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這樣的……」魏駙馬眼底盡是痛苦之色。「是慶元下的手,我後來方知……」
李十二娘譏色更深。「是不是你親自下的毒,重要嗎?你當時和慶元已經暗通款曲,她想得到你,必定得除掉我這個原配,難道你不知?」
「我……」
「當時,你不過是裝著什麼都沒察覺,裝著不知慶元對你思慕成狂,」她看著狼狽躺在地上抽搐的慶元,「不知慶元會買通府中僕婦下毒……後來姨母在府中放了把火,用義莊中的女屍偷天換日,將我帶出了魏府……」
魏駙馬嘴唇囁嚅,眼神痛楚而複雜。
「可你二人寧願錯殺一百也不願放過一個,魏府起火,姨母匆匆離去,馬車在半途墜谷……魏長風,你敢說,關於這件事你半點不知?」
魏駙馬凝視著她,臉色蒼白,彷彿想求著她不要再說了,可始終未能開口……
「我表兄王韜便是察覺有異,幾經暗中追查,你怕他壞了你的大事,索性讓他死在瀋陽王謀逆之亂中,卻用另一個人偽裝王韜活了下來,立時改軍從吏,潛伏在京兆府中為你所用。」
「妳如何……」
「如何知道?」李十二娘哼了一聲,環視著四周聽見祕聞自知必死而瑟瑟發抖的眾人……心中再無一絲憐憫,淡淡然道:「我和姨母當時就藏在長安西市中,本想著等風聲過去再連絡表兄,可隨後瀋陽王謀反,長安一夜動盪……待風波稍止,我們喬裝打扮想找上門,見到的卻是王家大辦喪事……原來那夜王家遭受兵亂,一府三十六口無一生還,唯有立了大功的『表兄王韜』幸運逃過一劫。」
魏駙馬沉默了,唯有眉心隱隱跳動。
「我姨母,又怎麼會認不出自己的親生子?」李十二娘說到此處,眸底淚光一閃,又復冷淡。「長公主府勢大,魏駙馬圖謀匪淺,我二人只得遠遁鮮卑,在大食、波斯經商……五年後再回到長安,用源源不絕的香料巨利和長公主府攀上線,魏長風,這十五年來各色香料,可餵得飽你?」
「原來……」魏駙馬眼神劇震。「妳──還知道了什麼?」
「這一切還要拜長公主府『吳爺』所賜,該知道的,便也都知道了。」李十二娘驀地笑了起來,平凡的臉龐乍然綻放了說不出的耀眼風華,似嫵媚似嫻雅似尊貴……
不愧為二十年前芳華國色傾倒長安無數少年郎的李家十二娘。
「嫻娘,妳的容貌……」魏駙馬痴痴地望著她,心中絞痛。
李十二娘面無表情,只有一剎的慨歎。「……該是無情之時偏生多情,看似有情之時卻又比誰都要絕情,魏長風,你真真可笑。」
他臉色蒼白無一絲血色,低低道:「我知妳恨我,恨慶元,可我……別無選擇。」
李十二娘眸中無淚,因為漫長的苦痛煎熬歲月已經熬乾了所有,她漠然地道:「為了重興鉅鹿魏氏的榮光,你可以利用所有人,視你為謀士知己,受你蠱惑謀反起事的瀋陽王,拿你當至交兄弟、被你蒙在鼓底的裴偃,乃至於我這個把李氏全交付到你手裡的原配,還有為你做絕了壞事扮盡了惡人的慶元……」
只剩最後一口氣的慶元長公主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不……不是……」
李十二娘緩緩走近慶元長公主,唯一掌控者魏駙馬不言語,也無人敢阻攔。
她半傾身,對狼狽悽慘血污滿胸滿面的慶元長公主輕輕道:「……堂堂金枝玉葉公主之尊,被一個男人利用至斯,至死執迷不悟,我可憐妳。妳別怪我在妳的牡丹千蝶舞華裙上下了香毒,死在我手裡,總比死在妳自以為深愛的丈夫手裡好受些,妳該謝我。」
「賤……人……」
「好說,不比妳賤,奪人夫婿引以為榮。」李十二娘直起身,對魏駙馬道:「魏長風,我和姨母查了這些年,你的底,也摸透了七八分,一場瀋陽王謀反,把你送上了尚書左僕射之位,三日後慶元的生辰宴,聖人親至,你秘密研製了那麼多香毒,這次又想把自己送上什麼位置……龍椅嗎?」
魏駙馬閉上了眼,英俊面龐上的憂傷痛苦掙扎已然漸漸消失,再睜開眼,取而代之的是孤注一擲的決絕和木然。
「十二娘,妳不明白,我沒有退路了。」他低啞道。
「你覺得我會在乎嗎?」她目光冷如寒霜,隱有哀色。「我只怪自己出手太慢……枉我千算萬算,最後卻連累姨母也死在了你手裡……」
魏駙馬看著昔日愛妻如今滿眼仇恨地望著自己,胸口苦澀難當,但是事已至此,他確確實實已經沒有任何回頭路可言。
「十二娘,對不住……」他倏然閃電出手劈暈了李十二娘,打橫一把抱起,身形疾射而出,冷聲吩咐道:「──不留活口!」
可萬萬沒想到他抱著李十二娘方躍出了香房之外,卻始終沒有聽到黑衣人的應喏,他心下一凜,方覺有異猛地回頭,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被重重包圍了起來。
黑衣人為首是個高大魁梧男人,唰地摘下了蒙面,赫然是裴偃大將軍!
魏駙馬瞳孔縮了一縮,幾乎是電光火石間就勘破了其中玄機。「──你們早有準備?!」
裴偃怒極而笑,粗聲粗氣道:「若非李寺卿,老子今日真的就栽在你手中了,魏!長!風。」
另一名黑衣人慢慢摘下布巾,果不其然是俊眉修眼神情冷肅的李衡。
「魏駙馬,你輸了。」他靜靜地道:「束手就擒吧!」
「為什麼……」魏駙馬通身再無一絲驚心動魄的俊美優雅,早在裴偃和李衡露面的剎那,他心中了然,一切大勢已去……忽然輕輕地、蒼涼至極地笑了起來,低聲道。「李寺卿果然不負盛名,倘若你早生二十載……便好了……」
李衡黑如鴉羽的睫毛微微一顫,清眸微瞇。
下一瞬,魏駙馬倏然悶哼了一聲,腳下一個踉蹌……
眾人眼前一花,這才看清楚了他胸口不知何時被深深插入了一柄匕首,鮮血迅速蔓延濡濕了白色錦袍,更顯怵目驚心。
而那匕首正握在李十二娘手上。
原來李十二娘並沒有真的被打暈,她咬牙切齒地將匕首狠狠一轉,魏駙馬嘶啞地溢出痛苦喘息,可他卻始終牢牢環抱著李十二娘,小心翼翼得……唯恐她跌落受傷。
魏駙馬勉強支撐著半跪了下來,這才鬆開了手,讓李十二娘安然掙脫逃離他的懷抱。
他嗆咳嘔血連連,手摀著胸膛……竟笑了。
李十二娘瞪著他,原本堅定的手卻沒來由地顫抖了起來。「你……笑甚?」
「十二娘……最後還能……讓妳親手送我一程……真好。」
魏駙馬目光纏綿而悲傷地望著她,彷彿怎麼看也看不夠,最後在她震驚茫然又仇恨的眼神中,他忽而低低地細碎唱起了──
「月光光,照池塘,騎竹馬,過洪塘……洪塘水深不得渡,娘子撐船來接郎……」
魏駙馬歌聲消失,頭一垂,氣息俱斷……
李十二娘呆呆地看著烏髮鬢微霜俊美蒼白的魏長風,動也不動……他方才唱的,是兩人在夫妻恩愛最重時,暢想期盼著將來撫育孩兒,要哄給孩兒聽的兒歌……
「……問郎長,問郎短,問郎此去……」李十二娘不知不覺,淚流滿面。「……何時返?」
眾人靜靜佇立,不發一言,而藏在李衡高大身軀後的照照眼眶發熱,鼻頭酸酸的,她不忍心地別開了頭,心下愴然。
打臉女配高攀上男主 在 阿暖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公開)《藍色見鬼眼》(與死鬼女友同床)第五十一章.超級腐朽史萊姆帝
-------------------------------------------------------------------------------------
第一部合集(從頭追看):
紙言:https://www.shikoto.com/i/7cb
Penana:https://www.penana.com/story/73301/
(目前FB正連載第二部,每完成一部合集先會更新,如想追貼最近進度,請每日跟進阿暖的Facebook專頁!)
-------------------------------------------------------------------------------------
「你要我沿學校外牆攀上樓頂嗎?」
(你有更好的主意嗎?)黃嘉倫反問我說。從正門侵入的『腐朽史萊姆』已差不多擠滿了整個校長室,我們就只餘下站腳的位置。窗外的『腐朽棒球史萊姆』已蠕動到四樓左右,恐怕再過幾十秒就會從我們身後的破窗侵入,封絕我們的生路。到時我們再想要攀牆而逃已不可能了。
「媽的!爬就爬!」雷朋吼道。我們正打算一鼓作氣地跨出窗外,黃嘉倫又阻止道:(慢著!不可以把道具丟下來!)
小弟馬上跳了下來,趕在被『腐朽史萊姆』吞噬之際,搶過了書包背在背上,然後大腳跨出窗外,然後拼命抓著眼前可以抓的東西,一步一步地向上爬著。
雷朋一直目瞪口呆地看著我,直至我超過了他,他仍然沒有繼續攀爬。「爬啊!雷朋!幹嘛在發呆啊?』
「你、你全身爬滿了蟑螂啦,小弟…」
經他這麼一說,我才注意到蟑螂仍舊大票大票地從背後的書包裏湧出,它們爬過我的頸和後腦,然後沿著學校外牆往上竄,直指學校的天台。這些小傢伙們不時騷擾著我的嘴臉,只要在舌頭夠到的位置,我都會把它們捲進嘴裏咬碎後再吐出。
被這大票蟑螂爬過身體,令我想起自己在家裏經歷過的『凌晨三點鐘的惡夢』,一股無名之火不住從小腹處往上湧,小弟頓時渾身充滿著一股狠勁。咬碎出現在眼前的蟑螂,或輕而易舉地攀爬學校外牆等,完全是藉著那狠勁而做出的反射動作。
「相比起我在過去一個月裏的經歷,這實在沒甚麼好害怕的!」
「說得好!」雷朋被我這番話(我首次享受到耍帥的樂趣)激勵了士氣,「小弟!我對你刮目相看了!」他伸手進我的書包裏,抓了一把蟑螂塞進嘴裏大嚼一番,嚼到眼淚都流出來了。「我屌!屌那星!難吃得要死!你這個瘋子!!!」
(別玩啦!敵人追上來啦!)
此時,『腐朽史萊姆』和『棒球腐朽史萊姆』已合二為一,變成由最少一百具『無腦妖縛屍』融合而成的『腐朽史萊姆王』(名字都是小弟擅取的),正向著我們來勢洶洶地追趕,還不斷擊出打在身上足以讓人痛得半死的高飛球。
雷朋閉眼昂首,竟把滿嘴蟑螂全數吞下肚去。男子漢的熱情火焰燃燒著我們的靈魂,我們比拼誰攀爬得較快,完全不理會從下面不斷擊來的棒球,轉眼間已爬過了學校最高的七樓。只要跨過最後約兩公尺高的鐵絲網,就可以踏在樓頂的平台上了。
可是,到達了樓頂又如何呢?這代表我們可以逃脫了嗎?再說我們的首要任務並不是逃脫,而是要找回哈娜。她還在籃球場上的工地裏,而我們卻在學校本樓裏往上爬,這到底有甚麼意義?
「小弟,」雷朋的表情突然變得灰心喪氣,「你看看。」
由於鐵絲網都被一幅印著『優質教學,高一招生』的尼龍布廣告遮掩著,以至我完全看不到平台上的情況。雷朋把兩塊布片之間的裂縫拉開了一點,我往裏面一看,一隻恐怕已融合了好幾百條『無腦妖縛屍』的『超級腐朽史萊姆帝』已經在平台上等待著我們。
「黃嘉倫!看看你的餿主意!又把我們帶到絕路去了!」
(冷靜點!注意蟑螂逃跑的路線!)我感覺到蟑螂繼續從書包裏鑽出,但卻沒有跑進平台上去。那到底它們跑去了甚麼地方?
我轉過頭來一看,馬上就洩盡了氣。蟑螂群在鐵絲網的頂端張開了翅膀,直向著剛才校長和哈娜藏身的籃球場工地飛去,形成了一條從樓層一直延伸到地下的黑色毛毯。
「媽的!我又沒有翅膀,怎麼飛下去啊?」
(當然不是要你跳下去!領悟啊!看這現象會為你帶來甚麼啟示!)
我正想好好大罵黃嘉倫一頓時,突然有人抓著我的腳踝,想要把我扯下來。
沿外牆爬著的『腐朽史萊姆王』已經來到我們的腳下,裏面其中一隻喪屍伸出了半個身子,剛好抓著了我的腿!
雷朋拿起了他父親的斷臂,朝著這『無腦妖縛屍』的頭顱轟了一槍。那喪屍直飛進母體裏融成一堆,抓著我的手自然也甩開了。
「向橫走!」雷朋催逼我向橫攀爬,但又不知被甚麼拉扯著書包,一步也動不了。
「雷朋!別扯著我的書包!」
「我哪有!」
我回頭一望,發現書包裏面藏著那貓裝的尾巴配件,不知何時竟跑了一半出來,剛巧扣著了那塊蓋著鐵絲網的大尼龍布。
我使盡全力拉扯著,但那貓尾巴把尼龍布卡得很牢,完全拉不脫。我想乾脆把貓尾巴丟掉,但它另一端卻又緊緊扣在我的書包裏拿不出來。
「乾脆把書包丟掉吧!」
(不行!不可以把道具丟掉!)
平台上那隻『超級腐朽史萊姆帝』已經貼到我們的背上,只隔著一塊尼龍布。腳下那隻『腐朽史萊姆王』又再開始侵襲我們的雙腿。
雷朋好像突然想到了甚麼,猛扯著我們身後那塊尼龍布。
「喂喂喂,你想幹嘛?」
「明知故問!快把那邊的繩子扯斷!」
「不!我不要當飛鼠!」
「你沒有選擇!」
「我死也不要!」口裏雖然這麼說,但小弟的手已在拉扯著那綁著尼龍布的細繩子「不行!扯不斷!」
「因為你沒有拼命!拼命扯斷它!」我看著雷朋把身體猛向外拋,完全不理會腳下那七層樓的高空。
背後的腐屍群已不斷從布縫裏伸出手來亂抓。我咬一咬牙,兩手緊抓著尼龍布,使勁一扯,細繩應聲斷開,布幅跟著我們一起墮下樓去。
「飛鼠!飛鼠!」雷朋對我吼著說。他雙手緊抓著尼龍布的一角,雙腳夾著後面的一角。前面另一隻角我手抓著,餘下那隻角則隨風猛飄著,把尼龍布兜著的風都給洩了出去。
我連忙把尼龍布的最後一隻角用雙腿夾緊。這尼龍布頓時產生了風箏作用,我們跌下去的速度突然減慢下來,還越來越慢。
蟑螂仍不斷從我的背包噴出來。它們被尼龍布阻擋著,漸漸在布下聚積成一塊黑雲,數千隻蟑螂拼命在尼龍布下拍著翅膀,承擔著我們的體重,好像帶著我們飛似的。
不可思議地,我們竟緩緩下降,飛進了工地的上空,然後掉在遮掩工地的布篷上。布篷承受不住塌陷下去,我們直墮在凹凸不平的碎石地面。
夕陽只餘下最後一絲光線。
原本是個籃球場的地方,地面破裂不堪,只能勉強看出原有的白漆界線。
(這地破裂的方式不尋常,)黃嘉倫說,(就好像有隻地底怪物,拼命想要破殼而出似的。)
「這裏有個地洞。」雷朋指向右邊。那地洞一直向下延伸,看不見底。「校長和哈娜會在裏面嗎?」
蟑螂群仍在不住湧出,直湧進洞裏,像一條黑水河。「他們一定在裏面。」
突然那地洞深處傳來一聲巨響。黑水河逆流了,不住朝相反方向狂奔。到底裏面有甚麼?
(待續)
《藍色見鬼眼》(完整全文)在Google Play:https://bit.ly/2MBGP1q
《藍色見鬼眼》(完整全文)在Amazon Kindle: https://amzn.to/3oqFzwe
另本文在Apple Books亦有上架(注意只在指定國家的書店,同時亦要使用當地信用卡或PayPal帳號才能成功訂購)。
打臉女配高攀上男主 在 陳榕姍JuJu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人說他是最窮的金馬影后:
得獎後的謝盈萱
|文字:李屏瑤
|原文刊載於《端傳媒》2019.3.12
徐譽庭說她是最窮的金馬影后。
「這段時間經歷人生最高峰到最低潮的荒唐,從得獎之後一個月,這不是我以前生命的概念。當妳觸及率、辨識度一高,隨之而來的不是正常的人生。我最近在思考,影視演員們是如何不歪掉而走到現在?」謝盈萱說。
得獎之後,連google搜尋都是一面倒,像被開啟重置鍵,人生在此重新洗牌。維基百科顯示圖片換上了出席金馬獎的照片,內容被編輯得極度詳細,有足足一頁的表格都是早期的劇場演出,中間也不時跨足影像。《麻醉風暴》的宋邵瑩雖然戲分不多,卻留下深刻的刮痕,入圍金鐘迷你劇集女配角,而《花甲男孩轉大人》的檳榔西施 Stacy 一角,更讓她一口氣打開知名度。她其實不喜歡全部東西都被放上維基,連唸過的學校,做過的所有事情都在上頭,因為無法選擇放上哪些,她覺得很奇怪。問她想拿掉哪些東西,她答:「全部。」
以前去拍片,到現場去沒人認識她,大家還是會客氣地叫「盈萱姐」。有個尊稱,其實不知道她是誰。她認為最好玩的片刻,就是當她表演完,喊卡,走回來的瞬間,大家看完她的演出,開始認真地尊稱她為「姐」。本來把她當臨演、大特的人,在她演完後用另一種眼光看她,不在於名氣,而在於能力,那些對她來說才是真的。
「前幾天有人跟我講,在我這年紀的女演員,如果有點名氣的話,基本上不看劇本,會先看是不是女主角,如果不是,就送回去。我聽到非常訝異,沒想過這種選劇本的邏輯,真的不太一樣。因為對我來講,劇本拿來,我先看他們要找我演的角色。角色為優先,而不是角色大小為優先。我接戲主要不是看錢,都是先看本。」謝盈萱說,「可能我不是這體系出來的,對於這些影視得獎沒有那麼明確的壓力。現在我有意識到的,都是別人在提醒我,會有人跟我說,我去幫人家演女配很奇怪。為什麼,我不懂?如果在影視圈有這種不成文的邏輯,那我難道不能打破嗎?我現在想的是這個。」
劇場的邏輯跟影視的還是不太相同,她還在學習,不同於劇場的限時限量,影像只需要被打開,就流進你家客廳、你的房間、你的手機。因為流量帶來的觸及率跟辨識度,她走在路上開始被認出來,甚至被叫「劉三蓮」、「史黛西姊姊」,這些都是太新的體驗。
「演員就是演員,演完戲之後還是要搭捷運回家,還是要過生活。我知道很難切開,因為妳就是用妳的皮囊在演一個角色,妳行使的工作,就是這個外在的肉身。如果大家對表演藝術工作有某種認知,就不會是這麼特別,我們現在好像被獨立出來放在一個展示櫃上,但我們應該是走在路上,認出來,就走過去,很平常。有沒有可能會到達這樣?」她說。
劇本看完後,是最危險的時刻,不能讓自己跟別人討論,而是要開始創造一個泡泡,讓自己處在對角色的幻想裡。花很多時間把角色架構出來,可是別人只要隨便一句話,就會戳破那個泡泡。
就連表演邏輯也不一樣。影像專注力是比劇場大的,劇場可以根據現在,做出新的選擇,影像不是,當你想著今天要做什麼,你已經跑掉了。要在那狀況裡是放鬆的,而又在狀況內。劇場可以配置一整個表演的流動,影視則要想像現在。她在劇場裡待了十幾年,預設值不可能瞬間轉過來,她還在學。在劇場,她認為演員一個人可以完成90%,可以在現場調動,隨機調整節奏,可是影像拍完就拍完了,即便後來想到什麼,都沒有再修改的機會。
除此之外,拍攝現場的燈光、攝影、導演、對手都非常重要,拍完了,還有剪接,相較於劇場的90%,演員在影像的掌握度可能只有30%。變因太多,她苦笑,「作為一個完美主義的摩羯座,超痛苦,拍完之後會一直想說剪出來會怎樣,直到最後播出前都沒辦法放鬆。」
「劇場可以排練,可以在小圈子裡秘密分娩,可是影像會在一堆陌生人面前,影像表演怎麼可能不失手?當演員真的要接受自己最難看的樣子被看到,就像分娩,你要把完整的小孩生出來,小孩很漂亮,可是過程是很醜的,你還不確定你表演要往哪個方向、做哪些嘗試,不安全感別人都看在眼裡,他們可以在這中途對你的脆弱做什麼。」謝盈萱舉例,「劇本看完後,是最危險的時刻,不能讓自己跟別人討論,而是要開始創造一個泡泡,讓自己處在對角色的幻想裡。花很多時間把角色架構出來,可是別人只要隨便一句話,就會戳破那個泡泡。我不能夠這麼做,我還要讓那個角色在舞台上活著。你必須站在觀眾的角度去想像,觀眾想要看到什麼。那我最不想看到的是,演員給我便宜的東西。如果你有一絲一毫的不相信,觀眾是會發現的。你要做的,就是不斷幫觀眾進入那個想像,這是你的責任。」
拍照的時候,攝影師請她靠著一棵樹,謝盈萱打量枝幹角度跟自己的高度,問說需不需要爬上去,因為她爬得上去。儘管當天重感冒,她立刻在鏡頭前開啟工作模式,眼裡放著光,手腳並用地攀上樹,只為了一張不一定被選中的照片。會不會覺得把自己逼太緊?她說當然會,但她其實只對自己在意的事情嚴格。
高中唸的是舞蹈班,舞蹈班會依照某種邏輯揀選,將眾人排列名次優劣,好像除了技術外,其他特別不被關注。她一直都是學校怎麼規定,她就完美達成的人。規定綁馬尾,她就綁馬尾;規定不能打耳洞,就不打耳洞;規定裙子要多長,她就穿到那裡。因為遵守規定最省麻煩,只要成為隱藏在人群中的學生,就不會是目標。因為高瘦,成為會被特別注意的女生,也曾經因為收到情書,被老師當著全班的面說出侮辱的言論,覺得一定是女生主動做了什麼,才會收到情書。小時候經歷這些,也相信過這些,長大後才發現這些邏輯不對。高中階段她努力想成為跟大家一樣的人,就不會特別被挑出。
有一年他們被帶去北藝大參觀舞蹈系,有個老師見過她在舞蹈即興課的表達,順道帶她去參觀戲劇系。謝盈萱回憶,「我一走進去就覺得這地方太奇怪了!後來讀了戲劇系,發現每一個人做不一樣的事才是被接受的,這件事讓我好開心。因為我的執著可能對一般人來講很奇怪。」外表可以很順從,內心還是非常反骨。成長階段隱藏的情緒跟稜角,在北藝大得以漸漸伸展,
儘管如此,整個大學時期,她從沒有演過主角,每次audition,她可能都有進入決選名單,但就是沒上。當時也有過不開心,有過非常多疑惑,但是朋友的話讓她轉念,後來就專攻配角。演出經驗中最深刻的,是黃建業導演的《櫻桃園》,她演家庭女教師,角色設定會變魔術,光是學魔術就弄了很久,每次出場又要演戲又怕魔術穿幫,回想起來還是覺得很好玩。
「每個北藝大的女演員們都覺得自己要演主角,除非太特殊。好像有天份,但我不知道該怎麼使用我自己。」她說,「我覺得很謝天謝地,我的路就是這麼慢。我太清楚我的性格就是有些事情放不下,如果我大學五年成為學校第一女主角,我出去才完蛋,就是那五年從沒沒演過主角,我才有辦法站在土地上一步一步慢慢走。」
獲得金馬影后之後,北藝大戲劇系在系館大門口立起人型看板,慶賀校友得獎。謝盈萱央請她的指導教授林如萍跟看板拍照,讓她留做紀念。「謝大牌」這個綽號也是林如萍開始叫的,因為謝盈萱自帶一個氣勢,這個令人敬畏的老師每次這樣稱呼她,大牌就會露出隱微的害羞。每一屆的戲劇系製作選角,除了能力或外型,可能也有同一屆演員均質性的問題,來判斷誰被放在什麼角色。林如萍說,謝盈萱剛好在戲劇系那幾年是吃虧的,不過她有個中性的特質,有可塑性,型是最好的中間值。
表演一行收入不穩,戶頭裡的餘額常常不足一千,連房租都不一定繳得出來。畢業後一年左右,朋友找她去排命盤,算命老師說她過去一年很辛苦。他回想過去的一年,接了很多零散的case,雖然賺得很少,精神很緊繃,但竟然可以靠表演生活,其實不辛苦,過得很快樂。重大轉折發生在2015年,好像遭逢瓶頸,考慮過暫停表演,聽媽媽的話報考研究所,轉換跑道當老師,當時硬擠出3600塊報名費,錢都繳了,被老師想盡方法勸退。當作把報名費捐贈給母校,但談起這3600塊,似乎還是有點心痛。
「人生真的很奇妙,我沒有刻意選擇要幹嘛。我真的相信,念頭是對的時候,引導你走的路,後來回頭看會知道是對的。假如你今天當演員的念頭是想當明星,老天就會引導你往那條路走,我當演員不是要收入多少、要有多紅,我沒有那樣的想像。我的想像是,希望以後可以跟什麼能力的人工作,希望可以碰到怎樣的演員,想碰到很強很有趣的導演。」這個念頭出現後沒多久,導演朋友李晏如找她拍短片《冥王星圖》,入圍坎城的短片角落。那是她第一次參加影展,兩個沒錢又沒名的人,遇到的每個人都盛裝打扮,導演跟演員兩人整天穿著牛仔褲到處走,像是闖進一個新世界。
「我看到紅毯,看到遠方的伊莎貝・雨蓓,那個畫面我到現在還記得。不是嚮往那樣的生活,我嚮往的是那樣的能力,好像有那個畫面之後,人生就一直被帶往這條路。我知道很多人是需要具象的方向去想像人生,但我不是。所以當東西來的時候,我不認識這些團隊,我最在意的是劇本,這是最基底的。會有人提醒我,說某些戲還是要接一下,我就會說我沒辦法,接了可能會痛苦更久,反正就這樣過嘛。」謝盈萱坦率地說。
為了走到想像中的遠方,劇場女神日以繼夜做著準備。她認為從來沒有一個角色是拿到劇本才開始做的,一定是從以前就在蒐集,每天都要做功課跟吸收,揣摩他人的生活。如果有些是現階段的人生歷練演不來的,有些議題她覺得不是這樣討論,那就真的沒辦法去做。
她在舞台劇《明年,或者明天見》演出孕婦,剛好演員好友、有劇場妖姬之稱的王世緯懷孕,每次跟對方碰面,她都不斷觀察王世緯的所有行動,有些細節看不到,她就問。甚至到劇場的最後彩排,她邀請王世緯來看排,給她筆記做最後調整。《花甲男孩轉大人》裡演檳榔西施,她除了學剪檳榔葉,也調動自己從小到大聽過的語言,去尋找一個適合的「氣口」,也特別存了一些檔案,觀看許多網路短片。正要上映的連續劇《魂囚西門》,她的角色會被上身,需要瞬間切換成藍葦華,這下不是一個做出來的角色,而是真人,她把能找到的演出都看了,也跟藍葦華索取影片,每天都看,連上戲前化妝的空檔都在看,練習對方的習慣動作,拆解每一個舉動,在最短的時間內,她必須要成為對方。
而在口碑爆棚的舞台劇《服妖之鑑》中,她反串演出,飾演一個在戒嚴時期有扮裝慾望的男性特務,讀完劇本,她一直在想怎麼揉捏這個角色,北京腔太理所當然。恰好她去大陸巡迴演出,認識一個武警大哥。她回憶,「大哥是安徽腔,那個走出來的氣場,你就知道他一定有解決過人。不是現在小島上看過的,是在大塊的土地,走到那個位階,才堆疊出來的氣場。他帶我們劇團去招待所吃飯,也是你沒去過的空間。我不斷聽他講話,甚至想偷錄音。後來《服妖之鑑》加演,我很想買張機票去上海找他,連台詞都已經修改成隱藏關鍵字的版本,有些話好想請他唸唸看。」
「演員的人生歷練要足夠,要看過那個世界,知道世界的味道是什麼,否則你就是在假裝。演員是另外一種知識份子,可是是很入世的知識份子,做的一些訓練是在發掘內在、身體、肌肉。」謝盈萱說。
不僅記憶的、身體的,她的電腦裡存著很多實際的檔案,關於口音或是形態,逐漸蔓生成一個龐大可調動的演員資料庫。一開始她還沒有接很多戲的時候,想趁著拍片之間的空檔去打工,去哪裡都可以。當時最有興趣的是去當櫃姐,她很想知道他們都躲在哪裡抽菸、放衣服的櫃子長什麼樣子、私底下又是怎麼聊客人的,可惜現在不行了。她也想過要寫補助案去駐村,去跟不同國家的藝術家工作,得獎之後,好像可以想得更遠,至於能不能完成,就看這輩子能不能走那麼多。
宣布得獎的那瞬間,她一點都沒有預料到,一站起來就忍不住哭了,太沒有防備,那是謝盈萱的真身在哭。她總是想著角色,本人的生活被表演一口一口吃掉,真的她出現在那一瞬,但她覺得太醜,於是雙手掩面,把自己的臉整個遮住。她也會疑惑,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也想過要學著放鬆,不過她笑稱年紀還沒到,逼自己放鬆好像是反效果,可能要等到某個時間點就會知道,但是沒關係,她非常擅長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