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殖民」的理解,多數停留在「被大國殖民管治」的意思,於是局限了我們的想像。這也無可厚非,因為東亞人民在歷史上都是被殖民的受害者,將殖民等同侵略,因而產生了極強的防衛意識,主張反殖和去殖才是本土自強的唯一道路。台灣人反國民黨,香港人反共產黨,中亞反一帶一路,斯里蘭卡反對把港口租予中共99年,都受到這種反殖意識所影響,以對抗二次殖民為己任。
然而,這不是「殖民」的本義。準確來說我們是反對「帝國殖民主義」,反對大國利用跨國企業和移民洗血計劃改構他國的本質。這裡的「帝國」,不單指大航海時期崛起的傳統文明古國,還包括現代興起的多個國際組織。例如阿根廷人反對IMF出手解救經濟危機,皆因他們看穿這些國際組織的真面目,明白到雖然IMF買斷國家債務可換來一時安逸,但代價就是奉上國家的財政自主,接受IMF主宰阿根廷的經濟未來,俗稱「揸頸就命」。中共魔高一丈,不止承襲了這些國際組織的手法,還懂得扮發展中的國家,一手支取國際巨額援助,一手金援一帶一路的國家,用債務危機行殖民之實。為了維護國家自主,就必須反對這種殖民。
不過,若然是非帝國的殖民呢?
台灣把收容港人的預算金大增7倍,英國下議院亦準備通過議案允許所有港人居英,數以百萬的港人流往海外,便會構成一個又一個Colony了。對於當地政府來說,這是一個棘手問題,除了有共諜入侵之虞,賦予這些香港人投票權也等同開放港人參與(或干預)當地政治。在統治者的角度,收容之後,下一步就是對這些香港人施以歸化政策了。
這時候,身為一個香港人就要問:甚麼是香港人的自我認同?如果香港人的身份認同僅源自於出生於香港這個地方的話,那麼失去地方之後,只消兩代人的時間,海外就再無香港人,只有港二代英國人、港二代台灣人了。
不過,我不主張把香港人視為一個民族,因為我們的共識是「只要愛護香港這個地方、將它的利益置於中共的利益之上的話,任何種族都皆可是香港人」。若然把這種身份認同扭曲成香港人的民族主義,那麼我們就會跟搞中華民族主義的小粉紅無異了。帝國正是用民族主義來維護它的管治,而香港人主體的非民族性,賦予了港人身份的特殊意義。
移民台灣的黃秋生寫道,要把畢生所學傳授給台灣人,着實聞者悲涼,因為這就是移民的宿命,不可再作本來的人,要與新的身份相稱,效忠和貢獻新的國家,接受歸化——這便是一般人對移民的尋常理解,而這種理解終將導致香港人的身份在海外消亡——只有留在香港的人才有資格做香港人。
是時候要顛覆這種想法。
在上世紀初期,很多波希米亞人移民美國加州,形成獨有的群落。你在地圖上找不到波希米亞這個地方,但它的精神依然影響着流行文化,而這種文化有賴百多年前這些波希米亞人建立和發揚開來。當中有一位標誌性人物,被奉為「波希米亞國王」,名叫George Sterling。他是一位詩人,在洛杉磯南面的一條海邊小村莊Carmel建起了波希米亞的藝術殖民地。
Sterling這種烏托邦式的生活吸引很多藝術家慕名而來。加州的房地產炒得那麼貴,當初就是靠這些人帶動的。現在英國的樓市開始被香港人炒起了(或許這正是約翰遜所期許的),但身受其害的香港人知道,這種靠炒賣起家的殖民正是人所共憎的東西,因為大陸人也是這樣炒起香港樓市。社會輿論現時談到「香港移民問題」,全都在談投資、置業、搵工、福利……但這些便是唯一構成香港存在的東西嗎?
如果是的話,這一篇也沒有寫下去的必要,我會寧願香港人在世上消亡。難道人們為香港人自豪是自豪香港人的市儈嗎?
要走出香港的移民困局,香港人就需要先從這種市儈人格破繭而出。一群很會搵錢但並無其他價值信念可言的流民,各國會很樂意吸納他們當工具人使用——當下擺在香港人眼前的正是這種宿命。我們拿甚麼來抗衡、阻止它成真?
可惜香港的主流言論,統統把香港的移民問題縮減為置業問題或生活問題罷了。
這種時勢,香港除了需要政客,還需要甚麼?
需要詩人,需要名廚,需要作家,需要演員,需要畫家,需要歌手,需要大師,需要巨匠,需要名家,需要學者,需要觀眾,需要聽眾……這是甚麼?是不同的香港人物構成了香港的偉大和獨特。曾經何時香港的文化輸出影響了全世界,是甚麼導致它式微了?單純因為中共嗎?還是搵錢至上的精神令香港人失去了自我?
這裡的自我,不是一種自有永有的東西,而係需要我們不懈地創造。當一個地方的人不再風光,他們就會開始懷舊了。我相信在香港生活的朋友,都會明白這種唏噓:繁華背後,一些屬於真正香港人的東西逐年消逝,嚮往意義的人正在努力挽救,即使明知是無補於事。不過,我們不需要灰心,因為我們在短短幾年間,已成功向世界證實香港難能可貴的地方在哪,亦見證身邊很多營役的人,都踏出他們的第一步關心國際,令到香港人的抗爭精神在各國傳揚開去。單是政治路上,香港人已走出如此亮麗的成績,那麼在政治之外,香港人也能走出一條生路。
當你把移民視為人生唯一的政治出路,恐怕移居完畢後你的人生就會返復封閉,你只是換了一個地方隨波逐流而已。而且你會慢慢發現,強調自己的香港人身份將會成為一種惹當地人反感的東西。一個人敵不過歸化的力量,移民問題淪為一種個人困境,可是,換成是一群香港人,或更進一步,想成「香港人向世界殖民」,天地將會開闊得多。
不過,換句話說,抗拒歸化宿命,他國就會把香港人視為一種威脅、一種侵略。收容的前提,是你們願意接受歸化,成為當地人。雙重身份只屬一個過渡階段,想想秘魯的日裔人,你就會預見答案。香港中聯辦正是透過福建、潮汕等數十個同鄉會社團,利用同鄉的力量阻止新移民完全歸化為香港人,來維繫大陸對香港的人際操控的政治干預,香港人對此都深痛惡絕。我們如何避免自己成為自己所憎恨的人?如何避免拒絕歸化的香港人淪為他國的一個移民問題?
因此,最理想是光復香港,以上問題都會迎刃而解,但若然劇本不是這麼寫,香港人真的要大遷徙來逃避魔爪時,那麼這些在香港以外的香港人,就極需要另一種光復,在海外建立「文化香港」,令各地的香港人得到歸屬,令中共只得到一個空殼。
這當然不會是一個大台,或某種香港同鄉會,而是一種無形的存在,只能透過香港人對民主世界的參與和創造,才會發出香港人的獨有光芒。可能是一首流行曲,一齣香港人電影,一間香港餐廳,一群港人國際墨者的號召,或一本小說。形式並不重要,重要是香港人製造,「香港人是重要的」。
做得到的話,滅了香港,香港人也會不滅。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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