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採集】
這是我身為植物分類學的人理應說清楚的事情。去年11月一条拍攝了以植物獵人為主軸的影片後，我就很不安。學弟傳來影片還有訊息跟我討論，說現在這支影片在網路上紅了，以後我們要怎麼跟一般人解釋我們不是那樣在野外工作的？我說我不知道。我不談論這位採集者，因為我不認識他。但是，我要說的是一件我琢磨很久，但至今難以精準表達的事情：採集。
假如你沒有跟過採集的工作，其實很難理解那個幽微的考量。很多人以為去山上採植物回來就叫做採集 (這當然也是一種啦，簡易型的)，但實際上，我們在野外採集時要評估的要素很多，包含採集的目的、採集的數量會不會對野外的族群造成壓力、採集到的物種是否有可能是人為栽種、地點是否為人工環境等等，往往在採不採之間，會遲疑老半天。那個遲疑，就是我對一個採集者是否有「格」的衡量 （我媽常說做官的人要有「官格」(kuan-keh)，我個人很喜歡這個詞，那代表的是一種精神）。
為了執行計畫跟我老闆上山採集，目標是中低海拔地區的常見植物，這些採集品最後會進到博物館的館藏，有機會成為日後的展品。遇到一年生的草本植物我們會評估不要採摘太多，要留一些給野地可以繼續繁衍，甚至遇到稀有的植物，即便族群數量達個體數20株以上，我們還是克制的只採了一棵。為什麼說是克制？拜託，稀有的植物在開花，所有的分類學家都會忍不住想要全部帶回家好嗎？這是很直覺的想望，但我們從來不讓這樣的慾望凌駕，原因無他，我們有應該牢記心中的規矩要守，採植物滿足私慾不是一個分類學者該做、應當做的事情。
所以看到有些人到野外去採稀有植物回來說要做保育、到野地大採特採卻說不出自己的研究目的，再把這樣的狀況用「美好」的視角拍攝、「優雅」文字和書籍轉述後，大鳴大放。然後看到圈外的朋友分享，驚豔於臺灣有這樣的人才與「研究」，我心底真的有點憤怒和憂傷。不是這樣的，那個真的不是採集。武俠小說裡的高手擁有了蓋世的武功之後，都要守戒律，為什麼要守戒？同樣道理，越是有優秀野外採集能力的人，越是應該要有更高的律己能力。
我們常會聽到某地盛開的植物在照片放到網路上公開地點、花期之後，就會出狀況－把植物的花剪掉、把植物踩扁的，更過分的甚至有整個族群就這樣不見了，這類的事情在野外越來越多。多年前特生中心和老闆執行植物紅皮書的計畫，便嚴格規範不讓那些稀有植物的地點公開，為的就是要保護野外的族群。臺灣增加植物專業人員、愛好者是一件好事，我們也很高興有越來越多人關注植物，但沒有保育、生態觀念的亂採集、破壞族群，只是給植物帶來傷害而已。
跟老闆出門就常可以見到他的決定，很老派分類學者的那種。去年和他還有一些植物愛好者，上山查看一個還不太有人知道的點，目標是奴草。雖然已經快秋天，還是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的爬上稜線，在發現地上的奴草族群後，老闆趴地用相機拍攝植株，採集了幾棵個體，一旁的人催促老師多採一些，難得看到這麼多。老闆遲疑，頓了一下，表示：「放過它們吧，有採集到可以做成標本的量就好了」。後來在野外遇到一些族群量較小的植物，老闆都是退守，幾乎不曾看他對族群少的物種下達採集的指令，甚至無關乎稀有程度。我認為「採集有度」這樣的選擇不單只是分類學者的責任感而已，這裡頭還有一份尊重生物的心意在，我相信研究動物、昆蟲的分類學者一定也和我們一樣。
我當然希望身邊的朋友可以關注、留意和植物採集相關的行動和成品，畢竟植物的美麗需要被傳達。但他們做的事情不見得完全正確，真的有分類學素養的人決不自詡為植物獵人 (因為這個名詞本身就是不理想，會連結到歐洲殖民時代的採集模式，容易產生誤解)，對相關資訊保有一點懷疑和思考。分類學者有自己的格，我希望你能夠透過這個文章，有多一點的明白。
圖片是我採集製作的標本，物種是臺灣金絲桃，夏日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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