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照中心認識了楊奶奶〉
萬芳蓮馨長照中心門外是多株綠色植物,拐进去,粉色牆壁瓷白色地板,一座立櫃佛龕供着水墨彩繪觀世音菩薩像,點著橙黃色的小香燈,綠紅糖果各三五顆。輪椅一字排開,上面坐著許多爺爺奶奶,吊瓶的,發呆的,看電視的,陣仗一直延伸到走廊,我踩進來,小心翼翼往前走,爺爺奶奶抬起頭來打量,我時刻提醒自己要記得微笑。
來之前,社服團進行了十分鐘的小培訓,教我們推輪椅的方式,與長輩們溝通的技巧等。我的活動流程卡片上寫著「玉珍,失智」。
走啊走,盡頭轉角便是「交誼廳」,不到二十尺的小廳,左右不對稱排著十多臺輪椅,有的爺爺奶奶東倒西歪,需要用背帶固定身子。
#見到奶奶#
「海珊在哪?」我急忙應道「這!」「玉珍在這。」這就見到了玉珍奶奶。
奶奶留著短髮,頭髮是麥當勞麥旋風色,個子不高,如一般老人的身子隨著時間越縮越小。「奶奶,我是海珊,待會我們去公園。」兩個社工負責一位長者,負責玉珍的,是明慧和我。
玉珍奶奶點點輪椅,問我和眀慧誰會。我問她怎麼了?她說她要拿東西,我便把輪椅兩邊手剎拔掉。她又點點自己胸前一條用於固定身子的皺皺碎花布帶,「把它解掉。」我繞過她,手探到輪椅背上解開。
#楊奶奶的房間#
奶奶沒有直接告訴我們去哪裡,只是往前指,我也沒問,照她說的做。原來是要回她的房間。十五尺左右空間,有四個床位,輪椅在其中通行扭捏艱難,窗戶很大,直到晚上,房間裏都用自然照明。
到了自己的床位旁,奶奶伸手摸摸床鋪,又摸摸枕頭下,我把輪椅貼到床邊,防止她跌倒。「奶奶要找什麼?」她沒回應,顫巍巍著手摸摸這裡摸摸那裡,在被子裏翻來翻去,又費力地拉開床頭櫃,還是沒找到想要的東西。
櫃裏是幾件初秋的薄衫,看護小姐提醒我幫添一件衣服。奶奶拿了灰底紅花針織羊毛衫,自己要穿,卻找不准方向,我們趕緊幫忙。
穿好衣服,我說:「奶奶回來再找吧。」順勢轉向輪椅。這時,進來了一位大嗓門阿嬤,她扶著輪椅起身,用臺語罵罵咧咧。走道位置只夠過一人,只好等等了:阿嬤褲子脫到一半,露出鬆垮的紙尿布,氣味彌散,越南護衝我們笑笑。我的眼睛不知該往哪裡擱,週轉間看到楊奶奶床底下的鞋子,我俯身問:「奶奶要不要換一雙鞋子?」她看著角落的黑色平底軟皮鞋,夢醒了一般,說哦,要的,是的,要換。原來奶奶找的是鞋子。
我和明慧一人負責穿一邊。奶奶的指甲很厚,堆積近半釐米,跟瑪瑙塊似的。「奶奶你要剪指甲了,不然襪子會壞的。」她說是啊,是啊。把腳完全推進去後,指甲太高鞋頭頂了起來,我問會痛嗎?奶奶說不痛,不會。
#去小公園散步#
推二十多座輪椅下樓,要排長隊。快輪到我們了,奶奶突然說不去了,要跟朋友在一起。我問看護小姐朋友是誰,她聳聳肩,轉過來跟奶奶說:「朋友已經在下面了。」讓我帶她下去就對了。
電梯窄小的四方型空間裏,沈默格外長久。「奶奶,今天的天氣特別好哦,太陽特別旺。」奶奶的指甲淺粉色,她自己塗的。我誇奶奶指甲好看以後,她一直忍不住摳指甲縫裏的污垢。
推著奶奶前往公園,她說:「每天都要來這裡。」奶奶膩了。我們排著隊在公園裡緩慢繞圈,前後都有爺爺奶奶在跟義工講話,很熱絡,像好久沒説話了。
楊奶奶不愛說話,我只好使勁找話題,「前面那棵頂上冒紅色的是臺灣欒樹,前些日子落下黃色小花,越深秋越變紅。」「奶奶你認識楊玉環嗎?你是楊玉珍,你是貴妃的妹妹,你們都是傾國傾城貌!」「奶奶我現在大三了,快畢業了,畢業我就要離開了,現在準備期中考試呢。」到後面已經變成自言自語碎碎念了。
咕咕,「奶奶我肚子好餓。」說話是耗費能量的活,陪伴老人真不容易啊,我一下就餓得不行,奶奶說這附近連一家吃的都沒有,歎一口氣。我忙說,但這兒安靜,很舒服,世新大學周圍倒是很多吃的,但是很吵喔。
公園裡很多小朋友,附近一所國小有童軍團穿著迷彩服帶活動,朝氣聚集在滑滑梯和蹺蹺板周圍,「奶奶你看,現在小孩的衣服好好看,五顏六色的,我們小時候還要穿哥哥姐姐留下的。」「奶奶你聽得出來我不是臺灣人嗎?我是廣東人哦。」奶奶是北方口音,她說自己是河北人。
我問奶奶,中午都吃什麼呀?她用手點點輪椅前綁的一面牙白色小桌,說這個位置放素菜,這個位置是魚。那有沒有下午茶啊?奶奶說沒有。餓了怎麼辦啊?餓了就叫她們給,會給點稀飯。那你的朋友呢?奶奶轉頭看一圈,說沒找到。
那跟朋友在一起都幹嘛呀,聊天嗎?奶奶說不會,都不講話。我問奶奶,「那你會不會覺得我們很煩呀,又要說話,又要拍大合照。」奶奶沒回我。
#第一次這樣#
第二個活動--種植小盆栽。一位爺爺坐不住了,發出呼嚕嚕的聲音,有的爺爺奶奶興致好,繼續跟義工講自己年輕的事情。二十多座輪椅排成一個圈。一直單膝蹲地跟奶奶講話,累了才換邊,奶奶說:「你起來吧,別蹲了。」后面的青芒树咚砸下一颗小果子,我捡起来给奶奶看。
社團給我們發迷你塑膠花盆,又撒上半滿的土,再發小的仙人掌,任務是把它移植到花盆裏。旁邊一位札辮兒的奶奶看到土裝進盆子的過程,不斷拍手鼓掌。
楊奶奶突然對我挥挥手說:「餓了你就先吃吧。」我笑出聲,「奶奶,這個不是吃的,這是土這是仙人球,你看,種進去,每天澆水它就能長大哦。」
每個小組拿到一張白色卡片,我問奶奶你的願望是什麼?她說沒有願望,兩個兒子兩個女兒都長大了。我說哇真好,兩個兒子兩個女兒是兩個「好」字,好事成雙哦!我拿出筆在小卡片上寫「楊玉珍奶奶身體健康,天天開心。」
旁邊的一位同學問爺爺,你的心願是什麼?爺爺講不順暢,但我聽得很清楚,他說:「孫子孫女...要平安。」同學是基督徒,他說:「神一定會聽到,會給世人平安喜樂。」
音箱播放歡快音樂,大家用彩條裝飾盆栽,陽光照耀,場面很溫馨。玉珍奶奶說:「第一次這樣子⋯」奶奶你不是說每天都來這裡嗎。我問那你喜歡嗎?她說,不喜歡⋯我看到奶奶的眼角滲出淚光。奶奶喜歡,得以拽著無聊的生活往前跑兩步,奶奶不喜歡,觸景生情愁更愁。
拍大合照時奶奶沒看鏡頭,只是望鏡頭後面一棵大樹,很高很高的樹,枝繁葉茂的樹,她說:「這棵樹好,種在家裡好。」我說種在家裡不行呀,會把天花板撐開的。後來又想到,奶奶說的,大概是以前村子里有院子的家。
#一塊蛋糕#
回到長照中心,我們把奶奶的輪椅復原到位,在觀世音菩薩正對面往右一格。奶奶說:「沒什麼事你們就先回去吧。」奶奶,我們還不能走,我們要幫一位爺爺慶生,今天有人過生日。社團在行前說明裡跟我們講了,唱生日歌的時候要盡量大聲盡量熱情哦!
每位老人分得一份生日蛋糕。奶奶細細地吃,看得我直流口水。誰知,還剩一小塊的時候,她突然停住了,說「剛剛你們兩個誰說肚子餓,我忘了。把它吃了吧。」我和眀慧愣住,見我們誰都沒動,奶奶說「就剩一小塊,兩口就吃掉了!」可是我自然是不想吃老人吃過的蛋糕。
我把碟子拿起來,猶豫地看著這一塊黏糊糊的膏狀物,實在沒法咽下去,便走到前臺交給看護,說奶奶不吃了。前臺接過去,隨手就扔掉了。我轉身發現奶奶正看著我。當下羞愧,難過,後悔交雜而來⋯那塊蛋糕是奶奶念著有人肚子餓才留下的,而我卻把它浪費了。
#誰在陪伴誰#
奶奶想去廁所,她示意我把她松開,我以為是要扶她站起來,結果她鉚足了勁也站不起來,才委屈地問:「不能用這個去嗎?」我才明白是要推著去,奶奶現在是沒辦法離開輪椅的。
社工攙她坐到馬桶上,出來時也沒有幫奶奶關廁所門,也許都是不用關門的吧。廁所外是交誼廳,我站在三米外隔著人群和奶奶眼對眼。時間差不多了,我們是在等奶奶出來跟她說拜拜。說得很匆忙,都沒有靠近了說,隔著幾米揮揮手就完事了,我實在受不了煽情。
回想今天跟奶奶互動時,我給她講現在的中國大陸、互聯網購物,台灣新興外賣行業,大自然變遷,我的心事,所有這些,奶奶都不感興趣。只有在講到與自己相關的事情,她才會抬起頭來。「奶奶你去過碧潭喔?我看到了你的照片,你看,牆上貼著呢。」她有些害羞地說是啊。
後來又聽說,今天不只為一位爺爺慶生,是這個月好多人的生日一起過。人老了,就是模糊掉一切,模糊掉姓氏,模糊掉生日,模糊掉性格,模糊掉喜好,模糊掉羞恥心,模糊掉自尊,每個人成了一個編號,一個需要被服務的對象,其他,一切的一切都模糊掉了。
對個人的定位只剩下名字和代表精神狀況的概括詞:正常、失智、重度失智。
我總覺得,這個下午,不是我們陪伴,而是老人在陪伴我們。我們來消遣午後時光,獲得特殊回憶、寫作素材、思路靈光和人生感悟雲雲,但是對老人來說,只是無欲無求例行公事的一個下午。
這些爺爺奶奶,都只是別人家的爺爺奶奶,我們這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學生,能為「別人家」做的,實在有限。
我們該做的,是把眼光收回,收回到自己家,認真考慮以後如何對待自己年長衰老的父母。要把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送到養老院,再寄希望於某些不諳世事的年輕義工,「陪伴」、「照料」、「關懷」、「感動」他們嗎?這麼做難道不更像是把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送出去陪伴、關懷、感動一群義工嗎。
當然時間的輪軸是公平的,說誰陪伴誰都不恰當,老人們因為義工的到來獲得了新鮮的刺激,我們因為參與老人的日常而多得了一些生命的體解。這樣的良性互動長期延續下來,意義將非常深遠。
#他鄉遇知音#
台灣的老人院特別的地方在於這裏會有台灣社會末梢的初代外省人,甚至有很多從前的眷村老兵,大家五湖四海,口音各不相同。今天參與活動的陸生交換生很多,異鄉遇知音一事實在很妙。
#認識奶奶,還是認識未來的自己#
現代社會對於家庭有千百種定義,倫理標準架不住時代的波濤洶湧,如何規劃創造家庭、如何營造其氣氛,是自己的功課,這是多元和個人主義帶給我們的自由。少子化和高齡社會的矛盾迫在眉睫,老人的長期照顧和福利保障問題日漸膠著,這除了是政府需要解決的,更是我們這些社會公民需要面對的。35000單人房,32000四至五人房,這是一個人的債,還是一個家的債,政府會補助多少,別人和自己又要承擔多少,我算不明白。
是去認識楊奶奶,還是去認識未來的自己,這一點我們誰也講不清楚。
多去長照中心、臨終關懷所慰問,會讓自認為年輕氣盛、不爭朝夕的我們打起精神,珍惜時光,勇往直前。接觸老人,是為青年人過熱的頭腦注下清涼劑,提醒自己:每個人都會衰老,青春更是轉瞬即逝,唯有愛的循環能在世間永不凋零。
2019.10.29
文中人名為化名
廖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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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一個極度喜新厭舊指甲兩週就會膩到想馬上換掉的人,我居然可以跟同一個髮型師跟了快15年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應該是因為她可以耐心應付我的各種需求吧... 頭髮要看起來澎鬆輕盈all the time、剪染燙速度都要快坐超過三時管妳是誰我一定翻臉、要非常好整理最好醒來就自動塑型、髮色要像混血兒但長出來又不能變布丁頭、白髮要一根一根幫我拔掉、髮型要讓臉拍照時看起來小又正(是把髮型師當魔術師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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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武俠小說家沈默兄,對《武道狂之詩》最後幾卷的感想。透徹。
【內有大量劇透,未看畢全書的朋友留意】
#武道狂之詩 #武道狂 #SangreYAcero #血與鐵 #狼派武俠 #沈默 #喬靖夫 #寫作魂 #武俠 #武俠故事
《武俠故事》第九十期
沈默之聲
在《武俠故事》第二十五期寫了一篇【目擊武俠】:〈技藝都知道──閱讀喬靖夫《武道狂之詩》卷14─17〉,當時只讀到卷17。這幾天把已然完結的剩餘部分都讀完,非常痛快啊。本週就來分享《武道狂之詩》卷18─21的想法吧。
沈默
寫於2018/03/15
【目擊武俠】:
〈從狼走成了羊──閱讀喬靖夫《武道狂之詩》卷18─21〉
沈默/寫
眼下還在專志寫武俠的寥寥同行裡,我最喜歡的無疑是喬靖夫。主要是他還有所可能地推拓著武俠的疆界,還在想武俠是什麼、可以是什麼、可以達到什麼樣的境地。這是一股面對末世狂瀾也要隻手挽起的雄心壯志,教我激動。
我始終相信,最精彩的武俠,其實都是一個人的天下無敵。你得在無人時光裡面對著孤生獨命處境,念茲在茲寫著,全力以赴驅策自己,逼近,再逼近無窮一點,哪怕只是一點點都好。
當然了,喬靖夫的下一步還是不是武俠,不得而知。畢竟他是一個以文字橫跨、演繹武俠片、功夫片與動作片的類型小說書寫者。只是,但願啊十年《武道狂之詩》之後,他還願意也還能繼續寫出他個人的武俠下一輪盛世之書。
☉當戰鬥置身於戰爭中
就想起了《銀河英雄傳說》──尤其是王守仁(陽明先生)面對軍勢龐大的寧王朱宸濠叛軍,其調度義軍的充足戰略認識與靈活銳利戰術,都不可避免地讓我聯想到田中芳樹筆下的帝國金髮皇帝萊因哈特與黑髮楊威利總督(被封為奇蹟的楊)的舉世(宇宙)大戰。當然我也沒有忘了黃易《邊荒傳說》開卷寫的符堅百萬大軍對上東晉謝玄八萬北府兵的淝水之戰。只是我少年時,對戰略(對戰爭的全面準備)、戰術(點的突破)的理解,全都來自《銀英傳》這套二十本、兩百一十二萬字的超級娛樂小說。
戰略理當是大壓小、多勝少的,是沒有奇蹟的,你有一百萬人就是比十萬人更強大,可以全面傾軋弱小大獲全勝──前提是你如果沒有犯錯,戰略崩散的話。而戰術則是在最狹隘的空間裡盡力施展的魔法,彷似起飛(或如Michael Jordan自道的,他在籃下各種神乎其技突破都是源自九0年代那些高壯禁區悍將的封鎖而誕生的。沒有怪物巨塔,也就不可能有籃球之神的華麗幻術)。先天差距是沒辦法克服的,但你的戰術,如果夠改變對手的戰略,將之切割、碎裂、零散化,就有可能以小勝大,完成非凡的奇蹟。
如要舉別的例子,就是你大可以設想《七龍珠》、《死神》、《航海王》之流的,對上《JoJo的奇妙冒險》、《Hunter x Hunter》等,一個是能量至上,勝利的那一方就是純粹力量更強(賽亞人、超級賽亞人、超超級賽亞人或一檔、二檔、三檔一路啊沒完沒了爬上去),另一個則是可以倚靠機智、觀察與運氣轉化劣勢。即使是絕對大魔王也會有弱點,只要你看見了,運用腦袋,就有可能打敗。大概是這樣。
而在《銀英傳》卷15亂離篇裡,有段敘述是:「……就外在條件而言,這是一場支配幾乎整個宇宙的空前大帝國,與一支流亡的個人兵團之間的戰爭。如同恐龍與小鳥由正面相互攻擊的抗爭。就這一點看來,勝敗的歸屬並不具有討論的價值。但是從內在要素來說,這場戰爭無異是一場精神雙胞胎之間的戰鬥。像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一般同時兼具長遠廣闊的眼界、豐富的構思、以及對前後方的優越組織能力的戰略家,就只有楊威利一人。而像楊這般具備深徹的洞察力、正確的判斷力及臨機應變力,同時又深得軍心的戰術家,也只有萊因哈特。他們是常勝和不敗之間的對決。」
我老覺得《武道狂之詩》對決戰場景的描繪與忽然抽離開來的武術闡述,其實更接近田中芳樹結合戰鬥畫面的摹寫與對戰術、人心的講論的寫法,反倒不大像前輩黃易──黃易雖然也擅長在高手對壘時討論武學技藝種種,但喬靖夫與田中芳樹筆下人物都有對勝利異常執著熱烈的渴望,黃易寫來則是超脫勝負的,總是看望著比人生、命運更高的地方。勝利是為了通向天人之道、破碎虛空,而不是勝利的本身、不是技藝的完美境界。
在《銀英傳》裡,最重要的兩大角色都英年早逝。一個在卷15被暗殺,楊威利死於那場伊謝爾倫回廊大戰後,他勝利了,但被另一股勢力擊斃;另一個病亡,回廊大戰敗給楊威利的萊因哈特終歸活得比楊威利久,直到卷20才死,但後來的銀河大戰幾乎是政治力的角逐。田中芳樹看似非常捨得讓角色在合宜的時間地點死去,但其實是依依不捨的,譬如楊威利吧,到了卷20開頭,仍然有他的話語與思維存在(尤里安整理楊威利留下的備忘錄),彷如還魂於世,更不用說後來衍伸的《銀河英雄傳說外傳》(四卷)、《銀河英雄傳說新傳》(一卷),往前探索死去的眾多銀英角色更早以前的生命經歷,於是他們也就是不死了。
死亡不是一個人物死了而已那麼簡單。以往的武俠,關於人之死,總是輕易的,像是他們一死,就真的完全退場了,不復提及,徹底遺忘。然死亡的後面,還有無窮的回憶。對死者的記憶與追索其實會不斷的來,且還會累積產生成新的觀點與認識。《武道狂之詩》不也是嗎,開篇就死去的何自聖,真的死了嗎?他不一直被燕橫記憶著,追逐著,直到山螺修練,直到卷19與斷去一臂葉辰淵的湖船之戰,直到卷21化身狂獸屠殺江彬,都還是有何自聖的存在,不是嗎?我以為,這也是喬靖夫傑出的地方,他不讓死人只是死人,而是讓死人活在後來者的內心深處,這才是人真實的情感,總忍不住要回過頭去望去想逝者種種。
另外,喬靖夫這樣寫荊裂的內在想法:「由廬陵之戰到這一仗,荊裂很清楚自己所指揮的那一張張臉孔,有些以後都會在世上消失。而用激勵的言詞送他們去死的就是他自己。無論那是多麼必要的戰鬥,為了多麼崇高的理想,這事實也不會改變。/而他唯一能夠做的,就是拒絕對死者麻木,就是拒絕遺忘。……沒有犧牲,就沒有勝利。然而荊裂時刻提醒自己,永遠不要忘記那些生命的重量。每個戰士的命都是平等的。要是忘了這一點,就只會被權力和慾望吞噬,總有一天再沒有人會為你而戰鬥。」
這真的只是在講戰爭、戰鬥嗎?這難道不是做為一個書寫者應該對筆下人物所懷有的珍惜心腸嗎?香港大小說家董啟章不止一次說他不讀武俠小說,只因為裡頭角色太多死了,也死得太容易了。但其實,我一直很想對他說,不是這樣的,至少我的武俠不是,喬靖夫的武俠也不是。武俠是很溫柔的藝術啊,已經有一些武俠人非常認真沉重面對生殺死亡之事。就連武俠電影也是啊,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又何嘗不是非常慎重以對,所以聶隱娘終究拋下了殺人技藝,回到世間凡塵,不是嗎?
而《武道狂之詩》的荊裂跟姚蓮舟,於我來說,正如楊威利與萊因哈特之爭,一個是野莽出身,另一個就是名門之首,一個狂放不羈,另一個就必是正統大器,非常有意思的對比,但同樣的是,對武術(戰略戰術)的猛烈執念。別的就不說了,單講卷19,因為被明朝軍隊狂轟濫炸遇真宮發現個人武力再強也無能為力、原本已經決定要捨棄原有的天下無敵(武術),改採以另一種天下無敵(權力)之道的姚蓮舟,在寧王大軍對上王守仁義軍的關鍵時刻,一看見荊裂正在施展絕對刀法,整個人就不行了,「第一次目睹『浪花斬鐵勢』,把姚蓮舟的武者魂魄完全喚醒。」他也激狂地就迫使水兵將船艦駛前,要與荊裂一戰,渾然忘了自己的決定,又變回原來的姚蓮舟。
萊因哈特呢,他無疑也是這樣子的,他企望與楊威利一戰,兩個軍事天才之戰,多麼璀璨絢爛啊,「『……深入敵軍內部,速戰速決,取得完全勝利。這個華麗的夢想,不知使得古往今來多少的用兵家、征服者,只落得埋骨他鄉的淒涼下場。即使是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這樣的戰爭天才,也無法抗拒如此甘美的誘惑。』/這不是誘惑,而是自己的生存意義。在旗艦伯倫希爾的私人房間裡,萊因哈特確定了自己的信念。」
說起來,心思清明之人,到底是懂得的,終極是不在的。或者說,終極就在過程裡,就在追擊終極的日復一日刻骨鍛鍊艱難堅持裡,感覺似乎觸及了極限,感覺自身無與倫比堅實的存在感──如同日本導演今敏的動畫《千年女優》裡的千代子始終追逐那個不存在的愛情幻影,重要的已經不是能不能見到那個男人,而是她喜歡一直保持追逐意志的自己。這才是最根本的,也是所謂的熱情。沒有用盡此時此刻自己的所有,哪裡能夠稱之為熱烈名之為熱情?
喬靖夫不就這麼坦白地寫著姚蓮舟摸上皇帝的船挾持了正德朱厚照嗎:「『你可知道我在武當山這許多年,見過多少有才能的人,在修練的道路上死亡殘障,或是半途而廢,一生沒沒無聞,從來沒有發揮過天賦嗎?』姚蓮舟說。『天賦越高的人,所走的道路,往往也得越危險狹隘。因為對這樣的人來說,若是作其他輕鬆的選擇,人生都算是一種失敗。』」
有才能不過是最基本的──誰不都有一些才能呢──但那遠遠是不夠的,不夠讓你逼向獨一無二,唯有自己所能成就的那種獨一無二。你得要有運氣,得要有健康的體魄,得要有長期的毅力,經歷無數次的失敗,才有可能找到那條無人小徑。
☉當人生像詩一樣
《武道狂之詩》的終點大決戰,分別是燕橫與葉辰淵、荊裂與姚蓮舟,就像黃易《覆雨翻雲》的浪翻雲與龐斑,就像吉川英治寫劍即一切一切是劍《宮本武藏》的武藏與佐佐木小次郎,終究是無可避免的對決。在我個人的武俠閱讀經驗,史上寫得最好的決戰,當然是浪翻雲與龐斑。而決鬥寫得虛實並濟的喬靖夫,也把最後的戰鬥寫得極好,寫得像詩歌一樣。
先讀燕橫如何悟得雌雄龍虎劍譜的極致,「──世上無龍,燕橫自然無法真的去『借』。他是透過純粹的想像,在面對猛虎時擬想一種能夠擊敗牠的生物,並在心中成形。……『龍相』乃是青城派最高奧義,但也幾乎無法傳授。因為它本來就是一種幻想,一種憑空創造的意念。/──正因不實,故此沒有方法,但也沒有極限。」
還有燕橫被朱厚照囚禁大牢裡,日以繼夜的透過想像錘鍊自身劍藝:「他們並不知道:此刻的燕橫,正在一個他們肉眼看不見的世界裡,一次接一次跟敵人比鬥,身體才會如此燃燒得燙熱。/那個敵人,一身黑衣,只有獨臂。/就像何自聖死後,葉辰淵仍不斷在心裡再次與他決鬥;燕橫這段日子,同樣無數次以回憶中的葉辰淵當對手。」
很難不想到板垣惠介的【刃牙三部曲】,尤其是第三部《範馬刃牙》,刃牙也是這樣經由想像,不斷地與敵人決鬥,甚至身體會出現傷勢。而《範馬刃牙》的無敵之戰,落在父範馬勇次郎與子範馬刃牙上,刃牙傾付一切力量,仍然擊倒不了勇次郎而倒地,但其鬥志依然,即使身體軟癱了,他的意志力仍然持續攻擊有所感應的範馬勇次郎。最後,勇次郎用想像中的空氣宵夜(一碗默劇也似做出的豆腐味噌湯),刃牙的回應是喝了以後就翻桌,仍然保持挑戰者的態度。
勇次郎真是敗給刃牙了,他的兒子無論如何都不屈服,都仍然擁抱火熱的戰意,於是勇次郎同意把地表最強讓給刃牙,他說:「強的最小單位就是/展現任性的力量/和貫徹意志的力量」。
就連這樣的格鬥漫畫也都能如此展現詩意的一刻啊,所以喬靖夫這麼寫囚室中心心意意於劍道修練的燕橫:「他這低頭踱步的姿態,就像一個專心在斟酌字句的詩人,沉浸在一種無人能理解的美麗之中。」
而為什麼是詩呢?詩是對人生日常的脫離術,它並不是逃跑,相反的,它是往生命最基實處做神祕挖掘的動作,宛若飛翔。《武道狂之詩》不止是源自於日本文化而已,它應當有喬靖夫個人的價值觀,亦即生命如同詩歌篇章一般。
再看看同樣是破門六劍的圓性,如何擊敗魔性化的衛東琉:「此刻的圓性也是完全地靜止,但是你感到那靜止不是死的;他甚麼想法都沒有,好像你隨便就能在任何一個方為下手,但同時又決定不了往哪個方位、用哪一招進攻才好。圓性是湖。/而那幽深寧靜的湖水,把衛東琉散發的殺氣完全吸收消失。/他甚至感到圓性連求生的意欲都沒有。/而他從未殺過一個沒有求生意欲的人。」
如果說詩是人(類)精神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那麼在殺戮戰場懂得何以太師伯要跟他說「看看這萬丈紅塵。用你的棍棒拳頭去結緣。」的圓性和尚,那一刻就像真正的詩人一樣,放開了一切,沒有欲求,只有滿心空無地迎接詩歌靜靜到來。
也因此,圓性的遺願極有意境:「『把我燒了。骨灰要撒到山野裡,滋養樹木和眾生。兵器和護甲的銅鐵把它折去熔掉,打成耕田養人的器物;木棍劈成柴枝,冬天給人生火取暖。』/『我的一切,不要留下點滴。』」
何等明亮深邃的心懷。本來就是無,就回到無吧。本來是萬物,就回到萬物之中吧。如同井上雄彥的《浪人劍客》,後來武藏不再著魔砍殺,反倒開始種田,與土地、水源、氣候對話,面對如詩似歌的萬物自然,他才活得像人一樣。
☉當狼如羊般的活著
被滅門的青城派,終究讓弱少年燕橫(燕小六)復興了。因為他不屈的意志,因為他有最強的靈魂。唯人生不止是戰鬥與毀滅,還有創造。燕橫必須從零開始地建造巴蜀無雙的青城派。他是何自聖、雌雄龍虎劍最強的繼承者。一如《銀河英雄傳說》,即使楊威利死了、萊因哈特病逝,總還是有人繼承他們的遺志,讓銀河故事繼續推演。
那麼,荊裂和姚蓮舟之戰的結尾也就不意外了,終歸得要有人把這一路以來學到的東西傳承下去。是故,姚蓮舟在最後時分想像到了金頂決戰的可悲結尾:「荊裂只能比姚蓮舟多活不夠半個時辰。/──這樣……能算勝利嗎?/每個人最終都會死。有的人比敵人多活了二十年。十年。五年。一年。一天。一個時辰。半個時辰。/那條勝利的界線在哪裡?」
而姚蓮舟的抉擇是:「──不可以。/──我與荊裂二人,至少要有一個活下來。把領會到的傳下去。/──假如我們的東西,就此一起消失,那實在太可惜了。……接受了自己最終的命運。/──由你延續下去。/『單背劍』上的力量,驀然消失。/姚蓮舟平生第一次,沒有在決鬥裡用盡全力。」他也就死在了荊裂的刀下,但心滿意足。因為他所目睹的所知道的景色,荊裂會帶著,繼續傳遞下去。
《武道狂之詩》某個部分是回應了《笑傲江湖》的主題,但更傑出更真實,也以更現代的精神,呈現了孤獨與群體的關係,不是孤獨的離棄與崩毀,而是更深的,讓孤獨者擁有交給下一代孤獨者求生備忘錄的信念。
最近出版、堪稱地表最強穿越術的《匡超人》,在〈破雞雞超人大戰美猴王〉一章寫到破雞(雞)超(人)回到明朝的王恭廠大爆炸案時,目睹了美猴王被施以酷刑的地獄場景,他想著:「……或是一種經驗法則的對『疼痛』的理解:剪開你的皮囊,用鐵鉗拔掉你一顆顆牙齒、一枚枚指甲蓋,讓你鬼哭神嚎,在破成碎片的過程,屈服、恐懼、認罪、懺悔。但這實在是缺乏想像力,不,那是一個個體和個體,只能直來直往,一個人能兜在手上的經驗,就是他一生能經驗的全部。他不知道會有『影分身術』,以無數分離出去的影子,去盛裝接收像蟲卵繁殖的『全部的感覺』。如果紅衣胖子活在後來的這個時代,他的想像力不會局限在,對一具孤獨的身軀,施以這些殘酷的凌虐。」
能夠兜在手上的經驗,就是一生經驗的全部。而如果這些經驗能夠往下遞解、連接呢,這麼一來,每個人都是複數的,複數的經驗,不止是個體的經驗,而是個體們的合成。那麼也許,人就不會再對其他的個體、自身的孤絕遂行慘暴吧。喬靖夫在《武道狂之詩》想要發散出去的訊息,恐怕不僅僅是對武道的瘋魔狂迷,而是更後面的東西,也就是理解人生如詩,然後一再一再地把人類的總體經驗有效且充滿溫柔地往下接續吧。
就像詩一樣柔軟,像詩一樣自由吧。
詩歌是最最自由的,它無形無體,是不斷變換、歧異開去的、無以名之、不可制式定義的技藝(記憶)。日常無詩。要讓日常長出詩,需要有足夠認真凝視想像思維的眼睛。一旦有了詩歌之眼,日常皆詩。而那樣的眼睛,也許是狼眼。
自以為是狼的羊,或者被當成羊一樣養大的狼,也許終歸是要活在羊群裡,活在某種矯飾、偽作的日常裡。但他們等待著,發掘著詩歌的可能性。其實,這個世界上還有狼嗎?也許沒有了吧,所有人都是羊,只是有些人是偽狼。真正的狼早不在廣大的羊群裡。但在沒有狼的世界裡,應該還有某些羊還能夠變身為狼。或者我們再進一步說吧,世上哪裡有狼與羊之分呢?就連孤狼也是從狼群裡生出來的,甚至還要回過頭去找另一隻狼交配,產下下一代啊。
我想到島國七世代最好的詩人吳俞萱──在我認識的所有人裡,她最像狼,美麗、野生而且寬闊,但這樣的狼,也結婚生子懷孕,成為教育者,好像長成了羊──但她目前仍舊正狼一般地養著孩子。她的作法不是把羊教成羊。她是要把羊教成狼。是了,是要給羊自由。有了自由、願意理解自由更多、擁有深刻意志的羊,不就是狼嗎?
或者島國大小說家之一的駱以軍,他長年透支自己的生命和身體,就為了完成最偉大作品。唯在新近的訪談裡,他也說到願意平庸地活下來,看著兩名兒子長大。這樣是顧念群的羊,還是巨狼呢?還是一頭獨行在創作曠野的狼嗎?
但我曉得,他們沒有忘了自己是狼。就像我也沒有。狼是自由之心的完整體現,是膽敢面對現實,不逃不避地,竭盡所能地開展自身的極限,持續追求永不可及的境界。
是的,我萬分堅信,狼是境界,是羊的下一階段進化狀態。
每個人都是羊。每個人都能夠變成狼。只要你開始。
由你開始。現在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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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目前2歲半
不小心踢到東西,腳趾甲翻起來
但是又沒有整個剝落,還有部分連著
兒子好像也沒有特別痛或是會影響行動的感覺
很猶豫要去外科整個拔掉還是等他自然剝落……
有媽咪遇過類似的情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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