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渡儀式——福音戰士新劇場版:終 | 盧斯達 on Patreon】
0 本文根本劇透 (但其實新版和舊版的發展和結局殊途同歸,根本沒有劇不劇透?)
1 講福音戰士劇場版《終》,一切又要回到《破》的開首,新角色真希波唱著《三百六十五步進行曲》駕駛著 EVA 殺敵,歌詞:「幸運不會主動走過來,所以要靠自己走過去,一天走一走,三天走三步,前進三步,後退兩步……」,四部新劇場版裡面的碇真嗣也是前進三步,後退兩步。《序》和《破》交代男主角如何跌跌撞撞,由一個逃避困難的少年,變成一個會 (為綾波零) 冒險的青少年。
2 重溫《破》,真是拍得很熱血,你以為這裡已經處理了碇真嗣的成長,他衝破了 TV 版與綾波零矇矓不清的情愫,不再抑鬱,像普通人一樣談起校園和共居戀愛。但,後繼的《Q》又再一次打散這個結構,進行 rebuild 裡面的 rebuild。導演告訴我們,碇真嗣在《破》裡面的表現雖然是成長的結果,但「後生仔始終係衝動」,他只有十幾歲,他的成熟並不是真正的成熟,而且搞出更大問題,他又再帶來世界末日。碇真嗣從一個小高潮墮入更低潮,一切似乎又回到原點,碇真嗣還是那個廢柴。
3 但《終》告訴你,所有經歷的東西都不會消逝,它的影響力會在關鍵時再次浮現。《終》用了不少篇幅描述碇真嗣在正常村落生活,村民代表現實世界,跟他們一起生活,就是活於百姓之間練習「現實感」,將他從幻想之中拯救出來。《Q》其實還是透過批判碇真嗣來批判 EVA / 動漫迷。當碇真嗣沉睡了十四年之後,他仍是少年,其他人卻長大了,而他在一個世界末日的場景下,仍然只關心自己究竟有冇救到條女。
4 而《終》也等於揭穿了,我們認識的綾波零在《破》最後那場熱血的戰鬥中,應已壯烈犧牲。而碇真嗣14年後一覺醒來,無法接受現實,他大喊:「綾波零﹗」也倒映出沉迷綾波零的動畫迷,他們被真實世界割傷之後,逃到了幻想空間像真嗣一樣尋求零的撫慰。
5 所以導演在《Q》和《終》兩次殘酷地提醒觀眾:綾波零只是個玩偶,不是真實的。在上一集,我們發現綾波零不是前兩集的綾波零,在《終》佢直情在觀眾面前爆開,差不多像 《3D肉蒲團》那樣。他要不斷折磨你,連他描述綾波零複制品的篇幅,讓觀眾開始共情她,都是精心計算的惡意,之後佢一樣係爆炸。總之我感覺到導演對綾波零抱著一種強烈敵意和清算態度。「假架啲女﹗」佢咁講。
6 導演要不斷清算他創造的最有影響力女主角,在一切講完之後,似乎都可以理解。EVA 新劇場版四集下來,事實上是反 EVA 的。據說是因為 EVA 的巨大成功,使導演感到自己處於這部作品的巨大陰影之下,人生反而受到限制。EVA 為庵野秀明帶來了精神病,而那精神病的象徵物無疑就是綾波零,而將 「EVA 引起的精神病」繪畫出來,就是舊版本的意識流世界,以及新版本的反宇宙空間。其實都是一件事。新版本解釋得更赤裸,直指那是幻想和現實構成的世界,這是在指 EVA、動漫甚至流行文化。
7 「覺悟」之後的真嗣反過來渡化沉浸在幻想的父親。真嗣在《Q》、舊版後段的精神狀態無疑是陷入妄想,而父親是最後的奸角,因為他代表了繼續沉迷 EVA、那些不願放開 EVA 的愛好者,真嗣的啟蒙結果是他決定清除 EVA,讓世界變成一個沒有 EVA 的世界,讓從無而來的有,最終復歸於無。
8 你也可以說,《終》是一部充滿神道氣息的電影。真嗣最後渡化了墮入顛倒夢想的父親,渡化了自己,也渡化了其他主要精神缺憾角色。法師是庵野秀明,要超渡的「惡靈」是 EVA 這套作品。一班村民年年月月拜一塊石,就會變成靈石,你得拜下去。好像養鬼仔,當你不養了,要處理好手續。《終》希望成為那個代表「跟 EVA 分手」的手續。
9 主旨仍然是誨人不倦:不要沉迷動漫,要面對真實世界。在《The End of Evangelion》(舊劇場版) ,導演的教誨方式相當冷酷和陰鬱,最後明日香對真嗣說出「真嘔心」無疑是在批判觀眾 / EVA 迷。舊劇場版的教育方法是北野武式的,那是一句怒火爆棚的「屌你老味班死毒撚係度逃避現實」,但到了二十幾年之後的《終》,導演像一個和風細雨的慈父。他鼓勵你接受明日香和綾波零是假的,鼓勵你走到真實世界溝女,而他最後也安排了真希波給真嗣,說明真實世界也有其美好的。比起鬧人,更加容易說服人,所以歲月確實給了導演很多智慧。
10 真希波這個角色相當有趣。她自然沒有明顯心理問題,也享受駕駛 EVA,她的存在本身就很「反 EVA」。而幾集裡面各種關於真希波的細節,你會發現她在每次行動都可以完成戰略任務、全身而退,決策上絕不感情用事,但又可以理解別人的感情。反而全劇表面上最老謀深算的人,其實心理最不健全。
11 真希波以人格發展完成度極高的設定存在於故事中。在《破》裡面,高層談到大人之間的政治問題牽扯到青少年 (駕駛 EVA 自相殘殺),自己感到不人道,鏡頭一轉真希波在另一邊也覺得自己的事情牽扯到大人,亦覺歉意。很多類似的細節顯示,真希波超然於大人的陰謀,她無力改變世界現狀,但她會積極利用形勢來實現私人議程。戲中的陰謀組織和父親大人,都是剝削青少年,利用他們人格尚未發展完成的弱點來作惡,你自然也可以這樣看「動漫產業」本身。
12 真希波就不吃這一套,而真嗣因為人格未發展好,所以一次一次被父親算計。也因為父親帶來的巨大痛苦,他十幾歲就成了佛,最後還渡化了父親,literally 拯救了世界。
13 為甚麼不是明日香和綾波零。綾波零是要「殺死」的,她會留在「幻想界」,是少年對於一個完美、順服、娃娃般少女的幻想,它必須死亡來證明男孩成長為男人。明日香對於男人來說,是會在腦裡暗放一間房存放其記憶的那種對象。真嗣和明日香也曾很乾柴烈火,也有過很多真實動人的時刻,但這一切都是年輕的事,what happens in EVA stays in EVA 的意思。
14 真嗣和明日香的關係一向很 toxic,但這種關係格外迷人。明日香表面堅強,但同樣長期陷入妄想,例如強烈的不安全感,所以要時時刻刻用軍事功榮補償受創的尊嚴,她同樣因這些心理缺憾而在劇中陷入絕境。所以這兩個充滿弱點的人在一起,就會是互相傳染精神病,我們經歷過的 toxic relationship 很多都是「真嗣—明日香」模式。
15 明日香氣了真嗣 14 年,二人上一次是分別處於兩台瘋狂互咬的 EVA ,「我沒有幫妳,也沒有殺妳」,於是明日香認可了他的進步,最後她也說了一些「我心裡有過你」的話,最後真嗣也渡化了自己,感恩地表達心裡有過她。那一段還是很動人的。
16 女性之中,真希波代表了「正常人」,「正常人」是毒海沉淪者的菩薩。真希波在戲中也是菩薩一樣的救苦救難支援型角色。她唱的「前進三步,後退兩步」也預報了真嗣或每一個人如何在撞損中成長。
17 真嗣是如何成長的:如果視真嗣為佛陀故事中的佛陀,他本來是被寵壞的王子,但發現王宮外面充滿生死病死,而這也有一日要臨到自己,他不明白可以如何解脫。所以在真實世界 / 貧苦極地中獲得啟蒙,仍然很有普世性。真嗣是在幸存者村落中上山下鄉,重新學習生活。在前集和《終》都有角色提醒真嗣:這世界痛苦的不只有你。這是三番四次速遞上門的認知糾正。他總是要說,你們認為現實是痛苦的,所以逃到 EVA 這間教堂尋求慰藉,但你沒有想過現實世界可能並沒那麼糟。總之導演已到了苦口婆心的地步:要去生活,要去愛,要去受傷,不要拒絕現實,要活在現實之中。「EVA 精神病」的「補完」就是遠離顛倒夢想,「病」好。
18 雖然很多事情都滿足了,但看完新版,會覺得舊版在分鏡剪接機體設計等方面更加精美。像舊版明日香對戰量產機那一段,後來的動作場面就很少有那種效果,在 14 年過去之後很多動作場面是戰艦式交火,舊劇場面是打得血肉橫飛、內臟全飛起來的港產恐怖動作片。
19 原版的調性好像是越掙扎越沮喪,新版的發展是越掙扎越積極,最後到達彼岸。導演屌完你之後,二十多年後還是會送上真心祝福,對中間種種已經消化,超渡了 EVA ,也超渡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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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講福音戰士劇場版《終》,一切又要回到《破》的開首,新角色真希波唱著《三百六十五步進行曲》駕駛著 EVA 殺敵,歌詞:「幸運不會主動走過來,所以要靠自己走過去,一天走一走,三天走三步,前進三步,後退兩步……」,四部新劇場版裡面的碇真嗣也是前進三步,後退兩步。《序》和《破》交代男主角如何跌跌撞撞,由一個逃避困難的少年,變成一個會 (為綾波零) 冒險的青少年。
2 重溫《破》,真是拍得很熱血,你以為這裡已經處理了碇真嗣的成長,他衝破了 TV 版與綾波零矇矓不清的情愫,不再抑鬱,像普通人一樣談起校園和共居戀愛。但,後繼的《Q》又再一次打散這個結構,進行 rebuild 裡面的 rebuild。導演告訴我們,碇真嗣在《破》裡面的表現雖然是成長的結果,但「後生仔始終係衝動」,他只有十幾歲,他的成熟並不是真正的成熟,而且搞出更大問題,他又再帶來世界末日。碇真嗣從一個小高潮墮入更低潮,一切似乎又回到原點,碇真嗣還是那個廢柴。
3 但《終》告訴你,所有經歷的東西都不會消逝,它的影響力會在關鍵時再次浮現。《終》用了不少篇幅描述碇真嗣在正常村落生活,村民代表現實世界,跟他們一起生活,就是活於百姓之間練習「現實感」,將他從幻想之中拯救出來。《Q》其實還是透過批判碇真嗣來批判 EVA / 動漫迷。當碇真嗣沉睡了十四年之後,他仍是少年,其他人卻長大了,而他在一個世界末日的場景下,仍然只關心自己究竟有冇救到條女。
4 而《終》也等於揭穿了,我們認識的綾波零在《破》最後那場熱血的戰鬥中,應已壯烈犧牲。而碇真嗣14年後一覺醒來,無法接受現實,他大喊:「綾波零﹗」也倒映出沉迷綾波零的動畫迷,他們被真實世界割傷之後,逃到了幻想空間像真嗣一樣尋求零的撫慰。
5 所以導演在《Q》和《終》兩次殘酷地提醒觀眾:綾波零只是個玩偶,不是真實的。在上一集,我們發現綾波零不是前兩集的綾波零,在《終》佢直情在觀眾面前爆開,差不多像 《3D肉蒲團》那樣。他要不斷折磨你,連他描述綾波零複制品的篇幅,讓觀眾開始共情她,都是精心計算的惡意,之後佢一樣係爆炸。總之我感覺到導演對綾波零抱著一種強烈敵意和清算態度。「假架啲女﹗」佢咁講。
6 導演要不斷清算他創造的最有影響力女主角,在一切講完之後,似乎都可以理解。EVA 新劇場版四集下來,事實上是反 EVA 的。據說是因為 EVA 的巨大成功,使導演感到自己處於這部作品的巨大陰影之下,人生反而受到限制。EVA 為庵野秀明帶來了精神病,而那精神病的象徵物無疑就是綾波零,而將 「EVA 引起的精神病」繪畫出來,就是舊版本的意識流世界,以及新版本的反宇宙空間。其實都是一件事。新版本解釋得更赤裸,直指那是幻想和現實構成的世界,這是在指 EVA、動漫甚至流行文化。
7 「覺悟」之後的真嗣反過來渡化沉浸在幻想的父親。真嗣在《Q》、舊版後段的精神狀態無疑是陷入妄想,而父親是最後的奸角,因為他代表了繼續沉迷 EVA、那些不願放開 EVA 的愛好者,真嗣的啟蒙結果是他決定清除 EVA,讓世界變成一個沒有 EVA 的世界,讓從無而來的有,最終復歸於無。
8 你也可以說,《終》是一部充滿神道氣息的電影。真嗣最後渡化了墮入顛倒夢想的父親,渡化了自己,也渡化了其他主要精神缺憾角色。法師是庵野秀明,要超渡的「惡靈」是 EVA 這套作品。一班村民年年月月拜一塊石,就會變成靈石,你得拜下去。好像養鬼仔,當你不養了,要處理好手續。《終》希望成為那個代表「跟 EVA 分手」的手續。
9 主旨仍然是誨人不倦:不要沉迷動漫,要面對真實世界。在《The End of Evangelion》(舊劇場版) ,導演的教誨方式相當冷酷和陰鬱,最後明日香對真嗣說出「真嘔心」無疑是在批判觀眾 / EVA 迷。舊劇場版的教育方法是北野武式的,那是一句怒火爆棚的「屌你老味班死毒撚係度逃避現實」,但到了二十幾年之後的《終》,導演像一個和風細雨的慈父。他鼓勵你接受明日香和綾波零是假的,鼓勵你走到真實世界溝女,而他最後也安排了真希波給真嗣,說明真實世界也有其美好的。比起鬧人,更加容易說服人,所以歲月確實給了導演很多智慧。
10 真希波這個角色相當有趣。她自然沒有明顯心理問題,也享受駕駛 EVA,她的存在本身就很「反 EVA」。而幾集裡面各種關於真希波的細節,你會發現她在每次行動都可以完成戰略任務、全身而退,決策上絕不感情用事,但又可以理解別人的感情。反而全劇表面上最老謀深算的人,其實心理最不健全。
11 真希波以人格發展完成度極高的設定存在於故事中。在《破》裡面,高層談到大人之間的政治問題牽扯到青少年 (駕駛 EVA 自相殘殺),自己感到不人道,鏡頭一轉真希波在另一邊也覺得自己的事情牽扯到大人,亦覺歉意。很多類似的細節顯示,真希波超然於大人的陰謀,她無力改變世界現狀,但她會積極利用形勢來實現私人議程。戲中的陰謀組織和父親大人,都是剝削青少年,利用他們人格尚未發展完成的弱點來作惡,你自然也可以這樣看「動漫產業」本身。
12 真希波就不吃這一套,而真嗣因為人格未發展好,所以一次一次被父親算計。也因為父親帶來的巨大痛苦,他十幾歲就成了佛,最後還渡化了父親,literally 拯救了世界。
13 為甚麼不是明日香和綾波零。綾波零是要「殺死」的,她會留在「幻想界」,是少年對於一個完美、順服、娃娃般少女的幻想,它必須死亡來證明男孩成長為男人。明日香對於男人來說,是會在腦裡暗放一間房存放其記憶的那種對象。真嗣和明日香也曾很乾柴烈火,也有過很多真實動人的時刻,但這一切都是年輕的事,what happens in EVA stays in EVA 的意思。
14 真嗣和明日香的關係一向很 toxic,但這種關係格外迷人。明日香表面堅強,但同樣長期陷入妄想,例如強烈的不安全感,所以要時時刻刻用軍事功榮補償受創的尊嚴,她同樣因這些心理缺憾而在劇中陷入絕境。所以這兩個充滿弱點的人在一起,就會是互相傳染精神病,我們經歷過的 toxic relationship 很多都是「真嗣—明日香」模式。
15 明日香氣了真嗣 14 年,二人上一次是分別處於兩台瘋狂互咬的 EVA ,「我沒有幫妳,也沒有殺妳」,於是明日香認可了他的進步,最後她也說了一些「我心裡有過你」的話,最後真嗣也渡化了自己,感恩地表達心裡有過她。那一段還是很動人的。
16 女性之中,真希波代表了「正常人」,「正常人」是毒海沉淪者的菩薩。真希波在戲中也是菩薩一樣的救苦救難支援型角色。她唱的「前進三步,後退兩步」也預報了真嗣或每一個人如何在撞損中成長。
17 真嗣是如何成長的:如果視真嗣為佛陀故事中的佛陀,他本來是被寵壞的王子,但發現王宮外面充滿生死病死,而這也有一日要臨到自己,他不明白可以如何解脫。所以在真實世界 / 貧苦極地中獲得啟蒙,仍然很有普世性。真嗣是在幸存者村落中上山下鄉,重新學習生活。在前集和《終》都有角色提醒真嗣:這世界痛苦的不只有你。這是三番四次速遞上門的認知糾正。他總是要說,你們認為現實是痛苦的,所以逃到 EVA 這間教堂尋求慰藉,但你沒有想過現實世界可能並沒那麼糟。總之導演已到了苦口婆心的地步:要去生活,要去愛,要去受傷,不要拒絕現實,要活在現實之中。「EVA 精神病」的「補完」就是遠離顛倒夢想,「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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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傳法師幾歲 在 知史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歷史上真實的西遊記
貞觀三年(629年)秋八月,玄奘法師由長安出發了。
在《西遊記》中,玄奘出長安可是個無比盛大的場面。比如說,唐太宗封他為「御弟」,給通關文牒,賜千里良駒、盤纏、隨從,在文武百官和長安人民的簇擁下,玄奘風風光光出了長安。
但實際上,歷史上的玄奘其實是個偷渡客。別的不說,他是護照也沒有,簽證也沒辦,趁着月黑風高,做賊一般溜出了長安城。
這樣的出發方式,不但不體面,還冒着生命危險:一是非法出境被抓到了肯定不是個兒;二是縱然越境成功,當時的向西之路也非常危險。還記得嗎,這一年,可是唐太宗派遣李靖、李勣出兵攻打東突厥的時候。刀兵無眼啊,你說你這是哪根筋搭錯了吧。
玄奘大概沒考慮到這些問題,或者說,就算考慮到了,他也無暇顧及,甘冒風險。能讓人將生死置之度外的,無非那麼幾個原因,一是愛情,二是自由,三是大義。而比這三者更有驅動力的,則是對真理的忘我追求。
在長安的幾年內,玄奘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從名僧法常和僧辯那裏獲取新的知識,開啟新的智慧了。他曾經就佛法經義的疑問列出了100條問題,拿去請教法常和僧辯,可是,這些問題本身已經超越了那兩位的水準,更別提給出答案了。
法常流覽了問題單子,說:「我看,天下沒人能回答你這些問題吧?」
玄奘猶如被當頭潑了一桶冷水,十分沮喪。
法常於心不忍,又說:「這也不一定。如果是天竺高僧,應該能解決你的疑問。」
說者無心,可玄奘卻把「天竺高僧」聽進了心裏。他立刻找到幾名志同道合的僧人,大家聯名向政府提出遊學天竺的申請。
唐政府是個負責任的政府,他們當即駁回了玄奘等人的出國申請。理由很簡單,兵荒馬亂的,你們偏要往西跑,遇上敵人、亂兵,幾條小命不是白丟了?
申請被駁回後,聯名上書的幾個僧侶就放棄了這個念頭,宗教界人士也得遵守國法不是?當然,這些人不包括玄奘。
從蜀地私自回長安,已經違法了,再違法一次也不算什麼。畢竟,在他心目中,佛法遠遠高於人世間的法律。
其實,我相信,我們每個人在某個時期,心中都會湧起一種宗教情懷。這種情懷,跟具體的宗教並無必然聯繫,而是人心對萬事萬物的敏感,對世界本源和終極真理的好奇,對肉身和塵世超越的渴望。
如果留在長安,玄奘大約很快就能成為京城甚至國內佛教界的領頭羊。在同樣癡迷大道、具有高度精神自省能力的唐太宗度過軍事緊張期之後,他很可能親自召見玄奘。即使這並不意味着權力和財富,起碼也代表了光榮和地位。
但是,那又怎麼樣呢?
缺少對佛法的真正理解,沒有真正的了悟,所謂高僧也只是一個裝腔作勢的空殼。一切榮譽、地位、敬仰等附屬品只會帶來膚淺的、世故的生活,一種沒有意義的生活。
這絕不是玄奘為自己選擇的生活。他知道,無論如何,自己必須到佛法的誕生地去尋求幫助和提高。
天竺還很遙遠,一人一馬,盡力西行吧。
就在玄奘出長安的時候,李靖接到了討伐東突厥的命令。11月,李勣的部隊也完成了動員。而肅州刺史公孫武達和甘州刺史成仁重已經和進擾河西的突厥先頭部隊幹了幾場狠仗。
隨着二位李將軍的出兵,主戰場沿蒙古草原陰山山脈一帶展開,而西域局勢也開始風起雲湧。玄奘卻不顧一切地往西域進發了。
儘管悟空不在,玄奘還是受到了某種冥冥中的保護,一路上,總有人會幫助他。在順着流經玉門關的河流走了十多裏路後,玄奘已經出了國境。
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此時,唐帝國實際控制的區域,已到達了西方的極限。玄奘,向故土眺望了最後一眼,毅然背向大唐,繼續孤獨的旅程。
不久,他來到了伊吾國。從這裏向西北跨越天山,再繞行中亞草原,便可進入天竺境內了。
玄奘不打算在伊吾逗留過久,可是,他還是耽誤了一些時日。因為當時正值高昌使者訪問伊吾,言談間得知有位大唐高僧正在伊吾歇腳。使者回去後,立刻向高昌王彙報了此事。
那時的高昌王我們認識,就是前面說過的麴文泰。這個時候,高昌與唐的關係還很好,麴文泰聽說此事,便派出數十人馬,到伊吾迎接玄奘。
玄奘堅辭不果,只好跟隨使者來到高昌。一見高昌王,更麻煩了,麴文泰深深被大唐法師的風姿和見識所傾倒,哭着、喊着不讓玄奘走。
這可不能答應,玄奘拒絕了麴文泰開出的優厚條件,要求動身。
麴文泰聞言,換了一副臉色,說:「法師你違法出境,如果不肯留下,那我就按照規定,把你送回大唐去。」
玄奘不動聲色,說:「為了佛法,貧僧一定要到天竺去,雖死不易。」
利誘威逼都沒什麼效果,麴文泰也就不再勉強。不過,他仍然向玄奘提出了一個不情之請:將來法師取得真經,從天竺回來的時候,請務必來我國停留三年,宣講佛法。
這一點,玄奘倒是答應了。可約定雙方都沒有想到,等玄奘回來的那一天,高昌國已經不復存在了。
麴文泰給玄奘寫了一封介紹信,請沿途的各國國王對高僧加以援助。他特別指出:此僧乃本人義弟。
看來,《西遊記》中唐御弟這個情節,是從高昌王那裏移花接木來的。
高昌王的信,並沒有給玄奘帶來很多的方便,有時還起到了相反的效果。比如說,焉耆國作為高昌的競爭對手,壓根不買帳,對玄奘不予招待。好在他們也不敢對大唐高僧怎麼樣,因此,玄奘便速速離開了焉耆。
再往西走,是一片綠洲,這便是龜茲國。在玄奘眼中,龜茲的意義並不僅限於一個西域小國,因為這是十六國的後秦時期的偉大法師鳩摩羅什的出生地。
鳩摩羅什的父親是天竺人,在即將繼任相位時毅然出家,離開天竺來到龜茲,被聘為國師。因被國王的妹妹逼婚,因而有了鳩摩羅什兩兄弟。
後秦弘始三年(401年),姚興攻滅後涼,親迎鳩摩羅什來長安。在隨後的十多年內,羅什悉心從事講法和譯經事業,主持完成了不下數千卷的譯作。著名的《能斷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也就是簡稱的《金剛經》,就是鳩摩羅什法師翻譯的。
更加巧合的是,鳩摩羅什法師也號三藏。藏,乃容器之意。三藏,也稱三法藏,是指印度佛教聖典的三種分類:經藏、律藏和論藏。
有趣的是,兩個三藏都曾把佛經翻譯的歷史發展推向更新階段,都是里程碑和分界線一般的人物。
話說玄奘在龜茲停留了大約60多天,終於等到天山之雪融化,道路開通,他繼續前進。
走過了最為艱苦的跨越天山之路,前面的路就好走多了。一天,玄奘終於抵達天竺。
在佛陀的故鄉,玄奘終於觸摸到了他連夢中都在追求的東西。當時,天竺與大唐關係還不錯,而印度的僧侶們對這位不遠萬里前來求法的唐僧更是熱情接待,毫無保留地將珍貴的佛典傳授給他。
在天竺居住學習的十幾年,也許是玄奘人生中最美好的回憶吧。但是他知道,這裏並不是自己的樂土,他還要回到大唐去。
出發,永遠是為了返回。這也許是一切具有史詩意味的人生所必然經歷的過程,就像荷馬那部《奧德修紀》中的古希臘英雄奧德修斯一樣。玄奘踏上了歸途。
當玄奘再次進入西域時,大約已經是貞觀十八年左右。十幾年的時間,唐太宗和他的唐帝國,已經製造了一場滄海桑田的巨變。
早在北印度時,玄奘就聽到了高昌國滅亡的消息。這固然讓他歎息世事無常和虛妄,倒也提供了一些便利,因為沒必要去高昌履行諾言,他便可以不經天山南路,直接走西域南道回國。
玄奘越過帕米爾高原,沿崑崙山北麓,經由莎車、于闐等國,前往沙洲,也就是今天的敦煌。
貞觀十八年(644年)孟秋,玄奘歸國的消息傳到了唐太宗耳朵裏。當年,他是一個心存疑惑的年輕僧侶,如今,已成為蜚聲中外的大法師。
太宗微微一笑,他並沒有忘記當年那個最年輕的僧人。
記得在玄奘離奇失蹤後不久,長安寺院的長老們曾經向太宗彙報:由於申請赴天竺留學遭到拒絕,玄奘很可能已經偷渡出境了。
太宗聞言道:「這個和尚挺大膽嘛。」但他臉上並沒有發怒的表情,語氣中似乎還有一絲隱約的讚賞。
長安的和尚們放了心,不久後,高昌王來長安朝見,自然也將玄奘的事情報告了太宗。十幾年間,唐太宗也會零零星星聽到一些玄奘在天竺的消息,瞭解到玄奘在修行上的精進。
漸漸地,唐太宗開始盼着這位大膽的和尚回來。
玄奘在於田時,向皇上呈上一份請罪書,詳細報告了冒犯國法的經過,並提出自己馬上即將歸國領罪。這封請罪書被商隊的高昌人帶回了長安。
雖然玄奘心裏無所畏懼,但當長安使者飛奔而來,對他說皇上原諒他的一切罪責,並熱切期盼他回國時,玄奘心裏還是感到了喜悅。
在沙洲,玄奘又一次上奏長安,因而得知唐朝近期內將會向高句麗派出遠征軍,而太宗本人也將東赴洛陽,指揮軍隊。
這個消息讓玄奘吃了一驚,他立刻從沙洲啟程,趕往長安,希望能在皇上動身前見上一面。
當然,玄奘急着見皇上,不是為了皇上能夠接見他,表揚他什麼的,而是為了向太宗申請建立譯經場的經費和幫助。
數萬里往返,17年歲月,僅僅是偉大事業的前奏罷了。玄奘從天竺帶回來657部經書,需要招募一批通曉經典和梵語的僧人進行翻譯。不然,對於普通人來說,佛經何異於廢紙?
然而,玄奘緊趕慢趕,回到長安時,已是貞觀十九年(西元645)正月七日了。這時候,太宗已經前往洛陽,坐鎮長安的是西京留守司房玄齡。
房玄齡幾天前便接到了太宗從洛陽發來的詔令:使有司迎接之。房玄齡立刻展開準備工作,但沒想到,急於謁見的玄奘,提前趕着回來了。
有司還沒出動,聽到消息的長安人民卻從四面八方趕過來了。聽說大法師將從運河碼頭上岸,大家都往碼頭邊跑。一時間,擠了個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玄奘沒辦法,只好在碼頭過了一夜。等官差來開道時,才進入了長安朱雀大街的都亭驛。街道兩旁已經站滿了人,人們跑來領略這位為佛法觸犯國禁的大法師的風采,近20年時間,玄奘的事蹟早已成了長安人津津樂道的話題。
玄奘在長安沒待幾天,便迫不及待地跑到洛陽去了,抵達之日是正月二十三日。見到太宗的日子,是二月一日。
洛陽儀鸞殿上,當世兩個意志最堅定的人會面了。
針對玄奘西遊之事聊了一番後,玄奘盤算着向皇上提出興辦譯經場的事。沒想到,皇上突然說:「大師德才兼備,沉毅堅忍,不如你還俗,來朝中輔佐我吧。」
玄奘吃了一驚,趕忙推辭道:「玄奘自幼傾心佛法,皈依佛門,以普度眾生為己任。還俗之事,萬萬不可。」
太宗說:「有何不可?以你的才華,咱們君臣聯手,打造太平盛世,這不是普度眾生嗎?」
玄奘說:「經邦濟世必以儒,玄奘對儒學一竅不通,怎麼能輔佐君王治理天下呢?還是讓我以佛徒的身份,通過譯經,解除眾生心靈的魔障吧。」
太宗話鋒一轉,說:「好吧好吧,不逼你還俗了。不過呢,既然你已經到過西方,不如再跟我到東邊轉轉吧。一來增加你的見聞,二來我有些事想向你請教。」
沒想到,玄奘依然拒絕了太宗的邀請,此時他心裏只裝著譯經一件事,對於遠赴遼東浪費個一年半載的時間,相當不情願。
唐太宗就沒有繼續勉強,他答應支持玄奘的譯經工作,但也做了一些保留。因為,當玄奘提出到河南少林寺去譯經時,太宗堅決不許,把他留在了長安的弘福寺。
接下來的19年時間,玄奘從著名的旅行家變成了著名的翻譯家。從他譯經的過程和成果來看,他之前說自己不懂儒學,其實是個謊言。
沒錯,大師也是會撒謊的。
(本文由「歷史春秋網」授權「知史」轉載繁體字版,特此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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