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輩子第一次被人問候我的母親,就在我當小學教師那年。後來我開始寫作,每天都收到問候我娘親的電郵,對這種事情也就一笑置之。但我教小學的時候尚未開始寫專欄,不像今天那麼多機會接觸奇珍異獸,因此當時被一個阿媽當眾問候我阿媽,而且還在她那位八歲的女兒面前,我是真的有點不知所措。這位師奶之所以那麼火大是因為她接放學遲到,需要步行三十秒從側門進入。好憤怒。
那時我大學畢業兩年,覺得香港有病,我想如果要了解問題的根源,那就必須近距離親眼看看香港的教育吧,於是我向幾十間小學發了求職信,只挑學生來自基層家庭的小學,最後獲聘在一間小學教英、數、美術和音樂。假如要詳談那年的經歷,大概可以寫一本書吧。那一年的經歷深深影響了我以後的人生,還有我的寫作。我做過九份工,也認識不少各種行業的朋友,每個行業都必定有些荒謬的地方,但在香港,我夠膽講沒有一個行業及得上教育這麼荒謬。當年我親眼目睹的課程問題、制度問題、人的問題,到今天只有變本加厲。
最近我「扮」小學副校長,與喇沙書院前副校長趙Sir (趙榮德先生) 為孩子升小一的家長辦了一場模擬面試,大開眼界。這其實是香港電台邀請我拍的電視節目《我係乜乜乜》,今晚七點於無綫電視翡翠台播出第一集,講怪獸家長與功課奴隸。之後逢星期六晚同樣時間,一連七集都會由我和麥嘉緯一同擔任主持,談港男港女、港豬、腦細、鍵盤戰士等等,其中一集我甚至獻出了我人生的第一次――去街市買豬肉。到底搞乜?到時就知啦。
今晚第一集講怪獸家長。做模擬面試,就會明白香港的家長為了讓子女入名校可以去到幾盡。有孩子讀兩間幼稚園、讀N個興趣班……但所有來面試的家長都有一個共通點:他們都強調自己的仔女好開心。「你覺得你個仔好享受日日操練、重複又重複去認字寫字?」我忍不住問,而家長總是奮力點頭。做人最悲的是什麼?不是倒楣,而是倒楣了,卻連不快樂的權利也沒有。花咁多錢供你學奧數游水溜冰畫畫非洲鼓,你有什麼權利不開心?港孩最幸福。
早前在《鏗鏘集》看見一個七歲男孩做做吓功課話:「媽咪,我急呀……」他媽竟然拿個秒錶計時!大佬,連去廁所都咁大壓力,做人還有什麼樂趣可言?另一位母親說讀小學的兒子把自己關在浴室,裡面傳來一些雜聲,原來阿仔正在將毛巾「fing」上去準備吊頸……我聽到毛骨悚然,而我們的社會卻繼續全速向這條死路進發,完全沒有改變現狀的打算。
港台又拍了一段片,問孩子:「你多唔多功課呀?」「唔多,三至四樣我接受到囉。」「咁點樣先接受唔到呀?」「嗯……幾多功課我都接受到囉。」這個𡃁妹,K2。她的語調充滿了唏噓。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改變現實,不管怎樣拚搏都不會買得起樓,無論如何奮鬥老闆都不會欣賞……老闆點樣我都接受到囉,樓價點貴我都接受到囉,政府點差我都接受到囉。在香港讀書只學到四個字――逆來順受。And God,她只得四歲。(作者: 王迪詩 / 本文摘自王迪詩信報專欄 / Instagram: daisywong_auth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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