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根銅管和一場喪禮》
六月初,我的鄰居香朵太太送來了一籃櫻桃,幾天後,我走到她家,打算歸還竹籃。
從她的庭園探進屋內,幾個身影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我猜測可能是香朵太太的訪客,心想不便打擾,於是把竹籃留在院子裏的石桌上就轉身離去。
不過,那短暫的一瞥中,我注意到有個戴黑色粗呢帽的老先生,他正好轉向窗外我佇立的方向,瘦削蒼白的面頰襯得他的雙眼愈發碩大、空洞而無生氣。
那是我與他的第一次照面,卻也是最後一次;三個星期後,我去參加了他的喪禮。
而這場喪禮的緣由其實是四根銅管。
幾個月前,為了整修短缺的四根暖氣銅管,我們問遍亞維農一帶的大型建材行,所得到的答覆都是:缺貨。
「去理察森水電行找看看吧!」某個好心的店員如此建議。
很幸運地,我們果真在離家最近的理察森水電行買到了!
結帳時,店員為了建立會員檔案而例行性地詢問我們的基本資料。
當歐吉桑報出住址後,店員抬起頭,微笑地捻著唇上的兩撇八字鬍:「原來你們就是La Brave的新主人!」
我和歐吉桑驚訝地瞪著眼前這個略為矮胖、光頭,長相極富喜感的陌生男人。為什麼他會知道我們莊園的名字呢?
「我叫尚路易。我母親 — 香朵 — 是你們的鄰居。小時候,我常往La Brave跑呢!」他頓了頓,然後促狹地眨眨眼:「因為...那房子的前院有間桑拿小木屋,裡面總有幾個沒穿衣服的北歐女人在做芬蘭浴*。」
我按捺不住地放聲大笑:「可惜...現在只有一個快更年期的大嬸,你可千萬別跑來偷看!」
台灣人愛套交情,正所謂「有關係就沒關係」,這道理在普羅旺斯其實也是一樣。鄰居嘛,自然享有特殊待遇,我們興高采烈地抱著遠低於市價的銅管回家。
結果,四根銅管引來了一籃櫻桃,也讓我們終於正式認識了香朵太太。
後來,因為需要某項器材,我們又跑了一趟水電行找尚路易,我順口提到前幾天去歸還竹籃時,見到他母親客廳裡的那位老先生。
「那是我的祖父。」他神情突地黯然下來:「他已到癌症末期,所以我母親將他接回家做安寧照護。」
兩星期後,我在麵包店的櫃台上看到了老先生的訃聞。
我默默記下了追思彌撒的時間和地點。
喪禮當天,我先到花店選了一盆花,然後和歐吉桑帶著三個女兒走進村裏的教堂。
儀式結束後,我們趨前向答禮的家屬致意。
「你們...」在沒有預期的狀況下見到我們全家,香朵太太顯得非常訝異,畢竟我們根本不認識她的父親。
「請節哀!」望著她含淚的雙眼,向來不擅長安慰別人的我只能給她一個深深的擁抱;在這種時刻,天知道我有多麽痛恨自己的口拙。
回到家後,我早失去了做工的心情,趁黑夜還沒完全降臨前,我走出前庭,獨自沿著葡萄園漫步。
鄉村小徑的中央,靜靜地躺著一隻黑白斑紋的蝴蝶,靜靜地,因為是一隻死了的蝴蝶。
這條路平日雖然很少有車輛經過,而且,不管怎樣,那隻蝴蝶再也無法在藍空下迎風飛舞,但我還是不免擔心明天農人的耕作機很快會碾碎它的翅膀。
我小心翼翼地拾起那隻幾乎沒有重量的蝴蝶,最後決定把它安放在橄欖樹下、一個可以眺望山景的小坡上。
死亡誠然是自然界的常態,人生中大部分的失去也往往無法再復返;然而,卻也有人痴傻如我,總執著於捕捉那片刻的感動,只為了讓美麗的瞬間在記憶裡定格成永恆。
我腦海中不禁浮現起那些在教堂裡為老先生的凋零啜泣哀悼的臉孔,想著世間所有的愛恨情仇,終究會有煙飛灰滅的一日,只是呀,在國境之南、太陽以西的地方,或是每個夜晚和黎明交界的夢醒時分,是不是真有什麼、真有什麼能夠超越宇宙的生死定律,讓我們即便在旅途上踽踽獨行,依舊不感到寂寞、不覺得白來一趟?
愛吧 — 我想 — 或許唯有愛而已吧...
備註:La Brave莊園的前屋主是經營Spa生意的瑞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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