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明朝》說髒話
以前在壹週刊上班的時候,我常常收到駱以軍的爆料單。
爆料單當然不是有人來告密他去按摩沒付錢,或者是哪個文學獎當評審稿件都沒看都亂講什麼的,而是他當時在壹週刊寫專欄,手寫稿子以傳真回傳,公司往往以作廢的爆料單接收,故而他那些活色生香艷異文字背面往往是台中小學校長貪污營養午餐錢,或什麼整形名醫逼小三墮胎啥洨的。小說家假語村言,講文壇八卦、城市見聞,與世間男女XY檔案,桃色爆料,並不衝突,於是,當那些被一期一期被肢解的文字被縫合成大長篇《西夏旅館》,我都會有一種在讀壹週刊合訂版的錯覺。
那樣的來稿我當時如何九叔偷武大郎的腿骨似地暗藏了好幾張,可惜離職什麼都沒帶走,不然想想憑著小說家一哥的地位應該可以賣錢:他的文字真是壯觀,劍隨心走,想到哪裡寫到哪裡,呢呢喃喃,洋洋灑灑,塗塗改改,顛顛倒倒。寫字的人狂躁、焦慮、亢奮、快樂、悲傷都寫在上頭了,那樣文字像蘭亭集序懷素帖的狂草,又像宮廟乩童桌的畫符。小說大神來附身了,文字如同夢囈如同咒語,故而新的小說《明朝》於我就是道教符籙畫法大全。
當然啦,小說家本人也許不認這樣的說法,他現在逢人便說《明朝》是科幻小說了—世界毀滅前,敘事者把整個明朝文學藝術典章制度⋯⋯拷貝在 AI中,隨之如同2001太空漫遊的猿猴把死人骨頭投擲那樣,把整個明朝的文明拋擲到另外一個太空去。故事乍看新潮,但小說家幫我們幫畫線註解導讀《金瓶梅》《牡丹亭》《陶庵夢憶》,他等於用最妖麗的文字重寫了一套《明朝的那些事兒》。他在小說中召喚已故之人,西門慶王世珍李贄明神宗⋯⋯也召喚新死的鬼。
小說家習慣在小說中唱牽亡歌陣譴悲懷,歌陣中出現的有袁哲生,邱妙津,然後,近年剛過世的女作家也跟上了。
盪氣迴腸的小說寫著寫著,突然就從第一人稱變成第三人稱,小說家遠著距離,含著委屈要解釋當年他跟女作家的公案是如何。
他說,女作家跟他原本如兄妹,他們像是兩個受虐兒那樣在文壇互相扶持。他幫她的書寫跋,談詩論藝,喝酒胡亂閒聊,相濡以沫。有一次女作家挑逗他說:「就算好友,那樣打一炮,之後不影響我們的交情啊。」他說他拒絕了,「他自認在那無人在場的隱密時刻,他的輕聲拒絕,是一件美好的用銀匙敲敲高腳玻璃杯緣,一個美好的小小創造。」
他說他們不知何故後來鬧翻了,女作家把他講其他文壇大哥大姐的八卦講給這些大哥大姐聽,女作家把從他那裡聽來的故事,變造成自己的,女作家在臉書上寫「有些人生來是當大哥,有人天生就是當人家小弟的。骨子裡當小弟的貨,被扶成大哥,他還是走路,言行就個小的嘴臉。」這踩到他的逆鱗了,也許是某個清晨使蒂諾斯未退的時刻,他動用一切的修辭去攻擊女作家,說女作家在職場玩後宮甄嬛傳,幹掉自己上司如何如何。
後來發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女作家寫一短篇小說,故事中寫熱愛文學的女主角把自己獻祭給文壇肥宅一哥,這個一哥大肚腩猥瑣粘膩,有人對號入座,問他「是不是被她上了?」書中,恨恨不平地說:「自己的性器和性能力雖不敢自誇超人,也是強者組。」科幻小說變成小雞肚腸的家長里短,他憤恨不平地說:「你說他美嗎?也許八十分,甚至掉下去一點,七十八分。」他說,年輕時遇見他老婆,他老婆是九十八的大美人。
沒有什麼比小說家之間的怨恨更慘烈,寫字的人往往會用文字寫死對方。但這又不是像小說家之前寫女同學「⋯⋯等男友一年八個月,辭去台東代課小學老師直奔愛爾蘭,結果在一間酒吧裡男人嗑藥又打她。⋯⋯以S為核心的,關於男人的閱歷⋯⋯而那些其實不是一張張不同名字男孩的臉孔,而是一根根的男屌。是啊,有一回,她們那一堆女生的宿舍,遭遇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只有她,你知道她在那裡大呼小叫什麼嗎? ⋯ 褲被偷了也就算了,我那一件黑色的紀梵希小褲褲,一件要一萬多塊咧⋯」然後女同學出書回擊:「⋯⋯你這白癡一天到晚說要與我歃血為盟──遇到有利可圖就在背後捅我一刀,做起狗皮倒灶事情的種王八蛋三角貓懦夫。⋯⋯駱胖就是那個變態偷衣狂。他對著我們的內衣褲在他幽闇曖昧的房間內打手槍,噴得我們的褲褲到處都是。」
小說家必然是有冤屈了,被另外一個小說家寫在作品中,心有冤屈要借小說翻案辯白,但他的對手是一個死去的人,他怎麼樣也不可能贏過一個死人的了,除非自己也去死。又或者也並非翻案文章這樣簡單,小說家藉由小說治療他自己,也祭拜那已故之人,他在悲傷地在心中對想像的她說:「我們都太傲慢了。」
小說出版必然會有一些疑慮和指責,但小說家顯然是把問題想過一遍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的小說被冠以私小說的標籤,那像是一個咒語一樣跟了我十幾年。幾乎我每寫一本長篇後,一定會像彗星的尾焰,總有一些小說之外的,被揣測真實人物讓我寫進小說中的紛擾,我自己認為那一步該言明的薄膜,濛曖霧中的沼澤地,但某些前輩將之變成一種書寫倫理的指控,(但他們後來陸續出手的不同本小說,全都符合他們指控我的,『私小說』的樣貌),這在我較年輕時頗困擾我的內心,甚至被覺得一種怪異的密室,地下通道的論述手法,施暴了。但等我年紀較長,比較有自信,就把這事給拋開了。」
他真的是無所謂了,故而他可以寫與妻子去拜訪朱家姊妹,一笑泯恩仇但又一臉無辜不代表你懵懂哀嘆當年的女神已經老了,故而他可以議論那個當紅的醫生小說家如何如何,把裴偉說了什麼什麼寫進去,哈哈哈哈。故而他可以在這個章節高風亮節拒絕了這個女作家,讚嘆自己的操行,但在下個章節,在KTV與另外一個女作家「胡亂舌吻 她舌尖在我嘴裡像某種靈動爭跳的小鳥翅翼」,他把指尖放進女作家的內褲裡,「詫異她的陰道如此嬌小玲瓏」,他創造了一個自己的牡丹亭,創造一個「對」的世界,在那袖珍世界里,他是絕對的主人,東林黨爭萬曆十五年東廠錦衣衛並著他的文壇見聞私人恩怨都混在一起了,這是他的三十三年夢,不,三百三十年夢。這個世界如此華麗如此妖豔,耽美華麗,然後一切爆炸。
說是有自信,沒有所謂了,但小說家還是要問:「但所謂,把『真實中發生過的事』,煞有其事,暗動手腳,寫進你宣告那是『一篇小說』的故事裡,其中一小部分,這算是『降維』呢?還是『升維』呢?」這個問題沒有標準答案,但我在這個段落用鉛筆寫著註解:「小說家的悖德通姦,職場幹掉老闆,這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行事要有原則。五大訴求,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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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明朝》說髒話
以前在壹週刊上班的時候,我常常收到駱以軍的爆料單。
爆料單當然不是有人來告密他去按摩沒付錢,或者是哪個文學獎當評審稿件都沒看都亂講什麼的,而是他當時在壹週刊寫專欄,手寫稿子以傳真回傳,公司往往以作廢的爆料單接收,故而他那些活色生香艷異文字背面往往是台中小學校長貪污營養午餐錢,或什麼整形名醫逼小三墮胎啥洨的。小說家假語村言,講文壇八卦、城市見聞,與世間男女XY檔案,桃色爆料,並不衝突,於是,當那些被一期一期被肢解的文字被縫合成大長篇《西夏旅館》,我都會有一種在讀壹週刊合訂版的錯覺。
那樣的來稿我當時如何九叔偷武大郎的腿骨似地暗藏了好幾張,可惜離職什麼都沒帶走,不然想想憑著小說家一哥的地位應該可以賣錢:他的文字真是壯觀,劍隨心走,想到哪裡寫到哪裡,呢呢喃喃,洋洋灑灑,塗塗改改,顛顛倒倒。寫字的人狂躁、焦慮、亢奮、快樂、悲傷都寫在上頭了,那樣文字像蘭亭集序懷素帖的狂草,又像宮廟乩童桌的畫符。小說大神來附身了,文字如同夢囈如同咒語,故而新的小說《明朝》於我就是道教符籙畫法大全。
當然啦,小說家本人也許不認這樣的說法,他現在逢人便說《明朝》是科幻小說了—世界毀滅前,敘事者把整個明朝文學藝術典章制度⋯⋯拷貝在 AI中,隨之如同2001太空漫遊的猿猴把死人骨頭投擲那樣,把整個明朝的文明拋擲到另外一個太空去。故事乍看新潮,但小說家幫我們幫畫線註解導讀《金瓶梅》《牡丹亭》《陶庵夢憶》,他等於用最妖麗的文字重寫了一套《明朝的那些事兒》。他在小說中召喚已故之人,西門慶王世珍李贄明神宗⋯⋯也召喚新死的鬼。
小說家習慣在小說中唱牽亡歌陣譴悲懷,歌陣中出現的有袁哲生,邱妙津,然後,近年剛過世的女作家也跟上了。
盪氣迴腸的小說寫著寫著,突然就從第一人稱變成第三人稱,小說家遠著距離,含著委屈要解釋當年他跟女作家的公案是如何。
他說,女作家跟他原本如兄妹,他們像是兩個受虐兒那樣在文壇互相扶持。他幫她的書寫跋,談詩論藝,喝酒胡亂閒聊,相濡以沫。有一次女作家挑逗他說:「就算好友,那樣打一炮,之後不影響我們的交情啊。」他說他拒絕了,「他自認在那無人在場的隱密時刻,他的輕聲拒絕,是一件美好的用銀匙敲敲高腳玻璃杯緣,一個美好的小小創造。」
他說他們不知何故後來鬧翻了,女作家把他講其他文壇大哥大姐的八卦講給這些大哥大姐聽,女作家把從他那裡聽來的故事,變造成自己的,女作家在臉書上寫「有些人生來是當大哥,有人天生就是當人家小弟的。骨子裡當小弟的貨,被扶成大哥,他還是走路,言行就個小的嘴臉。」這踩到他的逆鱗了,也許是某個清晨使蒂諾斯未退的時刻,他動用一切的修辭去攻擊女作家,說女作家在職場玩後宮甄嬛傳,幹掉自己上司如何如何。
後來發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女作家寫一短篇小說,故事中寫熱愛文學的女主角把自己獻祭給文壇肥宅一哥,這個一哥大肚腩猥瑣粘膩,有人對號入座,問他「是不是被她上了?」書中,恨恨不平地說:「自己的性器和性能力雖不敢自誇超人,也是強者組。」科幻小說變成小雞肚腸的家長里短,他憤恨不平地說:「你說他美嗎?也許八十分,甚至掉下去一點,七十八分。」他說,年輕時遇見他老婆,他老婆是九十八的大美人。
沒有什麼比小說家之間的怨恨更慘烈,寫字的人往往會用文字寫死對方。但這又不是像小說家之前寫女同學「⋯⋯等男友一年八個月,辭去台東代課小學老師直奔愛爾蘭,結果在一間酒吧裡男人嗑藥又打她。⋯⋯以S為核心的,關於男人的閱歷⋯⋯而那些其實不是一張張不同名字男孩的臉孔,而是一根根的男屌。是啊,有一回,她們那一堆女生的宿舍,遭遇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只有她,你知道她在那裡大呼小叫什麼嗎? ⋯ 褲被偷了也就算了,我那一件黑色的紀梵希小褲褲,一件要一萬多塊咧⋯」然後女同學出書回擊:「⋯⋯你這白癡一天到晚說要與我歃血為盟──遇到有利可圖就在背後捅我一刀,做起狗皮倒灶事情的種王八蛋三角貓懦夫。⋯⋯駱胖就是那個變態偷衣狂。他對著我們的內衣褲在他幽闇曖昧的房間內打手槍,噴得我們的褲褲到處都是。」
小說家必然是有冤屈了,被另外一個小說家寫在作品中,心有冤屈要借小說翻案辯白,但他的對手是一個死去的人,他怎麼樣也不可能贏過一個死人的了,除非自己也去死。又或者也並非翻案文章這樣簡單,小說家藉由小說治療他自己,也祭拜那已故之人,他在悲傷地在心中對想像的她說:「我們都太傲慢了。」
小說出版必然會有一些疑慮和指責,但小說家顯然是把問題想過一遍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的小說被冠以私小說的標籤,那像是一個咒語一樣跟了我十幾年。幾乎我每寫一本長篇後,一定會像彗星的尾焰,總有一些小說之外的,被揣測真實人物讓我寫進小說中的紛擾,我自己認為那一步該言明的薄膜,濛曖霧中的沼澤地,但某些前輩將之變成一種書寫倫理的指控,(但他們後來陸續出手的不同本小說,全都符合他們指控我的,『私小說』的樣貌),這在我較年輕時頗困擾我的內心,甚至被覺得一種怪異的密室,地下通道的論述手法,施暴了。但等我年紀較長,比較有自信,就把這事給拋開了。」
他真的是無所謂了,故而他可以寫與妻子去拜訪朱家姊妹,一笑泯恩仇但又一臉無辜不代表你懵懂哀嘆當年的女神已經老了,故而他可以議論那個當紅的醫生小說家如何如何,把裴偉說了什麼什麼寫進去,哈哈哈哈。故而他可以在這個章節高風亮節拒絕了這個女作家,讚嘆自己的操行,但在下個章節,在KTV與另外一個女作家「胡亂舌吻 她舌尖在我嘴裡像某種靈動爭跳的小鳥翅翼」,他把指尖放進女作家的內褲裡,「詫異她的陰道如此嬌小玲瓏」,他創造了一個自己的牡丹亭,創造一個「對」的世界,在那袖珍世界里,他是絕對的主人,東林黨爭萬曆十五年東廠錦衣衛並著他的文壇見聞私人恩怨都混在一起了,這是他的三十三年夢,不,三百三十年夢。這個世界如此華麗如此妖豔,耽美華麗,然後一切爆炸。
說是有自信,沒有所謂了,但小說家還是要問:「但所謂,把『真實中發生過的事』,煞有其事,暗動手腳,寫進你宣告那是『一篇小說』的故事裡,其中一小部分,這算是『降維』呢?還是『升維』呢?」這個問題沒有標準答案,但我在這個段落用鉛筆寫著註解:「小說家的悖德通姦,職場幹掉老闆,這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行事要有原則。五大訴求,缺一不可。」
玻璃美人煞第一集 在 許榮哲 × 小說課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穿牆記】
今天分享的短篇小說,是法國作家馬塞爾・埃梅的〈穿牆記〉。
內容提到主人公在一次停電的意外後,發現自己有了穿牆的本領。
儘管一開始沒太在意,但在某次使用後,卻讓他就此一發不可收拾。
一起來看看這部有點意思的短篇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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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牆記 / 馬塞爾・埃梅
從前,有一個異人,名叫杜蒂耶爾,住在蒙馬特爾區奧爾尚街七十五號乙公寓的四層樓上,他有不費吹灰之力穿牆過壁的奇能。此公留著一個撮黑山羊胡,架著一副夾鼻眼鏡,在登記局當個三等小職員。冬天,他乘公共汽車上班,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他就頭戴瓜皮小帽,步行往返。
杜蒂耶爾發現他的穿牆本領時,正年交四十三歲。一天晚上,他在單身漢住的那種小單元的過廳裡,不巧停了一會兒電,他只好摸黑走動,等重新來電一瞧,自己竟然在四樓的樓道裡。房門在裡面是上了鎖的,這件意外事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儘管心裡明知道這種事很荒唐,他還是決定照原樣回屋,就是說穿牆而入。看來,對這種奇異的本領,他不但派不了什麼用場,還感到有些不快。第二天是星期六,他趁下午公休無事,去瞧住在同區的一位醫生,談了自己的症狀。醫生相信他講的是實話,經過診斷,發現他在甲狀腺患了螺旋性硬化症,便給他開了處方:應做大運動量活動,並服用長效比雷特粉與米粉及半人半馬激素合劑,每年服兩片。
杜蒂耶爾吃了一片,便將藥往抽屜裡一扔,就把這事丟置腦後,大運動量的活動更談不上。他當小職員,按部就班,已成習慣,不適應做任何劇烈活動。工作之餘,他也只限於看看報,搞搞集郵,沒有一樣是費力氣的事。一年過後,他穿牆的本領依然如故。不過,除非是偶然疏忽,他從來不施展這種本領。他這個人不好冒險,也不好想入非非,就是下班回家,他也是規規矩矩地轉鎖開門,從門走進去,根本不想變個花樣回屋。如果不是發生意外事件,突然攪亂他的生活,他也許會安分守己一輩子,老死也想不到檢驗一下他天生的異能。
他的頂頭上司,辦公室副主任穆龍先生調任離去,接任的是萊居葉先生,此人說話生硬,留的鬍子像一把刷子。新來的副主任上任頭一天,見杜蒂耶爾那副夾鼻眼鏡、那撮黑山羊胡,就看不順眼,於是端著架子,把他當成一個礙事、邋遢的老東西。最要命的是新主任別出心裁對公事做出重大改變,成心要打擾他下屬的清淨。二十年來,杜蒂耶爾起草函件,抬頭總是用這樣的格式:「根據某月某日的貴函,並參照雙方來往信件,我容幸地通知您……」萊居葉先生則硬要改用一種更富於美國味的格式:「您某月某日來信受悉,先答覆如下……」杜蒂耶爾用不慣這種書信格式,總是不由自主地回到老套子上。對他這種頑固態度,副主任越來越惱火。杜蒂耶爾在登記局感到很受壓抑。早晨,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上班,晚上躺在床上,往往要想上一刻鐘以後才能入睡。
杜蒂耶爾墨守成規的冥頑態度,妨礙改革的順利進行,萊居葉忍無可忍,便把他打發到辦公室隔壁的一件小黑屋裡。小黑屋對著走廊,們又矮又窄,下面寫著幾個大字:雜物堆放室。杜蒂耶爾從未受過這樣的侮辱,只好逆來順受。不過,他在家裡看報時,讀到社會新聞欄裡一則有關兇殺案的報導,猛然發覺自己竟暗暗盼望,遭到不測的是萊居葉先生。
一天,副主任突然闖進小黑屋,手裡揮動一封信,大聲吼道:
「這封信,寫得不像樣子,給我重新寫一封!這種信,稱它什麼好,真給辦公室丟臉!給我重寫一封!」
杜蒂耶爾正想申辯,萊居葉先生卻不容他開口,雷鳴般地大吼一聲,罵他是因循守舊的老蟑螂,把手中的信揉成一團,照他臉上一摔,轉身就走。杜蒂耶爾雖然地位卑微,自尊心卻很強。他獨自呆在小屋裡,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突然,他計上心來,離開座位,鑽進小屋與副主任辦公室的隔壁中間。不過,他鑽進去時十分小心,只有腦袋從牆的那邊露出來。萊居葉先生正伏案審閱一個職員起草的公文,手不停地搖著筆桿,移動一個逗號的位置,這時他突然聽到辦公室裡有人咳嗽,抬頭一看,嚇得他魂都掉了,只見杜蒂耶爾的腦袋懸在牆上,就像獵獲回來的獸頭一樣。而且,這個腦袋居然是活的,一雙眼睛透過鏡片正對他怒目而視。這不還算,這個腦袋竟開口說話了:
「先生,你這流氓,混蛋,無賴!」
萊居葉先生驚呆了,眼睛被這個幽靈定住不動了,他死命地掙扎一下身子,才從椅子上站起來,躥到走廊,一直沖進小黑屋。杜蒂耶爾坐在那裡,跟平時一樣,手握筆桿,一聲不響地埋頭工作。副主任打量他好久,結結巴巴地講了幾句話,這才回辦公室去。可是,沒等他的屁股坐穩,那個腦袋又在牆上出現。
「先生,你這流氓,混蛋,無賴!」
僅僅這一天工夫,駭人的腦袋就在牆上出現了二十三次,以後天天如此。杜蒂耶爾對這套把戲,已經得心應手,然而他覺得光是罵罵副主任還不過癮,於是便裝神弄鬼,忽而鬼哭狼嗥,忽而發出惡魔般狂笑,聽了叫人毛骨悚然:「嘎魯—嘎魯!」
可憐的副主任越聽越怕,只見他面如土色,氣喘吁吁,毛髮倒豎,汗流浹背,已經嚇得魂不附體了。第一天,他就掉了一斤分量。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裡,他的身體明顯地消瘦了,這且不說,他又添了兩種毛病:吃飯時用叉子喝湯,見著員警就行軍禮。剛到第二個星期,家裡人就叫來一輛救護車,把他送進療養院。
杜蒂耶爾可算擺脫了專橫的萊居葉了,可以重新使用他那寶貴的格式:根據某月某日的貴函,並參照雙方來往信件,我榮幸地通知您……」然而,他還覺得意猶未足,又有一種新的無法可知的欲望在他身上作祟,他一心想再施展施展穿牆的本領。當然,要穿牆好辦,在自己家裡就可以穿來穿去,再說,牆壁也不是稀罕之物,到處都有。可是,一個本領高超的人,老搞這類把戲,絕不會感到滿足。況且,穿牆過牆壁這種事,本身也談不上是一種目的,只能說是冒險的開始,接下去要有一系列作為,還要幹得轟轟烈烈,總而言之,必須得到報償。杜蒂耶爾對此十分清楚。他感覺需要大顯身手,日益嚮往一鳴驚人,及早實現他的願望;同時,他還有一種感覺,就仿佛牆後有什麼東西在召喚他。可惜的是他缺乏目標。他想從報紙上找點東西,激發激發靈感。他特別注意政治欄與體育欄,覺得這兩類活動都是令人尊敬的。但是,他最後明白過來,在這些方面,能穿牆而過的人沒有什麼用武之地,而社會新聞最能啟發人,他就把注意力轉到這個欄裡。
杜蒂耶爾首次作案,是盜竊塞納河右岸的一家大信貸銀行。他穿過十二三道牆壁,鑽進各式各樣的保險櫃裡,兜裡塞滿了鈔票,臨走還用紅粉筆留下他的化名:嘎魯—嘎魯,簽名下邊還畫了一道,筆體顯得非常瀟灑。第二天,各家報紙都刊登了他的簽名。一周之後,嘎魯—嘎魯名聲大振。這位神奇的大盜深得人心,警方被他作弄得暈頭轉向。每天夜間,他都有驚人之舉,引起轟動,不是洗劫銀行,就是盜竊珠寶店,再不就叫一個闊佬倒楣。從巴黎到外省,凡是多少有點想入非非的女人,無不渴望將自己的身心奉獻給可怕的嘎魯—嘎魯。
在一個星期內,他連續作案,盜走布迪卡拉名鑽石,席捲市銀行,使群情振奮到了極點。內政部長被迫辭職,登記局長也跟著下了台。可是,杜蒂耶爾雖然成了巴黎的巨富,每天卻按時上班,有人議論說,應該授予他一級教育勳章。每天早晨,同事們一上班,就在局裡評論他夜間所作的奇案,他在聽著十分開心。只聽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道:「這個嘎魯—嘎魯,真是個了不起的人,是個超人,是個天才。」聽到這樣的讚揚,杜蒂耶爾窘得滿臉通紅,在眼鏡後面閃爍著友好感激的目光。有一天,這種眾望所歸的氣氛,消除了他的一切顧慮,他覺得再也不能隱瞞下去了。他的同事正圍著一份報紙,爭看報道法蘭西銀行盜竊案的經過,他顯得有點羞怯,打量一下同事們,接著語氣謙虛地宣佈:「要知道,嘎魯—嘎魯,就是我呀。」全場頓時譁然,杜蒂耶爾的一句交心話,惹得全體大笑不止。從此,大家一見面就逗他,叫他嘎魯—嘎魯。傍晚臨下班時,同事們都拿他開心,嘲笑起來沒完沒了,他覺得生活並不那麼美滿了。
幾天之後,嘎魯—嘎魯在和平街的一家珠寶店作案,讓夜間巡邏隊當場拿獲。當時,他作完案,在銷售點上留了名,高唱一支飲酒歌,還揮舞一隻金杯子,敲碎好多玻璃。對他來說,往牆裡一鑽,避開巡邏隊,是輕而易舉的事。但是,事情的經過表明,他是自投羅網的。他這麼做的目的恐怕只有一個,就是使他的同事們啞口無言,因為他們不相信他的話,搞得他十分難堪。第二天,各報的頭版刊登了杜蒂耶爾的照片,他們果然大吃一驚,一個個後悔不迭,自恨有眼無珠,沒認出他們這個同事是個奇才。大家於是效法他,紛紛留起小山羊鬍子,以表示對他的崇敬。其中有些人,懊惱與欽佩的心情格外強烈,甚至看到他們朋友熟人家的錢包手錶,也躍躍欲試,想伸手去摸。
不用說,人們會覺得,僅僅為了讓幾個同事大吃一驚,他就俯首就擒,此舉未免過於輕率,不是奇志能人之所為。其實,在下這種決心時,表面的意願是無足輕重的。杜蒂耶爾放棄自由,本意是要挽回面子,可是實際上,他不過是在命運的斜坡上往下滑。對於一個有穿牆本領的人來說,一生當中,若不嘗一嘗監獄牆壁的滋味,那他的生涯也就沒有什麼可稱道的了。杜蒂耶爾進了監獄,反而感到自己是個幸運兒。監獄的牆壁厚厚實實,他穿一穿的確過癮。就在他被捕入獄的第二天,查監的看守發現犯人杜蒂耶爾在牆面上釘了釘,把典獄長的金表掛在上面,他們一個個都傻了眼。表是怎樣讓他搞到手的,他不能透露,也不肯透露。表歸還了原主。可是第二天,在嘎魯—嘎魯的床頭上,又發現了那塊表,還有從典監獄長書房里弄來的《三劍客》第一卷。這下子可把監獄的上上下下搞得焦頭爛額。看守們叫苦連天,說是有人踢他們的屁股,又說不清腳是從哪兒飛來的。看來不是隔牆有耳,而是隔牆有腳了。嘎魯—嘎魯入監一周左右,有一天早上,典獄長走進辦公室,發現桌子上這樣一封信:
典獄長先生台鑒:根據咱們在本月十七日的談話,並參照您在去年五月十月日發佈的通常訓令,我榮幸地通知閣下:我剛看完《三劍客》第二卷,並擬於今夜十一點二十五分至三十五分之間越獄。
典獄長先生,瑾致以崇高的敬意。
嘎魯—嘎魯
這天夜裡,杜蒂耶爾雖然受到嚴密的監視,還是在十一點半逃之夭夭了。第二天早晨,消息一傳開,大家都興高采烈。接著他又作了一次案,使他的聲望達到了頂峰。看樣子他並不躲躲藏藏,而是滿不在乎,照舊大搖大擺,在蒙馬特爾大街閒逛。越獄三天後,接近正午時分,杜蒂耶爾再次被捕。當時,他科蘭古街的幻夢咖啡館裡,正同幾個朋友喝檸檬白酒。
他又被押回監獄,關進一間上了三道鎖的黑牢。當天晚上,嘎魯—嘎魯就溜之大吉,跑到典獄長家的客房裡過夜。第二天早晨,快到九點鐘的時候,他按鈴叫來女佣人,說他要用早餐。幾個看守聞訊趕來,把他從床上拉走,他未作絲毫反抗。典獄長惱羞成怒,在杜蒂耶爾的牢門前增設一道崗,還罰他啃乾麵包。中午時分,犯人溜到監獄附近的一家飯館用餐,喝完咖啡,給典獄長掛了個:
「喂!典獄長先生萬分抱歉,剛才出來的時候,忘記把您的錢包帶上,結果被扣在飯館裡了。勞您大駕派個人來,把飯錢付清好嗎?」
典監長親自跑了去,對他大發雷霆,破口大駡。杜蒂耶爾覺得人格受到侮辱,於是當晚越獄,從此一去不再返回。這一回,他多了一分小心,掛掉黑山羊胡,扔掉夾鼻眼鏡,換上玳瑁眼鏡,再扣上一頂鴨舌帽,穿上大花格上衣、高爾夫球運動褲,這樣一打扮,模樣完全變了。他住在朱諾街的一個小公寓裡,早在他第一次被捕之前,他就把部分傢俱和貴重物品搬到那裡。他對赫赫名聲日覺厭倦,對於穿牆過壁的樂趣,也有些膩煩。此時在他眼中,最厚實最高大的牆壁,也不過是毫不足道的屏風,他嚮往穿行巨大的金字塔中心。他一面考慮埃及之行,一面過著極其安閒的生活,整天搞搞集郵,看看電影,逛逛馬路,在蒙馬特爾區一逛就是幾個小時。他的下巴頦刮得精光,又佩戴一副玳瑁邊眼鏡,跟過去簡直判若兩人,即使最知己的朋友同他擦肩而過,也認不出來。只有畫家讓·保爾的眼睛厲害,他明察秋毫,區裡的老戶哪個相貌有一點變化,都別想逃過他的眼睛。他終於認出杜蒂耶爾的真正身份。一天,在阿布勒瓦街口,他迎面碰上杜蒂耶爾,禁不住用粗俗的黑話對他說:
「喂,甭裝樣了,瞧你油頭粉面的,想混過便衣怎麼著。」拿大眾化來說,大意是:看得出來,你喬裝改扮,穿得筆挺,無非是要蒙蔽警探。
「哦!你認出我來啦!」杜蒂耶爾小聲說道路。
他一時心煩意亂,決定非儘早動身去埃及不可。然而,就在當天下午,他在勒比克街散步,在一刻鐘的間隔裡,兩次碰見一位金髮女郎,叫他一見傾心。什麼集郵,埃及之行,金字塔,一下子都拋到九霄雲外。而且,那位金髮女郎也似有意,向他送來幾個秋波。在當今的年輕女人眼中,有什麼比穿高爾夫球運動褲、戴一副玳瑁邊眼鏡的男子更叫人傾倒的呢?這種打扮有電影明星的派頭,還能令人想起雞尾酒會、加利福尼亞之夜。可惜的是,杜蒂耶爾從讓·保爾那裡打聽到,那個美人嫁給了一個醋罐子。丈夫非常粗暴,生性好猜疑,可他自己卻偷雞摸狗,嫖妓宿娼,每天從晚間十點到凌晨四點之間,經常一個人跑到外面鬼魂,把老婆丟在家中。不過,他臨走時,總是把他老婆關在屋裡,房門上了兩道鎖,每扇百葉窗也加一把大鎖,戒備森嚴。白天,他照樣把老婆看得緊緊的,連老婆逛蒙馬特爾街,他也要跟蹤盯梢。
「一刻也不放鬆,守得嚴著呢。一副十足的無賴相,誰也甭想到窩裡偷油。」
然而,讓·保爾的這一警告,只能使杜蒂耶爾的欲火更旺。次日,在多羅柴大街,他又遇見那少婦,便不顧一切地跟她進了一家乳品店。在她等候買東西的時候,杜蒂耶爾向她傾訴了愛慕之情,說他對她的遭遇完全清楚:丈夫兇神惡煞房門上鎖,百葉窗關嚴等等,可這沒關係,他當天晚上一定要到她的臥室去。金髮女郎滿臉緋紅,手中的奶罐不住地抖動,一時感情衝動,不覺眼圈有些濕潤,歎了口氣,說道:「唉!先生,這不可能呀。」
這天,杜蒂耶爾精神煥發,到了晚上,將近十點鐘時,他便去守候在諾爾萬街上,眼睛緊盯著一道厚實的圍牆。圍牆裡有一坐小房,他只望得見房頂上的風信旗和煙囪。不大會兒工夫,圍牆的一扇門打開,出來一條漢子,只見他仔細把門鎖好,然後朝朱諾街走去。杜蒂耶爾始終盯著他,等他走遠,一直等到他拐彎不見後,又數了十個數,這才拔腿猛衝過去,以矯健的步伐穿牆過壁,順順當當地一頭紮進被囚的美人臥室。美人如醉如癡,張開雙臂迎接他;直至深夜,兩人有說不盡的柔情蜜意。
第二天的情況有些不順,頭疼得厲害。這無足掛齒,他才不會為了一點頭疼腦熱就失約呢。不過,他翻抽屜時,無意中發現幾片藥,於是上午服了一片,下午又服了一片。到了晚上,頭疼就能挺住,況且,人逢喜事精神爽,病痛也就忘了。那位少婦還纏綿在昨夜的情景中,急不可耐地盼他去幽會。這一次,兩個情人溫存一夜,難捨難分,直到凌晨三點鐘才分手。杜蒂耶爾在穿越房屋牆壁時,覺得與往常不同,腰部與雙肩有摩擦感。不過,他認為不必介意。可是,當他要通過院牆時,明顯地感到有阻力,就仿佛在一種流動的物質中行動,而且,這種物質越變越稠。他越是用力掙扎,周圍物質的稠度就越大。最後,他的身體總算鑽到牆心,可發覺再也無法移動了。他心中一驚,猛然想起白天吃的兩片藥,原以為是阿司匹林,哪知道卻是醫生去年給他開的長效比雷特合劑。藥力加上過量的體力消耗,頓時見效。
杜蒂耶爾好像鑄在牆心裡。直到今天,他的軀體與石牆依然化為一體。待巴黎街頭的鬧聲止息,到了夜深人靜之時,夜遊者來到諾爾萬街,便能聽到一種仿佛發自墳墓的低沉聲音,他們還錯當風吹過布特街十字路口發出的嘶鳴。其實不然,那是嘎魯—嘎魯—杜蒂耶爾在傾訴他的一腔幽怨,哀歎他顯赫的生涯已經斷送,追悔那猶如朝露的愛情。在漫漫的冬夜,畫家讓·保爾帶上吉他,壯著膽子走到僻靜冷落、呼呼作響的諾爾萬街,彈上一曲,以安慰那囚在石壁中的可憐人。從畫家凍僵的手指飄出的一聲聲弦音,宛如一束束月光,瀉入石隙壁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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