敬佩的眼光來看他們才是啊。」(99)
岩里政男,後來恢復他的漢名,李登輝。
在那樣的情境裡,會說出這話的二十三歲的人,我想,同情的能力和包容的胸懷,應該不同尋常才是?......(《大江大海》(2009)龍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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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草鞋
我終於找到了一個七十軍的老兵,在台北溫州街的巷子裡,就是林精武。
所謂「老兵」,才剛滿十八歲,一九四五年一月才入伍,十月就已經飄洋過海成為接收台灣的七十軍的一員。
「在登陸艦上,你也暈船嗎?」我問。
他說,豈止暈船。
他們的七十軍一○七師從寧波上了美國登陸艦,他注意到,美國人的軍艦,連甲板都乾乾淨淨。甲板上有大桶大桶的咖啡,熱情的美國大兵請中國士兵免費用,儘量喝。
我瞪大眼睛看著林精武,心想,太神奇了,十八歲的林精武分明和十八歲來自密西根的小鮑布,在甲板上碰了面,一起喝了咖啡,在駛向福爾摩沙基隆港的一艘船上。
林精武看那「黑烏烏的怪物」,淺嘗了幾口,美兵大聲叫好。
兵艦在海上沉浮,七十軍的士兵開始翻天覆地嘔吐:
「頭上腳下,足起頭落,鐵鏽的臭味自外而入,咖啡的苦甜由內而外,天翻地覆,船動神搖--吐到肝膽瀝盡猶不能止,吐的死去活來,滿臉金星,污物吐落滿艙,還把人家潔淨的甲板弄得骯髒,惡臭,真是慘不忍睹。」
這個福建來的青年人,一面吐得肝腸寸斷,一面還恨自己吐,把美國人乾淨的甲板吐成滿地污穢,他覺得「有辱軍人的榮譽,敗壞中華民國的國格」。
打了八年抗日戰爭的七十軍士兵,在軍艦上個個東歪西倒,暈成一團。林精武兩天兩夜一粒米沒吃,一滴水沒喝,肚子嘔空,頭眼暈眩,「我在想,這樣的部隊,還有能力打仗嗎?然後有人大叫:『前面有山』,快到了。」
擴音器大聲傳來命令:「基隆已經到了,準備登陸,為了防備日軍的反抗,各單位隨時準備作戰。」
全船的士兵動起來,暈船的人全身虛脫,背起背包和裝備,勉強行走,陸續下船,美軍在甲板上列隊送別。林精武邊走下碼頭,邊覺得慚愧:留給人家這麼髒的船艙,怎對得起人家!
基隆碼頭上,七十軍的士兵看見一堆小山一樣的雪白結晶鹽。福建海邊,白鹽也是這樣堆成山的。有人好奇地用手指一沾,湊到嘴裡嘗了一下,失聲大叫,「是白糖!」大陸見到的都是黑糖,這些士兵,第一次見到白糖,驚奇萬分。一個班長拿了個臉盆,挖了一盆白糖過來,給每個暈頭轉向的士兵嘗嘗「台灣的味道」。
在基隆碼頭上,七十軍的士兵看見的,很意外,是成群成群的日本人,露宿在車站附近;日本僑民,在苦等遣返的船隻送他們回家鄉。
七十軍的老兵-大多是湖南子弟,八年抗戰中自己出生入死,故鄉則家破人亡,一下船看見日本人,有些人一下子激動起來,在碼頭上就無法遏止心中的痛,大罵出聲:姦淫擄掠我們的婦女,刀槍刺殺我們的同胞,現在就這樣讓他們平平安安回家去,這算什麼!
「我還聽說,」林精武說,「有兩個兵,氣不過,晚上就去強暴了一個日本女人。」
「就在那碼頭上?」我問。
「是的,」林精武說,「但我只是聽說,沒看見。」
林精武離開故鄉時,腳上穿著一雙迴力鞋,讓很多人羨慕。穿著那雙父母買的鞋,此後千里行軍靠它、跑步出操靠它,到達基隆港時,鞋子已經破底,腳,被路面磨得發燒、起泡、腫痛。
軍隊,窮到沒法給軍人買鞋。有名的七十軍腳上的草鞋,還是士兵自己編的。打草鞋,在那個時代,是軍人的基本技藝,好像你必須會拿筷子吃飯一樣。
麻絲搓成繩,稻草和破布揉在一起,五條繩子要拉得緊。下雨不能出操的時候,多出來的時間就是打草鞋。七十軍的士兵坐在一起,五條麻繩,一條綁在柱子上,一條繫在自己腰間,一邊談天,一邊搓破布和稻草,手快速地穿來穿去,一會兒就打好一隻鞋。
只懂福建話的新兵林精武,不會打草鞋。來自湖南湘鄉的班長,從怎麼拿繩子開始教他,但是班長的湖南話他又聽不懂,於是一個來自湘潭的老兵,自告奮勇,站在一旁,把湘鄉的湖南話認認真真地翻譯成湘潭的湖南話,林精武聽得滿頭大汗,還是打不好。他編的草鞋,因為鬆,走不到十里路,腳就皮破血流,腳指頭之間,長出一粒粒水泡,椎心的疼痛。最後只好交換:十八歲讀過書的福建新兵林精武為那些不識字的湖南老兵讀報紙、寫家書,湖南的老兵,則為他打草鞋。
「林先生,」我問,「台灣現在一提到七十軍,就說他們穿草鞋、背雨傘、破爛不堪,是乞丐軍--您怎麼說?」
「我完全同意,」林精武抬頭挺胸,眼睛坦蕩蕩地看著我,「我們看起來就是叫化子。到基隆港的時候,我們的棉衣裡還滿滿是蝨子,頭髮裡也是。」
我也看著他,這個十八歲的福建青年,今年已經八十三歲,他的聲音裡,有一種特別直率的「正氣」。
「我們是叫化子軍,」他說,「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七十軍,在到達基隆港之前的八年,是從血河裡爬出來的?你知不知道,我們從寧波出發前,才在戰火中急行軍了好幾百公里,穿著磨破了的草鞋?」
我是沒想過,但是,我知道,確實有一個人想過。
一九四六年春天,二十三歲的台灣青年岩里政男因為日本戰敗,恢復學生身分,決定從東京回台北進入台灣大學繼續讀書。
他搭上了一艘又老又舊的美軍貨輪「自由輪」,大船抵達基隆港,卻不能馬上登岸,因為船上所有的人,必須隔離檢疫。在等候上岸時,大批從日本回來的台灣人,很多是跟他一樣的大學生,從甲板上就可以清楚看見,成批成批的中國軍人,在碼頭的地上吃飯,蹲著、坐著。在這些看慣了日軍的台灣人眼中,這些國軍看起來裝備破舊,疲累不堪,儀態和體格看起來都特別差。甲板上的台灣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開始批評,露出大失所望、瞧不起的神色。
這個時候,老是單獨在一旁,話很少、自己看書的岩里政男,突然插進來說話了,而且是對大家說。
「為了我們的國家,」這年輕人說,「國軍在這樣差的裝備條件下能打贏日本人,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我們要用敬佩的眼光來看他們才是啊。」
岩里政男,後來恢復他的漢名,李登輝。
在那樣的情境裡,會說出這話的二十三歲的人,我想,同情的能力和包容的胸懷,應該不同尋常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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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梵竹「一張高爾夫球場會員證的故事:訪何既明先生」,引自《共產青年李登輝》,藍博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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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讀下去:
反共不能凌駕「人」的立場
——對李登輝史觀的質疑
龍應台 《新新聞週報》1999
李登輝在今年1月接受了日本作家深田佑介的專訪(1月31日《自由時報》),專訪全文刊在《文藝春秋》社出版的政論月刊《諸君》2月號。李登輝是日本媒體的寵兒,談話廣受日本讀者注意。而身為中華民國的總統,他的言論不可避免地被視為代表台灣人民的聲音。深田佑介說,有些日本評論家稱李登輝為「哲人政治家」,對他推崇備至。不論是「哲人」還是「政治家」,前瞻的能力是一個必要條件,而前瞻的能力植根於對歷史的深刻的認識。李登輝在訪談中提出的史觀,既涉及中國人的過去,也論及台灣人的未來。台灣正處於一個摸索著尋找自我的歷史關鍵─ ─與中國大陸、與日本的關係如何界定,對於重新翻出的歷史如何做出價值判斷,做出的判斷又將如何影響自己未來的定位和格局,都是茲事體大的考慮。以李登輝的政治強勢,他個人的想法很可能就把一個社會推向某一個特定的方向,儘管那個方向不見得是正確的方向。對他的史觀提出質疑,我認為,是一個公民不得不盡的義務。
「深田:去年11月江澤民訪問日本時,猛烈地抨擊過去日本對中國的侵略,有關日本的「過去」,並且要日本「認識歷史」,在所到之處一共說了11次,反而造成日本人的反感,我認為現在正是加強日台友好關係的最佳機會,因此特別來傾聽總統的看法。
李總統:50年前的舊事沒有必要反覆重提。我倒覺得在認識歷史上,江澤民比日本更有問題。為什麼呢?日本在戰後五十年間遵守和平憲法建設民主國家,很努力地向亞洲擴散和平民主主義,對這點不加以正視而不斷地反覆提舊事,絕非正確的歷史認識。
……外面說是因為江澤民小時候親戚被日軍殺害,而且他被強迫學習日語,身為國家領導人,以個人的恩怨和經歷對日本的過去加以斷罪最是很危險的。如果要說「過去」,50年前和五百年前都是一樣的……
……台灣本來有原住民,然後有為了追求自由而由中國大陸來的,就是我們這些台灣人,我們的祖先在四百年前因逃避明朝的暴政而來到台灣,現在我們所稱「外省人」,也是在50年前因逃避共產黨而到台灣的。最重要的是到台灣的這些人不是來台灣做統治者,而是要一直有建設新國家的精神,來建築我們的社會,追求自由和民主……」
舊事不必重提?
江澤民要來日本為戰爭侵略向中國人民道歉,李登輝把這個舉動稱為江澤民的「個人恩怨」。日本的侵略造成三千多萬個中國老百姓的死亡,在那三千多萬個死者身後還有數目更大的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這樣深沈巨大、史無前例的人類災難被輕蔑地貶為「個人恩怨」,實在令人駭異。以色列總理要求德國人道歉,或者波蘭總統要求蘇聯人道歉,我們都體認到:在每一個「要求」背後有多少慘痛的犧牲得不到彌補和安慰。對這樣的慘痛,我們只能垂首肅穆。李登輝是個學識廣博的人,他會以如此輕浮的態度來看待中日曆史,不會是由於缺乏知識,而有更深沈的歷史因素。
至於「50年前的舊事沒有必要反覆重提」,這所謂「沒有必要」,究竟是因為「舊事」已經經過徹底的爬梳整理,歷史的責任與是非已經交代清楚,還是因為舊事重提可能傷害到眼前的政治權宜?為什麼「沒有必要」?
非常湊巧,2月份西方世界最引人注目的重大新聞之一正是50年前的舊事重提:德國財團企業界開始對二次大戰中強征的奴工進行賠償。從50年代以來,德國政府已經對受過納粹迫害的個人付出了大約七百億美元的賠償金,但是德國企業,當年獲利於強征奴工的勞力,卻儼然置身事外。近一千萬名來自各國的奴工曾經在極不人道的情況下為德國的武器工廠、機械和汽車工廠夜以繼日地免費勞動;這些人絕大多數來自東歐國家,戰後又受到東西冷戰的懲罰,得不到任何補償。50年過去了,奴工凋零殆盡,為他們爭取權益的律師和人權組織終於有了突破。
去年夏天,德國大眾汽車公司(VW)在二十多個國家刊登全版廣告,通知當年的奴工前來申請賠償;大眾公司設立了一個兩千萬馬克的賠償基金準備發放。一方面想免於訴訟,一方面想對歷史的債做最後的結算,德國政府集結了當年曾剝削過奴工的各大行業,籌足大約20億美元作為賠償金,預備在99年9月1日正式執行賠償。所有的行政環節都以最速件打通處理,因為倖存的奴工皆已老邁,去日無多;選在9月1日則因為在60年前的9月1日,德軍侵入波蘭,掀起了二次大戰。選擇這樣的日子進行賠償,德國人再度向受侵略的民族表示他們的道歉和對歷史的擔當。
在歐洲,顯然不管是侵略者還是被害者都認為「舊事重提」不但必要,而且迫切地必要。歷史的罪責與是非不僅只是抽像空洞的哲學概念,它可以落實到有血有肉的個人身上。侵略者不但要對受害人道歉,還要對他做實質的補償;不但要做實質的補償,還要趕在受害人有生之年完成補償。舊事的重提,歷史的清理,必要,而且迫切。正義如果有任何意義,就得趕在這一整代人含冤死亡之前得到實現。所以50年前和五百年前是不一樣的;50年前造成的傷害,人們還有道歉和彌補的機會,歷史仍是活生生跳動著的此刻,良心逼著你正視它。
花岡事件
歐洲的奴工重新發出聲音不能不讓人想起花岡事件。
大戰爆發,日本的企業馬上感覺到人力資源的嚴重缺乏,於是與日本軍部取得默契:軍部從佔領國家強征奴工交與企業,企業以金錢回饋。日本從中國運來大約四萬多名奴工──多數是在東北擄來的俘虜和莊稼農民。在花岡的中國奴工為DOWA礦業公司下的鹿島組做最艱辛危險的地下採礦粗工。借用荷蘭歷史學者Ian Buruma的敘述:
中國奴工們即使在嚴寒飄雪的季節,仍舊穿著一襲軍衣,在地下的礦坑中挖掘堅硬的石塊,或是站在水深及腰、幾將冰凍的河溝中疏浚污泥;而他們每天所賴以維生的,僅是一顆即將腐爛的蘋果當作中飯,以及一碗稀飯當晚餐。
1945年7月30日,大約八百名中國奴工因為不堪虐待,集體逃亡,藏身在附近的山區。日本警方號召居民出來獵捕奴工;日本居民遂個個手持刀棍,圍捕奴工。
這些瘦骨嶙峋的奴工,本來就營養不良,再加上對當地環境不熟悉,絕大部份都在很短時間內被追捕回來。他們陸續被押到小鎮廣場上,一一強迫脫去了僅存內褲的襤褸衣衫,五花大綁地將雙手捆於背後……他們在如此又餓又渴的情形之下,在現場罰坐了三天三夜,當場就有50餘人暈死過去;他們無糧無水,聽說有不少的犯人相互飲用彼此的尿水維生,真是駭人聽聞、最為殘酷的暴行。
悠悠50年,這些中國奴工得到什麼樣的補償?
1945年9月,倖存的花岡奴工被當地的秋田郡地方法院以危害地方治安的罪名判以「無期徒刑」,終身監禁。後來被盟軍解放。
1948年,鹿島組的八名主管受軍事審判,坐了八年監牢之後釋放。其中之一叫岸信介,作了日本首相,鹿島組一轉身變成鹿島建設,日本首屈一指的重工業財團,戰後在中國大量承包工程,成為中國市場的大投資家。
1972年,周恩來與日本簽訂中日和約,放棄所有對日本索賠權利。
中國的奴工──當然還有韓國的、澳洲、美國、英國的戰俘奴工,在東方的歷史洪流裡,人,像蟲子一樣被衝進遺忘的黑暗中,轉瞬不見蹤影,連喊叫的聲音都發不出。他們只能在風燭殘年的破碎的夢裡看見;有一天,鹿島建設在世界各國刊登全版廣告,請當年的奴工前來索取賠償,日期還在7月7日,因為在62年前的這一天,日本士兵的皮靴與刺刀跨上了盧溝橋。
這一天還很遙遠,由於許多極其複雜的文化以及政治因素,日本人對歷史的認識還沒有走到這一步,他們還需要時間。白髮蒼蒼的慰安婦現在四處奔走,就是為了在死前能見到正義的實現,但是在日本人有一天終於有能力面對歷史的時候,那千百萬的受害者已經化為無聲無息的塵土。
舊事怎麼能不反覆重提呢?就是日本境內也有不少諤諤之士,譬如大江健三郎就在1990年法蘭克福書展上猛烈抨擊過日本對歷史罪責的自欺心態,稱日本人為最缺乏反省能力的「種族主義者」。江澤民訪日,身上背負著最沈重的債券,怎麼還也還不完的人性債券;李登輝有什麼權利、什麼立場,說,「舊事沒有必要反覆重提」?
如果人性價值也必須劃分疆界,中國人的死難都只是他江澤民的事,與李登輝毫不相干;好的,那麼,從1937年到1945年總共有20萬7千多個台灣青年被徵調投入戰爭。其中將近六萬人或戰死、或失蹤,為日本天皇做了炮灰。還有那受了皇民思想號召而肆行屠殺,戰後被當做國際戰犯而處死刑的26人,處10年以上徒刑的147人。這些台灣人的犧牲──日本表示過歉意嗎?對台灣的慰安婦,日本表示過歉意嗎?更何況,在今天的所謂「台灣人」裡,畢竟有百分之十幾二十的外省人在大陸親身面對過日軍的刺刀,李登輝可曾考慮過他們的情感和創傷?誰 對他們道過歉?即使吝嗇地只談「台灣人」,李登輝,身為總統,又哪裡有權利、有立場,去對至今不認錯的日本說,「舊事沒有必要重提」?
台灣人的面對歷史
我不認為李登輝有失立場的談話是他有意取悅於日本媒體。他曾經公開批評過李光耀所鼓吹的「亞洲價值」而強調他信仰普遍的自由和人權。但是他對中國共產黨政權的憎惡、他對日本的源遠流長的好感,以及海峽兩岸的緊張對峙關係,扭曲了他對普遍人權的判斷。
李登輝說江澤民比日本人「更有問題」。是的,江澤民代表的是一個對自己人民開槍的政權,這個政權統治中國50年,手上所沾中國人的血可能比日本人還要濃腥。但是,甲殺了人,不能說因為「乙也殺了人」或「乙殺了更多的人」而使甲的罪行得到豁免。這個邏輯是荒唐的。中國共產黨有一天也必得站上歷史的審判台接受審判,但是共產黨再不義也不能拿來為日本的不義作辯護。
李登輝說,日本「在戰後50年間遵守和平憲法建設民主國家」,因此「過去」不必再談。這個邏輯也是奇怪的。就被害者而言,日本今天貧或富,獨裁或民主,對已經造成的傷害有什麼影響?就日本人自己而言,正因為日本是一個民主國家,它更有理由誠實而勇敢地面對陰暗的過去。戰後的德國難道不是一個「遵守和平憲法的民主國家」,為什麼在那裡,「過去」的討論和整理如此重要?
對日本的好感是李登輝這一整代人的歷史情愫。以中國民族主義為出發點的人很容易對這種情愫義正辭嚴地口誅筆伐,而這樣單向思維的批判很可能是錯置的。就如同在今天的香港有許多人對英國殖民所帶來的體制和文化認同超過對自己民族──中國的認同,李登輝這一代人對日本的認同也有它的「正當性」,必須放在時代的背景中去理解和尊重。問題的癥結在於:認同日本的什麼?大江健三郎、東史郎、家永三郎都是日本人,卻對日本政府和主流社會處理歷史的態度絕不苟同。這些人代表了日本文化中最珍貴的良心和勇氣。曾經是日本國民的台灣人,譬如李登輝,是否 在模糊的、浪漫的日本情愫之外,認真地思索過更深刻的問題:
在侵略戰爭的大浩劫中,屬於日本國的台灣人究竟是純粹的被害者還是身不由己的迫害者,或者兩者都是?界線怎麼劃分?如果民族主義的立場被拋棄,那麼他是否通得過「人」的立場的檢驗?對於自己,他是否能在日本人的歷史罪責裡看見自己的角色?對日本的歷史,他又是否能撇開自己的情感糾纏,做客觀的評斷?
這些問題,90年代以來紛紛在歐洲各國浮出。法國、比利時、荷蘭,長久以來把自己描繪成被德國壓迫的無罪的羔羊同時又是抵抗侵略的勇敢的英雄。歷史學家現在把現在把材料徹底翻出來,讓人們看見;羔羊英雄只是事實的一面,另一面是和侵略者權勢結合、狼狽為奸的懦弱與卑下。
把歷史的石頭翻開,露出長久不經日照的蟲豸,不是為了族群間的政治清算,而是為了更瞭解自己的存在地位。尤其台灣人正在尋找全新的未來航程,釐清自己的過去是不可或缺的羅盤。
李登輝公開說自己在22歲以前是日本國民,被民族主義者視為大逆不道,我認為是後者的立場偏執。但是李登輝對日本主流價值的全盤接受──全盤到罔顧歷史、罔顧正義的程度,我覺得非常可憂。如果他是一般學者,談話代表他個人,也就罷了,偏偏他是中華民國總統,在外代表全部台灣人說話,而所說的話比日本右翼還要右翼,實在使我這個台灣國民惴惴不安。
不是民族主義,是人權主義
我相信日本的過去是必須深掘、必須探究、不可遺忘的,而這個立場,不是因為我是中國人台灣人,屬於被侵略被殖民的族群,因此尋求報復、洩憤。有這個立場,是因為,做為人類的一份子,希冀看見和平的實現,而20世紀兩次大戰給了我們一個極重要的教訓:如果歷史的是非曲直、怨怒疑忌不經過梳理就被草草掩蓋,它就變成一個數著秒鐘的定時炸彈,踢踢踏踏走向爆發。沒有對歷史的共識就沒有和平的基礎,而共識的達成唯有透過對「過去」的鍥而不捨的深掘與追究,最有責任研究日本過去的應該是日本本身的器識宏大的知識份子,就如同對文革史絕不放鬆的應 該是中國本身的知識先進,因為最深的批判來自最深的關切。令人憂心的是,中國與日本讓眼前的政治權宜將歷史的傷口暫時遮住,但是傷口在暗地裡潰爛惡化,有一天,傷者,或那自視受到不公待遇的,又以復仇者的猙獰面目再起。這樣的惡性循環,難道是日本人、中國人、台灣人所樂於見到的嗎?為了避免這樣可怕的前景而要求德國或日本切實地面對歷史,不是「哪國人」的立場,是「人」的立場。
要求日本道歉,因此不是一個狹隘的民族主義的問題,而是一個普遍的歷史罪責的問題。江澤民本人是否有這樣的認識,很值得懷疑。毛澤東和周恩來與日本人簽約時,從不曾問過老百姓的意願。但是那死於戰亂的三千萬人、那飽受凌虐的奴工和慰安婦,有權利要求精神與物質的彌補,只因為他們是「人」就足夠的理直氣壯,與民族主義扯不上關係,與人權主義卻大有關係。李登輝對人權價值的尊重我相信是真誠的,但是在他反中共和親日本的架構裡,人權價值卻不自覺地被壓縮得看不見了,三千萬人的犧牲變成「個人恩怨」,未經整理的重大歷史變成「不必再提」的舊事。
不,就是對距離我們極遙遠的盧安達或科索沃或阿富汗的屠殺,我們都不忍,也沒有權利這麼說的。
「新台灣人」來自「舊台灣人」
深田佑介的問題充滿投機主義的惡味──趁著中國與日本為歷史罪責起矛盾的時候,趕快發展台日關係!李登輝的回答也果真與他一拍即合。不能不問的是,建築在這樣一個基礎的台日關係,能為台灣帶來什麼利益?機會主義的結合能持久嗎?或者說,以扭曲歷史、蔑視人權為基礎建立起來的政治關係,是我們台灣人所渴望的嗎?
我不同意。
就如同我不能同意李登輝所描繪的美麗的台灣人圖像是符合歷史的。在他的描繪下,台灣人就是一個追求自由民主的族群。哪有這回事呢?李登輝說四百年前來的台灣人是為了「逃避明朝的暴政」而來到台灣,但是鄭成功的旗子上不是明明寫著「永明」嗎?「到台灣的這些人不是來台灣做統治者」的,李登輝說,但是他怎麼解釋來台的漢人是如何壓迫原住民的?五十年前的「外省人」是逃避共產黨而來,但是他們來了之後就建立了自由民主嗎?
台灣人受日本統治50年,受國民黨高壓控制50年,現在又受共產黨的武力威脅,在自我意識上就逐漸投射成一個羔羊似的被壓迫者,而羔羊在道德上都是純潔無瑕的。這真是一個美麗的自我圖像,但是,我們既然要求別人正視歷史,自己又何能例外,四百年來的台灣人既是羔羊,也是惡狼,被別人壓迫過,也壓迫過別人。對自由民主的認識絕不是台灣人的天生麗質,高人一等,而是經過不斷的墮落和奮起才獲得的一點淺淺的成就。這點成就我們可以珍惜,但是不必把它誇大成一個一以貫之的台灣人傳統。
解嚴12年來,台灣一步一步的在遠離老國民黨時代的中國意識,發展出以自己為主體的台灣意識。李登輝的史觀標誌著12年的距離;12年前,台灣的「中國人」和大陸人一樣談日本人的「血債」。黃春明的「沙喲那啦再見」對死不道歉的日本充滿義憤,是那個時期的經典作品。到了1999年,台灣總統對日本人公開說,要日本人對侵略戰爭道歉是江澤民的「個人恩怨」,日本現在是和平主義的使者,中國反覆對日本提起過去「絕非正確的歷史認識」。這個距離實在是驚人的。
這樣的史觀,就是李登輝所鼓吹的所謂「新台灣人」的史觀嗎?我看見其中蘊藏著非常大的危險。我想我們之所以反對中共政權,是因為這個政權與我們所信仰的人權價值有嚴重牴觸;信仰人權價值是因,反對共產政權是果。但是如果說,為了與中共爭取政治資源,為了與中國意識割離以凸顯台灣意識,而把歷史扭曲,而把人的災難渺小化、兒戲化──因為這些人恰巧是「中國」人;也就是說,反共倒果為因,成了最高指導原則,台灣人豈不是在1999年又退回到意識型態僵化的1949年,只是蔣介石版的教條換成了李登輝版的教條?不以人權價值為基礎的台灣意識 值不值得我們追求?我們可不可以讓反中共的目標無限放大,大到使我們對更普遍的恆久價值變得盲目?
「新台灣人」不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猴子,他必定得從「舊台灣人」蛻化而來,帶著他所有的歷史,所有的回憶,所有溫存的情感。對這些千絲萬縷的歷史回憶和情感,他必須沈思、梳理、衡量、選擇;每一番沈思梳理,每一個衡量選擇,都一點一點決定了他未來的面貌。「新台灣人」最後的成熟──不論他屬於哪一個族群,一定是在他給自己的歷史記憶和情感重新找到了安身之處以後,絕不在於把自己的過去粗暴地斬斷。而每一個族群的歷史記憶和情感,在台灣人重新凝聚的過程中,都是必須受到尊重的。
原載《新新聞週報》1999
攝影:龍應台,屏東大鵬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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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維諾:月亮的女兒們】
如標題,這次分享的是卡爾維諾的短篇〈月亮的女兒們〉。
這部短篇小說,描述一個喜新厭舊的城市在即將把月亮也廢棄時出現很多女孩一路救起月亮並反撲了城市的的故事。
咳,好吧上面這段描述有點長,總之是個奇幻的、頗有深意的故事。
一起來看看這部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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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的女兒們 / 卡爾維諾
地球最初並沒有表層大氣作為保護層,暴露於無休無止的隕石撞擊和太陽輻射的侵蝕之中。據康奈爾大學湯瑪斯·葛得教授所說,月球表面的岩石在與隕石粒子的磨擦過程裡被研成粉末。而根據芝加哥大學格拉德·凱柏教授的說法,從月球岩漿散逸出來的氣體可能曾使這個地球的衛星變得輕盈而多孔,有如一塊浮石。
「月亮是個老傢伙,」他表示同意,「滿臉都是坑洞,傷痕累累。它裸露著身體在宇宙中運轉,就像一條被啃光的骨頭,身上的肉被侵蝕殆盡。但這樣的事情不是頭一回發生了。我記得,有許多月亮比這個更為年邁,也更為殘破。我曾目睹這些月亮的一生,目睹他們的誕生,運轉和死亡:一個被飛射而來的星星穿刺而亡,另一個死於它上面的所有火山口發生大爆炸,還有一個身上滲出瞬間揮發的琥珀色汗珠,然後渾身覆蓋了淡綠色的雲團,爾後收縮成一扇乾燥而多孔的貝殼。」
當一個月亮死去的時候,地球上發生的事情是難以描述的,但我嘗試用還記得的最後一個例子來談談。在經歷漫長的進化過程之後,地球已經多少有點我們現在的樣子;換言之,它已進入一個轎車比鞋底淘汰得更快的時代。與現今人類幾乎一模一樣的生物生產、購買、銷售各樣商品,城市的璀璨覆蓋了所有大陸。這些城市的發展類似于我們今時今日的相同地點,不過大陸的形狀有所不同。那會兒甚至也有一個紐約市,相似於你們都熟悉的紐約,但它更顯新,應該說,更充溢著各種新產品——它如同一個全新的牙刷,它的曼哈頓區向外伸展著,上面閃閃發光的摩天大廈就像那尼龍質地的刷毛一般
在這個世界,每一樣物件只要有一點點損壞或變舊,亦即在出現第一處壓痕或者汙跡時,便會遭到丟棄,並且一件嶄新而完美的替代品會取而代之——只有一個錯漏,一個陰影:月亮。它裸露著身體,歷經侵蝕地行走於天際,黯淡無光,越發與這裡地上的世界背道而馳,是過氣物品中的漏網之魚。
古老的表述,像「盈滿之月」啦,「半月」啦,「下弦月」啦,依然在延用,但事實上已經變成一種修辭手段:我們怎麼能夠說一個佈滿劃痕和坑洞,並且看上去像就要伴隨著一場碎石雨墜落到我們頭上的東西「盈滿」呢?更不要說漸晦之時的月亮了!它十足一塊被一點點啃掉的乳酪外皮,而那月朔之時總是在我們預期不到的時候到來。在每一期新月之夜,我們都疑惑他會否再度出現(還是我們期望它就此消失而去?),而當它真的再度出現,並且變得越來越像一把缺齒的梳子時,我們不由打個寒顫,側目而不視之。
這是個壓抑的情景。我們離開人群,挎著包包,從日夜開放的百貨公司出來,看見在摩天大廈上架設得越來越高的霓虹燈告知我們,將會有源源不斷的新產品發售,我們突然之間見到它蒼白的身影在炫目的燈光之中緩慢而病態地移動著——一種想法便縈繞於我們腦間無法被驅散:我們所買的每一件新貨,每一個產品,都會相似地變舊,破損,褪色;我們還損失了外出購物和瘋狂工作的熱誠——一種對工商業不無影響的損失。
正是如此,我們開始考慮如何處置這個有害無益的衛星。它毫無貢獻,只是一艘無用的棄船。當它變輕之時,它的軌道會開始偏向地球:沒有其他什麼東西比它更危險了。隨著它的逼近,它的運轉週期越來越慢;我們不能再計算出月相。甚至乎連曆法,這月份更替的節奏,也變成只是一項例行公事;月亮一瘸一瘸地向前移動,仿佛它就要準備崩潰。
在這些月亮低懸的夜晚,性情變得更為躁動的人們開始舉止異常。總有一個夢遊者沿著摩天大樓的扶手緩慢向上爬,伸出雙手想要搆到月亮,或是一個變狼幻想症病人,在時代廣場的中心放聲狂嘯,又或者是一個縱火狂放火燒碼頭倉庫。如今這些都已經是尋常事,不再吸引好事者聚集圍觀。但當我看見一個少女完全赤裸地坐在中央公園的長凳上時,我還是不得不停了下來。
甚至在我遇見她之前,我便有種感覺,某樣神秘的事情將會發生。當我開著敞蓬跑車經過中央公園時,我感到自己正沐浴在一道閃爍著的光之中,就像螢光燈泡在達到穩定之前放射出的一閃一閃的鉛色亮光。我周遭的景色就如同一個陷入月球火山口的花園一般。那個一絲不掛的女孩,坐在一個反射著單薄月光的池塘旁邊。我刹住車。我想是在一秒之間我留意到了她。我走出車向她跑去,但一下子又停下來。我並不知道她的身份;我只是感覺到,我得趕緊為她做點事兒。
所有東西都散落在那張長凳周圍:她的衣服,一隻長襪和一隻鞋子在這兒,另一隻襪子與另一隻鞋子卻在那兒,她的耳環,她的項鍊,她的手鐲,錢包,裡面的東西從大大的口子漏出來的購物袋,還有數不盡的小包和小物件,仿佛她在一次大手筆瘋狂購物後的回家路上,突然聽到某種東西召喚她的聲音,然後扔掉所有東西,發覺必須把自己從所有將其束縛於地球的客體和符號中解放出來,而現在她正等待著被帶上月球去。
「發生什麼事了?」我結結巴巴地說,「有什麼我能幫助你的嗎?」
「幫助?」她朝上注視著我問道,「所有人都愛莫能助。所有人都無能為力。」很明顯,她說的話並非關於她自己,而是關於月亮。
月亮在我們之上,呈現一個中間突出的形狀,一副就要壓下來的樣子,如同一個破損的屋頂,佈滿芝士磨板上的那種坑孔。就在這一刻,動物園裡的動物開始嗥叫起來。
「到此為止了嗎?」我機械地問道,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她回答道:「剛開始呢。」或者是類似的其他說話(她說話時幾乎沒有張開嘴唇。)
「你想說什麼?是說這是結局的開始,還是其他別的什麼事情正要開始?」
她站起來,走過草地。她有一頭銅紅色的頭髮,披散在肩上。她是那麼的弱質纖纖,以使我覺得有需要以某種方式去守著她,保護她。我把手伸過去,準備若是她倒下來或者接近什麼可能會傷害到她的東西時抓住她。但我不敢用手碰到她,總是和她的皮膚保持幾釐米的距離。在我跟著她穿過花園的一路上,我發覺她的動作和我十分相似,即是,她也在盡力保護著某樣易碎的東西,某樣容易掉到地上,摔成碎片的東西——因此需要這樣子將這件東西帶到一個可以把它輕輕安置下來的地方——某樣她不能夠碰到,只能夠用手勢指出的東西:月亮。
月亮仿似迷了路一樣。它偏離了軌道,再也不知何去何從;它任自己如一片枯葉般飄零。有時候它突然出現,垂直墜向地球,在另一些時候,則以螺旋之勢打著圈兒下降,還有些時候,它看上去就像漂流著一樣。它正在變輕,這是毋庸置疑的:在有一瞬間,它看似就要撞向廣場飯店,但其實它滑入了兩座摩天大樓之間的防火走廊,從哈德遜河的方向消失而去。短暫時間過後它再度出現在城市的另一邊,突然從一朵雲彩之後竄出,以灰白色的月光灑照著黑人住宅區和東河,然後,它似乎被一股強風吹颳到,滾向了布朗科斯區。
「在那兒!」我喊出來,「在那兒——它停下來了!」
「它不能停下來!」少女驚叫道,裸露身體,赤著腳板地跑出草地。
「你要去哪裡呀?你不能這樣子周圍走!快停下來!喂,我在跟你說話啊!你叫什麼名字?」
她喊出一個像是戴安娜或者狄安娜的名字,也可能是一聲祈禱。然後她就消失不見了。為了跟上她,我鑽進汽車,沿著中央公園的快車道搜尋。
車燈的光線照亮了籬笆,山丘,石塔,但那少女,戴安娜,卻無跡可尋。如今我已走得太遠了:我必定已經略過她了。我轉頭照原路駛去。一把聲音在我身後說:「不,就是那頭,繼續追!」
坐在車後座的正是那位赤裸的少女。她正直指著月亮。
我想叫她下車,解釋我不能這個樣子載著她大模大樣地在城市裡開車,但我不敢叫她分神。她正專心致志,以防那時隱時現的輝光從視線逃走。但不管怎麼樣——這更為詭異——似乎沒有路人留意這個坐在我車子後座的女性幻影。
我們駛過一條連接曼哈頓和主城的大橋。現在我們走在一條多車道高速公路上。其他車就走在我們旁邊。我兩眼直直地盯著前方,害怕我倆的行徑所必然引起的來自周圍車輛那兒的譁然大笑和說三道四。但當有一輛轎車超過我時,我驚訝得幾乎要把車開出馬路:一個全裸的少女蜷伏在車頂,頭髮隨風飄揚。一刹那間,我以為我的乘客從一輛開足馬力的轎車跳上了另一輛;但我只稍微轉過臉去便看見戴安娜的雙膝仍在那兒,與我鼻子持平的位置。她的身體不是在我眼前唯一的奪目之軀,我見到少女隨處都是,用各種最怪異的姿勢伸展著身體,緊貼著賓士的汽車天線,車門,或者擋泥板。她們金色或黑色的秀髮,和她們裸露的皮膚發出的粉色或小麥色光澤形成鮮明對比。每一輛車上都有一名這種謎之女乘客,全都身體往前靠,催促她們的司機追趕月亮。
她們受到瀕危之月的召喚——我敢肯定。那兒有多少這樣的少女呢?越來越多的車子載著月之少女從城市的各個城區匯合於似乎停止不動的月亮之下的地方,聚集在每一個十字路口和道路交界。在城市的邊緣,我們發覺來到了一個廢車停置場前面。
道路消失於一片有著小型的山谷、山脊、山丘和山峰的地方,但造就這種崎嶇地勢的並非這裡的原始地形,而是那些一層層被扔掉的商品:消費至上的城市用過的東西,為了享受到使用新商品的快樂便將其拋諸腦後,讓它們在積聚二手貨的鄰居這兒壽終正寢。
經過長年累月的堆積,破冰箱壘成的堆阜,生活雜誌黃頁以及廢棄燈泡遍佈於一個巨大的垃圾場。月亮現身於這個狼藉腐爛的王國之上,一片片變形廢舊金屬垃圾鼓起上升,猶如被洶湧的潮水沖起。老朽的月亮和那片如同焊上了一塊各類殘骸的混成物的地表十分相像;廢舊金屬的山脈變成首尾相接的一條鏈,就像一座露天圓形劇場,形狀就跟一個隕石坑或月海如出一轍。月亮懸掛在這片空間之上。行星和它的衛星就如同對方的鏡像一般運轉。
我們的車子停下來了。沒有什麼比車的墳墓更讓汽車怯懦了。戴安娜下了車,其他所有的戴安娜也一樣。但現在她們身上的能量好像在減弱:她們邁著猶豫不決的步伐,似乎她們發覺自己置身於那些廢銅爛鐵之中,就驀然意識到自己全身一絲不掛;許多少女抱著雙臂擋著乳房,就好似受涼而打著顫一樣。與此同時,她們散開來,爬上廢棄物的山脈,爬下來進入那露天圓形劇場,在中心排成一個巨大的圈。然後她們全都高高舉起雙手。
月亮動了起來,就像受到她們手勢的影響。在一霎那間它似乎恢復了能量,再度爬起來。站成圈子的少女雙手向外伸展,臉和乳房朝著月亮。這是月亮向她們要求的嗎?它需要她們把自己撐回天空?我沒有時間去細想這問題。在那非常時刻,起重吊車粉墨登場了。
這台起重機由權威設計及製造,特別用作除去那不美觀的累贅,淨化蒼穹。這是一輛加裝了一條高高舉起,蟹鉗一般的吊臂的推土機。履帶運轉,吊車前行,穩夯有力,有如螃蟹;等它到達施工地點,似乎變得更是穩當了,底盤緊貼地面。吊臂快速旋轉,起重車把它的爪子伸向天空:一輛有一條這麼長吊臂的起重吊車能被造出來,實在讓人難以置信。吊臂上的鏟斗張開,露出利齒;現在,與其說像一隻蟹鉗,不如說它更像一張鯊魚的大嘴。月亮就在那兒。它顫抖著身體,好像想要逃跑,但起重車似乎帶有磁力:正如我們所見,月亮像被吸住了,落到起重車的爪子上。伴隨著一陣乾澀的響聲——「咵!」——鏟斗的雙頜閉上了。在一瞬間,月亮似乎是像塊蛋白酥那樣被粉碎了,但是事實上它仍留在那兒,一半在鏟斗內,一半在鏟斗外。它被壓成了扁圓形,就像被鏟斗牙齒咬著的一支雪茄煙。土塵如驟雨一般掉下來。
吊車現在嘗試把月亮從軌道上扯下來。吊臂開始扭向後方:此刻,需要很費力氣才能夠扭動吊臂。在這整個過程中,戴安娜和她的夥伴們高舉雙手一動不動地留在原地,似是在期盼以圈子的力量戰勝敵人的進攻。土塵從崩潰的月亮上掉下來,落到她們的臉上、乳房上,她們才只好散開。戴安娜失聲痛哭起來。
此時,被禁錮的月亮失去了它僅餘的光華:它變成一塊形狀醜陋的黑色岩石。如果鏟斗不能將它好好卸下,它便會撞到地球上。地面上,工人們正張羅著一張金屬網,用長釘固定在地上;起重車正小心翼翼地把它的負荷卸載到這個區域。
月亮到達地面,呈現為一個佈滿坑洞的沙質巨岩,如此的黯淡、渾濁,難以想像曾幾何時它以明亮的反射光華來照亮天空。鏟斗的雙頜張開了:吊車隨著履帶運轉而後退,當卸下負重的一霎,它差點兒翻倒。工人們已經把網準備好了:他們把月亮網住,困在大網和地面之間。月亮在桎梏之中掙扎了一下:就像地震時出現的一波振盪,導致垃圾山上的空罐子雪崩般地滾下來。其後一切便再度回復平靜。現在,那片無月的天空被大型照燈的光芒所浸淫。但不管怎麼樣,黑暗總算是消退了些。
拂曉之神發現這車的墳地上又增添了一具殘骸:月亮被困在墳地中央,幾乎不能將其和其他被棄置的東西區分開來;一樣的顏色,一樣糟糕的外觀,讓你難以想像他們也曾經新淨光鮮過。一陣低沉連續的聲響在這凡塵垃圾上的火山坑中迴盪:拂曉之光照在一群懶洋洋,剛醒的活物身上。蓬頭垢面的傢伙們正在廢棄貨車被掏空了的軀殼,損毀的輪胎,受壓變形的鐵皮之間穿行。
在這堆被拋棄的物件之中居住著一個被拋棄者的社群——被排擠於社會邊緣,或者是寧願自我放逐的人;厭倦了奔走於城市,購買和銷售註定轉眼便會落伍的新商品的人;認為被丟棄的東西才是世界上唯一的真正財富的人。這些消瘦的人圍繞著月亮,遍佈那露天劇場似的垃圾場,或站或坐。這幫人的臉都被鬍鬚或蓬亂的長髮遮去半邊。這是一幫衣衫襤褸,穿著失禮的人,而我那全身赤裸的戴安娜,還有昨晚其他所有少女就混在他們中間。他們走上前去,動手把那些用深紮土中的長釘固定著的鋼網弄松。
忽然,如同一艘軟式飛艇從停泊碼頭飆出,月亮上升起來,盤旋於少女的頭頂和擠滿流浪漢的看臺之上,被鋼網纏著,懸掛在那裡。戴安娜和她的夥伴們正對付著那些網絲,一會兒用力拉扯,一會兒把它們抽出來。突然,少女們跑起來,月亮跟著她們,身上依然纏著網絲的一頭。
隨著月亮移動,一股浪潮從殘骸的深谷中湧起:被壓擠得像手風琴的廢車蹣跚地加入到遊行隊伍當中,踴動前進;由破罐匯成的奔流發出像雷鳴一般的響聲。你無法判斷它們是在拖動著什麼還是被什麼所拖動。跟隨著這個在垃圾堆裡被拯救出來的月亮,那些被遺棄的人和物在馬路之上捲土重來,湧向城市的富裕鄰居那頭。
那天早晨,城市裡正在歡度消費者感恩日。這一年一度的盛會在九月某一天舉辦,專為購物者向那孜孜不倦地滿足大家每一個願望的生產活動之神表達感激而設。城鎮裡最大的百貨公司每年都組織一次節日遊行:跟隨一支奏樂隊伍之後,一群盛裝打扮的女孩用彩帶牽引著一個體積巨大、顏色明豔的娃娃外形氣球招搖過市。那天,巡遊隊伍正走到第五大街:領隊的女孩揮舞指揮棒,大鼓被敲得梆梆響,而那個象徵著「心滿意足之消費者」的巨型氣球,溫馴地被一群頭戴圓頂單簷帽、滿身彩穗飾物、佩戴流蘇肩章、騎著漂亮摩托車的女孩用彩帶拉扯著前行。
與此同時,另一支巡遊隊伍正穿過邁哈頓區。那乾裂而黴爛的月亮也正被赤裸的少女們拉著前進,在高樓大廈之間航行。在它後面跟著一條由報廢汽車和火車殘骸構成的長龍,被靜默不語而漸漸壯大起來的人群簇擁其中。成千上萬的人又加入了那從清晨就開始追隨月亮的隊伍當中。只見各種膚色的人們,許多帶著大大小小孩子的家庭,紛紛加入到隊伍當中,尤其是在隊伍經過黑人聚居地和哈萊姆的波多黎各區時這種情況更見明顯。
月之巡遊在市郊一帶兜兜轉轉,然後開始沿百老匯大街而下,靜悄悄而迅速地來與那拖著巨型氣球沿著第五大街行進的另一支隊伍相會。
在麥迪森廣場,一支巡遊隊伍與另一支相遇;或者可以更準確地說,兩支巡遊隊伍匯成了單獨一支。也許是因為撞到了月亮那尖突不平的表面,那「心滿意足之消費者」癟了氣變為一張塑膠布。現在坐在摩托車上的是戴安娜們,她們正用五彩繽紛的帶子拖動月亮:或著,應該這麼說,裸女的數目翻了一翻,那些女騎手們都甩掉了她們的制服和圓頂帽子。類似的變化也出現在巡遊的摩托車和汽車之上。你不能再分辨出,哪些車子是新的而哪些車子是舊的:扭曲的輪子和生銹的擋泥板跟光潔如鏡、陶瓷般地反射著光澤的車身混合在一起,。
不止如此,巡遊隊伍所過之處,商鋪櫥窗便佈滿了蛛網和黴菌;高樓大廈裡的升降電梯吱嘎作響;廣告海報變得發黃;電冰箱好像變成恒溫孵化箱,蛋架上坐滿了小雞;電視機上顯示一片雪花。城市一下子把自己消費殆盡了:現在它變成跟隨在月亮背後,作告別巡遊的一個用後即棄的城市。
伴隨著樂隊打在空罐子上的鼓聲,巡遊隊伍來到了布魯克林大橋。戴安娜高舉她的指揮棒:她的同伴們擺舞起她們的彩帶。月亮作最後衝刺,穿過大橋弧形鋼架的間隙,滾向大海,像一塊磚頭那樣墜進水中,沉下去,在水面上弄出千千萬萬小泡沫。
此時此刻,少女們並沒有鬆開抓著彩帶的手,而是繼續緊緊握著彩帶;月亮把他們甩高,飛過鋼架,飛出大橋:她們就像潛水者一樣,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然後消失於水中。
我們一部分人在布魯克林橋上,其餘就在岸邊的防波堤上,都站在原地吃驚地看著這一幕,正猶豫該趕緊跳下去救人,還是相信她們會再度像以前那樣出現。
我們無須守候多久,海上便蕩起圓圈形的波浪。在水波的中心出現了一個小島,向上升起,就像一座山丘,然後變成一個半球,再後如同一個放在水面的球體,準確說,剛升到水面之上了;不,就像一個升向天空的月亮。說是月亮,但它已經不再和幾分鐘前那個我們看到沉入深海的月亮相像:然而,這個新的月亮用一種非比尋常的方式來表現它的脫胎換骨。它從海中出現,垂著一條由閃閃發亮的綠色水藻構成的尾巴;月球上噴泉噴出的水流賦予它翡翠般的光彩。它的表面就如同被一個水汽彌漫,但沒有一點植物的熱帶雨林所覆蓋。這層覆蓋物看上去就像用孔雀的羽毛編成,上面佈滿眼睛圖案,一身明豔色彩。
在這球體轉眼升上天空之前,我們幾乎未想到過會看到這樣的景象。更多的細節都佚失於一種「重獲新生」和「生機勃勃」的籠統印象之中。此時正是黃昏:顏色的強烈差異淡化為顫慄不穩的明暗對比;現在,那月陸和月樹只是這個光潔的發亮球體表面上勉強可見的輪廓。但我們能看到一些吊床正掛在月樹的樹枝上隨風搖曳。我看到,躺在上面的,正是那些把我們帶來這兒的少女。我發現了戴安娜,她悠然自得地搖著一把羽毛扇子,可能正是向我示意。
「她們在那兒!她就在那兒!」我高聲喊道。我們都在叫喊。但隨著月亮升入黑暗天空,只可看到月海和月陸反射太陽的光華,那再度見到她們的喜悅便已被因永遠失去她們而起的痛苦所代替。
我們全都喪失了理性:所有人在大陸之上狂奔疾走,穿過那些重新覆蓋大地的草原和森林,焚燒城市和公路,銷毀一切我們存在的痕跡。我們仰天長嘯,高高昂起長鼻和獠牙,甩動著屁股上蓬鬆的長毛。這股充斥我們這群青年猛獁象內心的盛怒讓我們做出了這一切——其時我們發覺如今正是生命誕生之初,才明白到,我們想要的,我們永遠都不能得到。
如何 讓 臉 上的 坑 洞 不見 在 明太子小姐生活旅遊日記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如果心破了洞>
大學時期有幾年都在學校附近的牙醫打工,回想起來那幾年的打工經驗讓我獲益良多,不僅是讓我學習的照顧牙齒的知識外,在人生許多時刻我總是回想起醫生告訴我們的牙齒理論,應用在生活中也非常實用。
從就診的人裡面多少也可以猜出病人的性格,有的人會老早前就預約半年後的洗牙,順便塗氟檢查一下有沒有蛀牙。有的人總是牙痛到不行才就醫,慌忙地青著一張臉衝到診所裡面來
「今天完全沒有空檔幫我看了嗎?」
「拜託先開個藥讓我止痛吧!我痛到都無法睡了!」
每次遇到這種不見棺材不掉淚,不牙疼到崩潰不就醫的病人,醫生總會要我們拿出類似繪本的牙齒知識書以及牙齒切面模型,要我們給那位病人再做一次牙齒衛生教育。
「你看這邊是象牙質,這邊是法瑯質,這邊是神經還有牙齦。」
「如果蛀牙只到這邊,如果早期發現可以補個牙就停止蛀牙惡化。如果蛀的這邊了,你就喝冷熱水都會感覺不舒服。如果蛀到神經了,就得進行根管治療把壞死神經清乾淨,然後做牙套。」
「牙齒只要蛀了就回不去了,不理它不僅會讓你痛到崩潰,還要花上很可觀的一筆錢呢!」
「那我該怎麼早期發現蛀牙呢?」
「除了每天細心刷牙外,半年洗牙一次順便檢查,就可以早期發現啊!」
「哎呀!早知道牙痛這麼痛,假牙這麼花錢,我真的不會拖到現在啊!好後悔!」
回不去這件事不只有會發生在瑞凡身上,牙齒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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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育兒到了一個讓小孩帶領我回去探索自己的階段。
我總是在他的情緒起伏中看見自己,想起牙醫的蛀牙檢查,我覺得豆豆好像是我的心洞探測機。
「哇!原來我一直以來也是這樣處理情緒的。面對憤怒我總是無視它,直到一天憤怒再也受不了,火山爆炸,傷到別人也傷到自己。」
「原來悲傷的時候是可以這樣擁抱自己的!」
小孩像是一個探測機或是鏡子,潛進心底深處幫我找出了破洞。有些破洞發現得早,就想辦法修復。有些破洞深了,我先是深呼吸接受它,然後思考修補的方法。
想起以前還沒當媽媽的時候,喜歡大量的閱讀小說還有看電影。現在回想起那都是從別人的故事找自己的心的破洞。
讀張愛玲,讀她與父親母親的關係,與人的關係,對愛的看法。看她掙扎痛苦,覺得心哪邊隱隱作痛,看她如何應對,想想我可以怎麼做。
看電影,看別人如何拿捏現實與夢想的平衡點,看人是不是會被年齡給羈絆,看別人也許是被淹沒了或是突破了,不管是什麼題材,總會有一兩個戳到心底深處,覺得酸酸的,空空的,想流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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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讀一本書,提到「我們對於別人的憤怒與批判,時常就是鏡射自己心中的不滿。」
比起以前,除了小說電視劇電影外,更多了網路上的大量文章。大家可以自由分享自己的生活,價值觀以及對事物的看法。
這些都面成了一面面的鏡子,如果一個人心裡面滿滿的坑洞,就會產生很多的情緒。
「這個人老是打扮得光鮮,肯定空有外表沒腦袋吧!」
「一下曬這個曬那個,煩不煩啊!可不可以消失啊!」
其實這些想法就像是一個蛀牙的人去吃冰淇淋,有的人會說
「該死的冰淇淋讓我牙痛犯了!」
也有人會說
「我怎麼一吃冰淇淋就牙痛啊!是不是有蛀牙呀!」
總是任憑自己批評這批評那罵東罵西,卻不去照顧自己的心。就會一開始罵冰淇淋,罵熱茶,嫌牙膏不對牙刷不好,到最後連不吃東西也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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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心是不是會像牙齒一樣,蛀壞了就不會在再生長回來,這件事我不清楚。
可是我們還是可以定期檢查它,發現自己的憤怒悲傷與不滿時,與其去怪別人帶給你傷害,先回頭看看那個洞長得怎麼樣,如何去修復它,擁抱它。
謝謝牙醫當年教給我的這些,一生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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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獸焉,其狀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齒人爪,其音如嬰兒,名曰狍鴞,是食人。
摘自 山海經 北山經
¥
三山市,瓢潑雨,水氾濫。
這小城正在死去。
送信人佇立橋頭俯瞰,水已淹到小腿肚,路上砂石卡車四腳朝天,行道樹東倒西塌,單線
道雙向堵,事故現場沒交警、沒人吵架圍觀,只有潛伏要繁衍的無形虎視眈眈,鏟水民眾
幾許已成浮屍,謀殺造下一代的水煞頻頻傳來一波波低鳴。
殺!
「13號,你就這麼憎恨人類嗎?」
L輕嘆,摸出腰包最下層一只老式金懷錶,思索--淹水,怕是提前布局好,敵暗我明,
人類想對抗水厄又棋差一著,敵方攻擊模式有兩種,第一是傳統「鬼拉腳」,這種人上岸
就不用害怕;第二種就麻煩,無形能短暫離岸,身體九成由液體構成,紙刀的傷害有限,
且對方在水域能隱藏、偷襲並隨時修補自己,難哪!
輕撫金錶蓋花紋,是一對鴛鴦,轉好發條,指針啟動,「這趟可不能遲到。」
收妥懷錶,L直面1.8公里路,三十三張紙刀,每一紙皆揮毫上一字。
遲!
當背藍桶的送信人現身,他們就像蜜蜂滴落地面而聚來的螞蟻,陰風陣陣,L右夾紙刀,
當一柄柄飛刀,目光所及有15具水煞正遊蕩,水下多少未知。
「先生坐車嗎,淹到膝蓋囉,你去哪?」,一輛計程車從旁駛過。
送信人腳不停,背負五十幾公斤信件,右手腕急轉,紙刀平射,搖下車窗的司機脖子如噴
泉狂湧髒水,他張嘴笑,七竅流泥漿,「L在這,抓住他!」
呼嘩!
雨滴密又急,L踏浪更急,堵塞路上濁泥滾滾,猙獰臉孔一一浮現,寫「遲」的紙刀凌空
交錯,掠風疾嘯,切開一張張渴望的臉孔,汙浪猛拍,一對粗壯膀子倏然從下擒住L小腿
,「你完蛋啦!」,下一秒發現撲空,紙緣飛割開雙腕。
「池大人有令,更多人上去、去,貼上去,吐口口水淹死他!」
1.5公里,二十四刀。
以前有段時間L很喜歡看殭屍、喪屍一大堆圍攻人類的電影,不過當自己身歷其境發現就
一點都不好看,群鬼躁動,整條中正路的無形好似都聚來這,一生就只抓你一人,前後左
右、四面八方圍剿L在拉下鐵捲門的清新飲料店前。
「你的信好香!」,紙刀逆旋,正中巨漢,腦袋變殺好的柚子但沒遏止他大笑。
沒減緩潮水撲來的瘋狂,寡不敵眾,L馬上換打法,閃身進傳統市場羊腸窄巷,一口氣拉
近距離、蹲低、斬、側身、再斬,收攤豬肉舖前連續劃開水煞後腿,泥花朵朵開,水鬼連
連撲街,巷子窄只能一對一,近戰他更有利,來一個砍一個,抵銷人多優勢,「堵住巷口
、巷尾,保持距離,先不要跟他硬幹!」,怎料對方變招也快,後撤十米要甕中捉鱉,L
暗忖不妙,「遙控無形的人非常了解自己。」
--一定是那喜歡穿黑背心、白襯衫的13號。
嗆!
踩踏倒臥摩托車,L突破包夾返回大路,再次起跑,無形低吼,「調頭,抓!」,穿過黃
浪滔滔,大腿陣陣酸楚,幾乎要站不穩,現在的L不是前天出發的青年才俊,膝蓋與背脊
是難忍的痠痛,老阿伯背塑膠桶裝人衝800公尺快到極限。
「四人一組輪流,左右掩護圍住他!」,洪流中的無形目測超過五十。
不妙!對方戰術流暢完全剋住他,20歲巔峰狀態還有機會逃出生天,但現在體感65可憐遲
暮之年,只能看針對性人海戰術慢慢縮小包圍網,將自己引入水流最深、漩渦最大的區域
,藏鏡人很清楚L的信能如何運作,瞞不過他,射出的紙刀濕軟減低殺傷力,被擊倒者再
次挺身,漸漸圍攏的人越來多,這信難送!
1.1公里,十三刀。
「靠,我們要被圍毆了啦,你看那邊的好像是早上送奶茶燒餅的大姐姐!」,掀開塑膠桶
蓋,葉子頤也看出大難臨頭,「後面那好像是我高中同學,真的耶!」
要圍毆他們的人海中不乏熟悉臉孔,紙刀飛揚,臉孔破裂,迅速凝聚復原,「不再是了,
只是長得像,你幫我看後面,人來告訴我,左右、距離、角度。」
死馬當活馬醫,豆漿店前蒸籠漂滿地,L快變不出把戲,葉子頤也很急,「我不懂啦,後
面左邊,啊靠不對,是我左邊,你的右邊,不對,一樣啊!」
「想清楚再說。」,L疾翻雙腕,左右開弓,紙如機槍彈膛不斷輪轉更換,砍、砍、換、
射、更換、再砍、再射,但即使這樣還是壓不住源源湧上的水煞。
L獨木難支,對方眼見勝利在望,「池大人說,要抓活的!」
1公里,9刀,過不去了,感覺到腰間手槍沉甸甸,四顆子彈,打掉幾個無形於事無補,最
後一顆只能留給L自己太陽穴,這是守不住信條二,唯一的下場。
「啊,人生嘛,就是這樣。」L苦澀抿嘴,即將彈盡糧絕。
「喂,對面有旅舍,先躲進去別死腦筋,快-」女孩大叫,須臾嘩啦一聲,無形終抓準一
次,鬼拉腳掀翻送信人,L再保持不住平衡摔倒,滿臉汙泥仰看對街的「三山旅舍」招牌
,但再也到不了,殘酷無形圍攏壓上,恨不得立刻撕碎兩人。
至少保住葉子頤,後面看她造化。
「你進去,我來……」,送信人擋字未出口,已給八條手臂擒住,「哈哈哈!」水煞猖狂
大笑,猛捶老送信人,禿頂白髮給一縷縷扯下,滿嘴牙一撞紛紛脫落,像方糖滾沸水中,
滿身髒汙的老人搖搖欲墜,整臉皺紋被拳頭擠成麻糬,指縫裡的信刀軟爛、破碎,葉子頤
尖叫,很快滑跤,連斷後這點機會也湮滅。
不行…
砰!砰!
連開兩槍,水花絢爛,撈回驚恐的葉子頤,步履蹣跚最後送信路,「進去!」,槍口回瞄
,群鬼臉上沒丁點畏懼,琅喊,「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人類的武器破不防禦
,只是L最後掙扎,可女孩卻駐足不前,咬破指頭畫出一枚符。
「你還杵這幹嘛?」L罕見憤怒,怒吼希望消逝。
「你大聲什麼啦,用這試試看!」紙刀背面黏好血淋淋符印。
咻!
大雨,腕扭,信平射,正中一具少年無明眉心,他放肆大笑,「殺光!」,可下一秒他雙
眼上吊,想看清眉心為什麼傳來異樣觸感,少年陡然蹲下、雙手抱頭、頻頻大吼,「啊啊
!你們是誰,我是誰,這裡是哪?我為什麼在這啊?」
咦?
「怎麼回事?」眾水煞驚疑不定,倏然,中刀者腦殼慢慢溶解,遁散積水裡。
沒了。
「有用!」葉子頤搶過最後七張明信片蘸血,「快合作反擊啦,還杵著!」
怎麼可能?
L不懂,但就發生了,她的血應該只在靜態陣法上避邪,如果能夠動態驅邪,代表不單純
是體質,而是本身的「信能」起到作用。霎時群鬼忌憚不敢上前,KTV情歌王也不懂出什
麼差錯,群組信息混亂,失去指揮,葉子頤符繪轉瞬完成。
送信人手捏新信,沾血紅信紙。滿心疑惑,這樣對的嗎?
從沒想過竟會跟信件合作,雖沒有記憶,但不曾發生吧!
一尊身長超過兩米,披頭散髮的水煞狂笑踏前,「沒什麼好怕,抓住他們!」
嗄!
紅色的信凶又狠,一口氣切進散髮天靈蓋,狂笑凍僵,巨漢失聲尖叫,「為什麼要抓我當
交替啊!」,血濃滲入水,中刀無形猝然裂解,像給西瓜刀剖開的瓜再也無法復原,不只
無法復原,葉子頤的血似星星之火,很快就燎原了整片水域。
無形發出一聲聲淒厲質問。
「我淹死,屁,你才淹死,你全家淹死,我只是出來跟同學唱歌。」
「誰是池先生,你他媽不要在我腦袋裡講話,幹幹,閉嘴!」
「這是哪,我寶貝還在安親班等我接他嗚嗚!」
「怎麼會!」藏鏡人驚駭,凡染血符印者當場皆瘋狂,紛紛退去。
「喂,抓穩,要衝了。」
趁你病,要你命,L兩紙信刀在手,如兩把砍刀,邊砍邊退,水煞一個接一個被放倒,癲
狂分解,轉瞬濁水退潮,一老一少,信差與信,翻過沙包,突入旅舍。
「耶,師生合作大成功!」葉子頤從沒這樣振臂高呼,慶幸自己立下這等大功。她印象中
,還真的沒過,女孩過往慘淡經驗與L的信條同時遭遇地動山搖。
L也大笑,笑著倒地,脫力前喃喃,「進房,貼好符防禦。」
「喂,老師!」,L已是行將就木之人。
「看來只能靠我了。」葉子頤信誓旦旦。
滿是煙味房裡,門窗角落迅速上符,重點浴室上了雙層,再拉過茶几跟凳子堵好門,驛站
善款在販賣機買好大量餅乾與飲料,安置昏厥老人上床鋪,小心倒出礦泉水燒開,淋上熱
毛巾簡單擦拭、打理,短短24小時葉子頤已成抗水厄專家。
「喂,要不要起來吃點東西,小泡芙還波卡?」
老師不一定老,但床上L看起來好老、好老,外表像早該死掉過好多次,四肢萎縮比她阿
公裝冰櫃時還慘,皮包骨瘦臉變形,牙齒剩不到三顆,頭髮掉得比林默Jr.還光,雙眼混
濁,「別管我,你自己小心,有些妖孽不怕符。」
「吃啦,吃才有營養。」用力壓碎泡芙丟進可可牛奶,一小口小口餵老送信人,照顧老人
她完全零經驗,憑直覺亂搞,「你都還沒回答我問題,絕不能死。」
呵。
L輕笑,變得愛笑,嘴漏風,「我早死了,這只是『時間』校正。」
「校正?」,熱毛巾擦拭老人輕如紙片的軀體,他身上沒有血,也沒傷口。
「『遲』的時間必會回歸……」老送信人夢囈迷茫。
嗚啊!
忽然碰到葉子頤還在淌血的食指,老L像遭電擊劇烈震顫,腦中許多消失的片段記憶,像
倒塌的摩天大樓墜,朝自己壓來,翻江倒海的疼久久無法平復,霎那人生跑馬燈光影浮掠
,許多記得、不記得的往昔奔馳,精神無法接受即暈厥過去。
--難怪水煞一碰就怕,除了驅邪,竟然還有這等干擾記憶作用。
「喂,你醒醒,就算死了,也不要魂飛魄散!」葉子猛搖L。
金懷錶匡噹落地。
再睜眼,四周灰暗,剩緊急照明小夜燈,過凌晨零點。
托腮、撐大眼的葉子喜極而泣,「耶,你還活著哈哈!」,怕老師默默魂飛九天始終不敢
睡,雖然不曉得不睡跟L不死,到底有何關係,不過她總這樣莫名固執。
剛停電,停水跟停電自古好像就綁一塊,不過對風中殘燭的送信人也沒差,瀕臨極限,他
只有苦笑,煞白眼珠飄向女孩,幽光中,金錶閃閃發亮,他急了,但沒一根指頭能動,所
有遲到回歸,反噬著玩弄時間的送信人,「別碰,還給我!」
「小氣鬼,啊,你真的是鬼,你等等要死了還不是我接收。」,所以你別死。
L傻愣片刻,「我送妳別的,更漂亮,當遺產好不好?」
「不要,我只要祕密,不然公平,大家交換個秘密。」
「好,那我說個故事,我啊從沒告訴過別人,就當床邊故事。」老L囁囁嚅嚅,「不過記
好,故事主角大概不是我自己。啊,在很久很久以前,山……」
「喂,你要說什麼白雪公主跟睡美人,我一定打爆你喔。」
夜深人靜,時光倒流。
¥
沒有公主,不過南部大院裡住了一位小少爺,大家喊他「小雄少爺」。
或池少爺。
小少爺出生就很有名,他是池老爺大太太生的,前頭三位兄長,不過他一出生就篤定墊底
,生母因血崩而亡,他能活著是個奇蹟,聽鄉里八卦,媽媽懷他,足足懷了十一個月之久
,也許有誇大,有許沒有,這在池家是禁忌,唯一能提的只有臨終前她留給孩子的一張方
紙片,說是仙人送郵票,當然那都是茶餘飯後談。
「他命中注定赴毋著!」,赴毋著是「遲到」的意思,是池少爺一生烙印。
害死母親,沒有特別感覺,也許因為記得的不多,如果觀賞他的人生是一部40集連續劇,
鐵定沒人能看懂,因為每集都跳著播,凌亂而失序,不過他自己是從不感覺困擾,當小少
爺時就愛掛嘴邊,「人生嘛,短短走一回,就這樣吧!」
小少爺日子,印象最深刻的是赴宴前換穿西服洋裁,猶記9歲的他站在鏡子裡像小大人,
高貴西褲、白襯衫搭黑背心、小小皮鞋給下人擦得烏亮亮,兩排金釦典雅帥氣。不過,他
討厭赴宴,怕生、厭惡交際,他朋友只有「書」,大院書櫃裡每本書都是他朋友,在公學
校越認越多字後,徜徉書本是他日日睜眼最期待的。
「我也喜歡看書,可以當朋友。」葉子打盹插嘴。
池家是地主、銀行家還是壟斷糖、樟腦哪個中間生意,或兼有之?忘了,只記得兒時出入
都乘馬車或三輪蓬車,學校同學都走路,騎鐵馬就算拉風,印象他去參加堂兄姊婚禮,就
坐過好幾次黑頭轎車,老管家阿甘說的「是吃油的鐵獸啊!」
的確,第一次看到轎車小池震驚不已。
因為那根本是《山海經》記載的「有獸焉,其狀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你從外頭
看駕駛座不就有一張人臉,加野獸的身體,然後車燈就很像眼睛嗎?
小池只要開始思考書本內容,必遲到。
管家阿甘日夜喊,「池少爺,您怎麼還沒赴宴呢?」,赴宴可以替換上學、外出、用餐等
族繁不及備載。「又遲到!」這咆嘯兒時數不清,一開書,他就全忘卻。
「會不會山海經記的是過去的高等科學?」
父親又一次大發雷霆,教訓他,看書遲到還扯什麼有獸焉?豈有此理!
院裡,只有二哥替他說話,「小雄不是故意,他這有可能是一種病導致。」
「病?你才有病。」父親會連二哥一起罵,一起罰。
每次罰完,池老爺會丟他進祖先神廳,再罰跪兩小時,懺悔並允諾,「祖先好,我是小池
,下次不會再犯,一定準時」。記得神廳裡,藏有父親小秘密,神桌下有個夾板,翻過來
是一座小神龕,神龕放的是媽祖娘娘,偷聽大人說,這是父親給宮廟偷藏的,不然早送神
歸天燒光光。每被罰,他就躡手躡腳偷飴糖糕來拜。
「娘娘保佑我以後不會赴毋著!」
在零零碎碎、片片如雪花的記憶飄零中,最清晰的還是那一條小溪,溪名忘了,或許本來
就沒命名,他記得波光瀲灩,溪流流經綠茵茵山坡草坪,像鑲嵌山丘的一排藍寶石,父親
書房第三個抽屜的那種,「真是太美了!」
學校下課跟不用私人家教的午後,池少爺必溯溪而上,找最靜溪畔野餐、讀書、磨墨留隻
字片語,沒有比這更棒的,也許就因為這一條溪,他才死命抗拒像堂兄弟那樣給送去日本
當小留學生,他就只愛這裡,要一生能悠揚於此該有多好?
然,孩童的夢比泡影還短,十五歲,戰爭進入末尾,雖說有配給管制,但黑市還是能偷買
到肉,只要別給抓到,還有你像池家一樣富有,或許大腦會美化記憶,就連頻繁空襲警報
,池少爺也能無視沉醉書冊,幾次趕去防空洞,都忍不住喊:
「又赴毋著啦!」
明明不想遲到,但一打開書,對時間就失去掌控,記得有一次,他想趁太陽下山前讀完《
佛說三世因果》,可回家時竟已滿月高掛,他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那一次防空警報,他又遲了,家人跟鄰居恐怕早進洞躲,他才驚覺起身下山。
嗡、嗡嗡!
成群的B-25J轟炸機往他家上空飛去,小池呆住,近看架架大鐵鳥翱翔天際,不禁想起《
山海經》,「有獸焉,其狀馬身而鳥翼,人面…」,這就對了!駕駛艙從外看起來就是人
臉,馬身體,鳥翅膀,就是這個!要是淑琴在這裡一起看就好,那總愛笑池少爺「你屙膿
屙血,胡說八道!」的女孩,真是沒一點聯想力呢!
可惡,淑琴不知去躲好沒有?
一定要沒事啊!
咻咻!遠看像下蛋傾洩顆顆炸彈,往潮州、萬丹猛扔,池少爺抱頭匍匐不敢動。
隆隆!接二連三,再下個梯隊轟炸機滑過雲霄,這次在離他更近的天際投下彈。
轟!颼!
小池瞇眼,只看撩動雲霧的鐵鳥捎萬噸火藥大禮,有些禮物放上山坡,引信眼看要點燃,
就要完蛋,千鈞一髮,一抹鮮紅身影翻滾於砲彈中,只看赤紅如焰的長裙倏忽就撲天蓋地
,「嘩啦!」破空銳鳴連續不斷,輕靈的紅裙竟然網住炸彈,像小溪畔撈魚的漁夫,輕輕
鬆鬆,五百磅炸彈接連滯空引爆,大大減少了傷害。
「太強了。」
螺旋槳嗡嗡狂鳴,風捲殘雲,火焰傷不了穿梭雲層與轟炸機比肩的紅衣婦女,披肩、裙擺
、緞帶颯颯似神話故事仙女,噠噠噠噠連發的槍機全給擋在堅固的紅衣之外,最後轟炸機
離去再也呈不了威風,仙女英姿颯爽,飄飄懸上了小山坡。
仙女目光如炬,渾身給似熊熊烈火的重裝鎧包覆,不斷發出金屬高速摩擦的響,居高臨下
,不可一世,小池一瞬間頓悟祂是誰,膝蓋再撐不住,「娘娘保佑!」
「我僅是代理人。」仙女開口,贈跪地少年一朵鮮嫩欲滴的紅花,金屬鑄之花,輕巧別在
他襯衣胸口後再次起飛、遠颺,像反向墜落的一顆絳色流星直衝天際。
颼!
「你會有美好的未來。」,很快不見人影,那是小池離信仰最近的一次。
長大才後知道,他邂逅的是上一任加冕者「楊夫人」,天妃廟楊夫人終結了多年代理人戰
爭,獲眾神許可敕封大恩庇主,1945年,春,與天賜的「信念兵器」融合貫通後飛天接彈
、技壓群雄,接下四十餘年雄霸信仰圈代理無邊無際恩庇。
都是後話,池少爺只暗自將之當畢生偶像,「有一天我也要像祂那樣救人!」
但,當下的池少爺誰都不是,連最照顧自己的二哥都救不了,甚至沒法挖出傾頹瓦礫堆的
遺體,堂姊放聲哭喊,「你阿兄堅持等你,要等你來才一起去躲的!」
啊…是嗎? 可惜他赴毋著,唉,遲到殺人。
人生嘛,不就這樣。
「只要帶懷錶不就不會遲到了?」,鄰居淑琴很聰明,送池少爺一只錶。
鍍金懷錶。
淑琴家是真正的地主,佃農比三山市的無形還多,他倆同年,無數池少爺遲到的聚餐中,
小女孩總等小男孩來才肯動筷、動刀叉,還會不斷出點子「把飴糖含在嘴裡,一顆吃完恰
好一刻鐘,你這樣做就不會遲到了!」,她就像飴糖般甜。
他們無疑是門當戶對的佳人,金錶就是信物,雖然沒改善壞習慣,「就忘記上發條嘛!」
,但不論後來記憶如何凌亂,十七歲的淑琴,沒離開過,某段歲月裡,池少爺所思所想都
是怎麼負責任、怎樣能有福份跟他心中最靚的女孩續前緣?
全是妄想。
戰爭結束日子依舊不太平。
天災人禍接踵,17歲的春天,三姨太與小堂弟,先後得天花過世,一場喪禮沒辦完就接下
場,池家大院給烏雲籠罩,各個忙碌治喪,愁眉不展,連威嚴的池老爺子都很悶,致電三
令五申,「你學校先請假,外頭髒、亂,回家裡弄乾淨。」
那陣子,家裡請了個老道士,備起儀式消災解厄,俗話說有一、有二那必有三,無三不成
禮(小池亂猜的),就是說勾魂使者白無常抓人,也要成三,習俗中,家裡如有兩人橫禍過
世就要準備第三副空棺,紙紮草人與一隻活鴨,象徵由草人、畜生代替承受災厄,對不詳
述說:「第三人你已經抓走了,請還我們家平安!」
「勾魂使者真好騙。」
池少爺的直覺給老爺狠狠教訓,反正這「祭三喪」能保家族命脈,格外受重視,「明晚儀
式不准給我遲到,知毋?」,小池保證,早規矩了,當我三歲小娃嗎?
「等祭三喪後,就好好準備你跟淑琴的喜事,你幹嘛,那什麼臉?成親喜慶來沖煞都不曉
得?書讀到哪裡去了,還在看有獸焉是不是?屙膿屙血亂七八糟!」
池少爺百米衝去通知淑琴,要他準備當池夫人,對方忽然手足無措,一下變得扭扭捏捏,
「我以為你去城裡讀書後,會遇到更多、更靚的細妹仔,早毋記得我。」
池少爺總遲到,但絕對不會不到,「除了你,我哪中意過其他人?」
給喪事沖煞規定要在百日內,喜慶訂初夏,那必是潮州、內埔一帶大事,兩家要風風光光
一掃所有的陰霾。祭三喪的早晨,只有池少爺春風滿面,他避開人群,避免尷尬傷人,攜
上《南海登天宮道派咒術簡覽》逕自躲去山林小溪裡看書。
「懷錶調好沒有?」,出發前,淑琴溫柔用細長金鏈重繫懷錶,小心翼翼繞過少爺的襯衫
衣領,輕套上第一顆銀鈕扣,像給獵狗綁上項圈後妥妥放入口袋,「這樣不可能忘記了吧
?記好,祭三棺是五點開始,你四點就要回來洗身準備。」
池少爺失笑,「我以為這招溜狗是我娶你那一天才要用。」
「那天不准赴毋著!」淑琴雙手叉腰,裝惡狠狠的樣子。
「知啦,還沒過門就暗叨叨叨叨!」,雖然還沒名份,但大概全屏東都曉得他倆家族即將
結成親,在池小少爺短短人生裡,很難得有事會提早,而不是遲到。
「雄,記好,是四點要回到你家,不是四點離開溪邊!」
嘿,知了。
啊舒服!水聲潺潺,春暖花開,可惜書本枯燥,啥銅錢咒、請神還九九道歸,無趣,「你
少爺都看娘娘接美國人炸彈,你還在踏七星掐手訣,省省吧!」,很快打起盹,沒發現山
頂烏雲密布,下滂沱大雨,蜻蜓低飛,迷迷糊糊,依稀間他醒來時四點半,匆匆趕回,剛
好趕上老道作法,「赴毋著,澡不用,我在溪邊洗過。」
儀式開始。
紙紮草人躺進小號的棺材,老道咒語飛速呢喃,忽走到池少爺眼前大喝一聲:
嚇!醒!
「啊啊!」整個人震醒時,天色全黑,懷錶短針指7,長針不重要。
唉呀慘!祭三喪大概早就結束,不知道父親會火山爆發成什麼鬼樣!
要命,赴毋著囉!
他撒腿想狂奔,可卻一腳踩進水坑,踉蹌幾步,直滑進不知道何時完全淹沒的溪畔小徑,
一滑就像下油鍋的泥鰍再也爬不出來,泥漿灌進給金懷錶勒緊的咽喉,線裝書脫手,只捏
住當書籤的金屬花,但這一次再也沒有任何紅衣仙女來救援。
泥漿填滿肺腔,無止盡下滑。
少爺就這樣被擱在不知名溪流泥灘深處。
17歲這年,終於在自己人生路上也遲到。
再回過神時,已發現再也離不開,深困人間煉獄。
「誰來救我嗚嗚嗚……」
雖然沒去過《佛說三世因果》裡的地獄,但當了水鬼,才知道過去生在福中不知福,在這
,白日無盡酷曬到無形軀體冒泡、溶解,像給丟進鐵鍋熬煮了成千回;夜裡寒徹凍骨,每
吋不存在的肌膚、血管與肌肉是又僵又麻,如給上萬針戳。
啊!
日復一日的哀嚎、哭泣與呻吟迴蕩溪谷,但無人聞問,從沒人來尋過他,父親、兄弟姊妹
與親戚都不見人影;也沒有高僧、道士來招過魂,那怕一次、一個人都沒有,徹底被這世
界給遺忘,當初就因這幽靜少人煙,啊,這叫什麼「報應?」
一年過去一年,意識越來越迷離,沒機會抓交替,就算有人經過他也不願意,那怕狠下心
去抓,「我也會遲一步吧!」,那些日子,池少爺很少回憶起,聽說大腦會自動封印苦痛
,看來是真,雖然說鬼沒腦袋,但記憶的確是玄而又玄,有時還會虛構錯亂,記得自己明
明看完祭三喪儀式,相安無事,備婚禮,後幸福成親。
早跟淑琴雙宿雙飛,可一覺醒來,還是無盡的苦與痛。
痛,沒書可讀,不只沒書,還只有不到兩坪水域泥灘能活動。
苦,淑琴還在等他嗎?像每次幽會聚餐遲到那樣癡癡等他嗎?
希望別,拜託,他不值得。
「下面的,你想不想上來?」
在某個多年後的寒夜,那自稱「送信人C」的瘦高大叔,叼香菸喊,「我是郵務車副組長
,我們招人,你不小心錄取初試,要不要來?有郵票就能離開這!」
「我有!」生硬張開僵凍的嘴,就算沒有,也會喊有,不過他是真有,母親臨死前說留了
張郵票保平安,「等,我不知道放去哪…求求你先拉我上去啊求你!」
「有就行啦,嘖嘖,反正你還有『花』。」
C的手很冰,但對他來說極暖,左瞧瞧、右看看不停發抖的鬼,嚴肅中有喜悅,「經歷『
遲』之苦難所體悟的信念,你就是我們要的人,有機會成送信人!」
準時,是獨立送信人必須鏤在骨子裡的信念。
「送信人?」懵懂的他只要能離開什麼都好,「當送信人可以看書嗎?」
副組長叼新樂園香煙,有點不屑,「只要工作完成,誰管你看書?」,金屬打火機給夜晚
施捨一抹絳紅,C取出一只大牛皮信封袋,上頭寫了一個大大的「L」。
「那能回家看看家人跟……未婚妻嗎?」
戳好三個洞,牛皮信封袋冷不防套上鬼頭,只露眼口,副組長不耐煩吞雲吐霧,「你先通
過測驗再說,趕緊上路,去受訓,再不然會赴毋著的!」
「那不行,一定要趕上!」像給抽鞭子的驢,鬼緊跟C出發。
最後副組長問他怎麼稱呼。
「池…呃,我忘了,哈哈,叫我小池就好。」小少爺笑。
「水池的池?」
「不,遲到的遲。」
若干年後,小遲成為最完美的送信人,代號:L。
Letter Late
L誓守三大信條,使命必達且準時,因為他投遞出--遲。
夜很深,故事到尾聲,葉子頤迷糊靠在老人床沿,「遲,要怎麼寄?」
老少爺露出最後兩顆牙,「把遲寫好後,射出,改變當下,去拚時間差。」,這時間差足
以讓機槍砲射偏半公里,足夠騙開槍的錢莊老大,接連撲空,錯過一次次殺死L的機會,
他們明明都看好了L在那,但其實「還不在那,他就遲到了!」
就像你總有個朋友,約吃飯,說六點半餐廳門口碰,結果到了沒人,打電話去,「你以為
喔,還在車上啦,遲到半小!」,或是每次約六點,六點才給你從家裡出發,就這感覺,
在分毫必爭交手時L這信能就特別難纏,因為非常的無賴。
「你以為開槍打到囉?想太多,我都還沒到那呢!」
L以此信能,一甲子無往不利,直到今天氣數差不多盡了,怕沒機會再重啟……
「算了,人生嘛,就這樣。」
葉子頤蜷曲床尾,眼皮好重,好怕自己睡著,「那收到遲會怎樣,喂,老師幹嘛不說話,
啊你受訓在幹嘛,要怎樣成為送信人,我以後也能考郵務車嗎?」
「不知,你忘了嘛,這大概不是我的故事。」老人顫巍巍起身,雞爪般的手指捻起那1945
年後不曾凋零的花朵,輕輕別上葉子頤衣領,「你會有美好的未來。」
一定會。
「喂,我比較想要金錶的說,值錢啦。」葉子有點失望。
「早點睡吧。」
一夜再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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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充:
skyowl以前就是那個,你以為喔,剛出發啦,遲到十分鐘不算遲到啦,的87朋友
跟所有被延誤過的大家抱歉_mm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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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8.166.24.115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marvel/M.1690866832.A.7FF.html
※ 編輯: skyowl (118.166.24.115 臺灣), 08/01/2023 13:14:36
※ 編輯: skyowl (118.166.9.225 臺灣), 08/08/2023 13: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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