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聲.字 x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蕭淳介〈在缺憾中相信圓滿──我讀陳依文詩〉
讀陳依文詩,往往能獲得一種療癒感。儘管也會看見詩人對人性陰暗面的洞察:「人們傾向╱對渴望又得不到的事物╱愛並憎恨著」(〈不快之事〉),或者「如何大步疾走、引吭高歌╱唱著唱著,語聲裡╱忽然就有了哭音」(〈聽雨聲〉)這類哀愁的詩句,但在我看來,從《像蛹忍住蝶》到《甜星星》,她的詩作整體流露著一份清醒的浪漫、了悟的執著,時而唱著少女的歌,淚流滿面;時而如老僧入定,不悲不喜。似如羅智成在〈像蛹忍住蝶 序〉所說:「一種持續的張力,具現於文學院的人文深蘊與理工科的分明剔透之間,理性與感性的兼顧、少年與老成的替換、現實感與理想性的擺盪、參與與疏離的反覆、奉獻與逃避的躊躇……」而歷經種種矛盾衝突,最終指向某種對圓滿結果的樂觀;便是這份樂觀,撫慰了讀者,為我們帶來療癒感。
然而,這並非表示詩人是無知幼童般,一派天真地相信「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的童話式結尾;相反的,詩人清楚地認知世界絕非完美:「這無驚喜,談不上友善也不過份悲慘的世界:╱雨下過,也放晴過,╱有些春天格外寒冷而╱有些冬日格外暖」(〈鞋印〉),實有著不可避免的陰晴圓缺、離合悲歡,也有反常的意外與溫暖,更必須面對「那迎面而來╱生命巨大的蒼涼與喜悅╱嘲諷與尊嚴」(〈寶藏巖〉),但無論是否能理解它們,仍然堅決地迎向前方的未知與不確定:「命運以背示我,沉默不語╱我遂將全臉全身向著它」(〈旨意〉)。
詩人坦然地向著命運,對於那些人生中必將遭逢的殘缺與遺憾,已做好了全然接受的準備:
陳依文〈雪花的祕密〉
花如百日紅則不美
雨無千日旱則不甘
山不高,雲不歸
月若不曉圓缺
潮汐便不知據何心跳
夜不沉,滿空的星星不閃
水不頓挫,瀑布的髮長不梳
海岸線不破碎
遠歸的帆船望不見千堆雪
酒不醉,不能盡興
路不遠,不能景長
候鳥若不見他鄉信美
如何念故土嚴酷芬芳?
問聚首,莫過離人
春臨時,平安的秘密
只有溶化的雪花知道
不憂失,方不懼得
安於亡,始樂於生
情到深處
先覺得是寂寞
後來,便再也不覺得了
此詩對於人、事、物必然面臨的結局──離散、消逝、死亡,以及過程中無可避免的頓挫、曲折、殘缺,辯證式地詮釋它們的存在意義:花開若無盡期,則我們不會珍視它有限的美;若無久旱的艱困,人們便無以察覺甘霖的珍貴;山高方能邀雲,月有圓缺變化潮汐才有所依據……。自然如此,人事亦然:關於別離,候鳥與離人最有所感,因為他們曾經遠走他方;當春天來時,積雪處是否安全,只有溶化中的雪本身知道,如同唯有痛過傷過的人,才會明瞭面臨新的人、新的情境,自己將為周遭帶來什麼。
世間的缺損實則都有其意義,如陰陽、光暗,看似二元對立,卻實為一體之兩面。認知此理之後,方能超越永恆與瞬刻、陰與晴、圓與缺:不害怕失去,才能勇敢地去接受,因為必將失去;面對死亡,才能好好地面對生活,因為終會死亡。也因此,「情到深處」時意識到最後不免分離,「先覺得是寂寞」,但接受了結局,才更能把握過程中的每一瞬,於是「後來,便再也不覺得了」。
如方瑜〈靈心遙接天河水──陳依文詩集《海生月》序〉中所說,陳依文對情感的態度是:「在相遇之際,身心無悔、沒頂投入;在不得不離散之後,痛徹入骨,終能有悟。」對缺損與遺憾的寬容、坦然,應當就是詩人最終所「悟」的一部分。類似的想法也出現在其他詩篇中,例如〈從不〉:「我從未覺得╱月損為缺,落花可惜╱瑕疵的整體曾有不足╱有哪樁錯過值得遺憾」以及〈寶藏〉:「那年,同永恆談判後,我們放棄開採權╱允許了遺憾與美」。
由此再進一層,便不僅是接受,甚且能愛之、感謝之,一切的困頓考驗、路轉峰迴,行差踏錯、銘心之苦,都像滾滾源泉在山中曲折,但只要經過這段顛簸,出了山,便能沖積出沃腴的平原,迎向風光明媚:
陳依文〈橘皮Latte〉
我愛這重重的考驗
峰迴與路轉
失足原是飛揚,痛苦為了原諒
泉源出山,沖積的平原氣候燦爛
我愛這失敗與成功
幸福與不幸
如橘皮的芳香復苦澀
生活的味覺層次豐富
感謝加,感謝減,感謝乘除
感謝一切幼稚與成熟
輕佻與厚重
它們像錨的兩端使我平衡
我愛這生命的跳動
片刻的美好
雨變成陽光,火變成玫瑰
有無、愛憎、黑白
我的斷裂與連續,合而為一
無論成與敗、幸或者不幸,都能為人生這杯橘皮Latte增添更多味覺層次,因此感謝一切人事物加減乘除的互動,感謝那些矛盾與極端不斷地衝突,使我們為了保持平衡,繼續追尋、繼續成長。
詩末,「生命的跳動╱片刻的美好」實為整體與局部的關係,是後者組成了前者;而每一個看似不相干、斷裂的片刻,因為都由同一主體「我」去經歷,便「合而為一」成了生命中的連續——從陰到晴,由毀滅到生長,彼此間未必有因果關係,但交錯在同一張網上,相互聯繫,如「日月星辰╱在萬有的引力中靜靜旋轉」(〈有所歸〉),「如鳳冠上的珠玉,遍插嵌構╱豐燦了我的一生」(〈鑲嵌鳳冠〉)。
詩人以一個較高遠、寬廣的視野去看待人生、理解自我與世界的關聯,對於人與人之間,亦復如是:
陳依文〈浮萍〉
是的,而我終於瞭解
此生緣份,若何流蕩
朝暮東西
仍共於連天的水面
個體若浮萍,飄蕩於人世,各逐緣份的水流,或許終致時空遠隔,不能相伴。然而詩人堅定地說「是的」,即便如此,我們仍在同一片水面,並非真正地孤獨:「我篤信╱這些常存我心的人必能╱喜樂平安╱因為當光╱降注此間的時候,也必然╱流貫於住在我心中的人們身上」(〈降臨〉),因為內心有光,有深深的祝福,所以對於無常聚散,也能淡然處之。
生命的離別、斷裂、缺憾是必然,愛、美好、完滿卻不是。但詩人似乎總用闡述事實的口吻告訴我們:路的前方會是好的、有希望、圓滿的。這絕非既定的事實,而是作為一個人,主動的選擇:「我想╱我們畢竟╱還能夠頒予自己╱一份不由上天配給的殊榮╱運用身而為人的所有才能╱掙取一種╱最最奢侈的主權╱學會╱沒有算計的去生活╱不談條件的去愛」(〈特權〉),詩人彰顯了身而為人的主體性,選擇了相信,即使命運和世界告訴她並非如此,她仍然相信著。
陳依文〈給我預備啟程的朋友們〉
我想請你
堅強地忍住脆弱
像蛹忍住蝶,楓葉忍住秋天
新濺下的
一枚水滴忍住破散
我想請你
平衡內在的美麗
如雪花的結構、流蘇的四瓣
泛黃紙卷上
夜靜春山空的一首五絕
我想請你
寬容一株水仙的秘密
原宥一條月江的曲折
直視陰雨直落的灰霾天空
如同傾聽一句赤裸的禱詞
像海洋
擁抱一場暴風雨的告解
然後,或許你願意
走上沒落的邊城
繁華的都心
看看生,看看死
看看一切熱鬧與無常
尊嚴與肅殺
生命有時
靜美如詩,荒涼如蔓
激越如鷹翱翔
寂寞如碑蒙塵
至若時移、境遷,容顏更改
旅途得很久了
我們回到出發時的房間
原點與終點繞成完美的環
我將認出你標定後的眼神
洗鍊貞定
如不鏽的鋼珠
圓整地,於暗室中
反射出簡淨的光芒
前引詩〈橘皮Latte〉像是在人生的最後,作一總體的回顧;此詩則是立於起點,邁出啟程的那一步以前,已經預知了往後的曲折。
脆弱是生命旅途中可預期的必然,如蛹之於蝶、秋天之於楓葉、破散之於濺下的水滴。但詩人希望我們「忍住」,或即是撐住、堅忍地度過痛苦的歷程,同時不要失去內在的平衡、最初的美好;了解美麗或另有隱情,光明總是得來不易;去擁抱那些陰暗,成為海洋般寬廣;生命有各種各樣的面貌,起伏無常,悲欣交錯,或飛揚,或沈滯。當我們經歷過這些,詩人相信我們最終會「回到出發時的房間」,亦即不忘初心、回歸自身的原點,彼時生命將如「不鏽的鋼珠」,即使一室皆暗,仍圓整地「反射出簡淨的光芒」,圓潤完滿。
晚唐李商隱有名句:「荷葉生時春恨生」(〈暮秋獨遊曲江〉),以及「此情豈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錦瑟〉),在起點,或事件發生的當下,便預見未來哀傷絕望的結局。陳依文彷彿是李商隱的反面,在最初的時刻,即使也知道不可避免的殘缺、遺憾都將存在,卻依然篤信最終的圓滿:「我們的愛,將重生╱為大爆炸後的藍色星體╱像漂浮在宇宙中的水晶球╱從哪一面看,都是圓滿。」(〈球型〉)、「一切角度默默地旋轉╱最終只由得一份均勻的美麗」(〈沙灘〉)、「歷經世故的我們╱依舊寒暄,微笑╱諒解這不語的人世仍是沉默的明亮」(〈遠道〉)。
接受世間的不完美,容納一切好壞聚散,意識到生命的貌似斷裂實則連續,發揮自我主體擁有的選擇能力,詩人走在「這條狂雪過,新綠過╱豔陽過、朝夕過╱曾靈犀相對,黯然獨行╱烟花爛漫寂寞向晚的路上」(〈情歌〉), 終究還是不改初衷,深深深深地相信:「有一天,種子會結╱土地會明亮╱掌心的紋路要搭連起來╱沿命運線起跑的未來會落實,╱然後飛翔」(〈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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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依文 創作
#蕭淳介 選篇、賞析
#陳宛詩 手寫(〈#橘皮Latte〉、〈#給我預備啟程的朋友們〉節錄),Instagram:wanshihchen
#莎拉 手寫(〈#雪花的祕密〉節錄),粉專 莎拉手寫,Instagram:sara_sara0316
※聆聽 #借來的光(Instagram:the_borrowed_light)朗讀〈雪花的祕密〉,請至:https://youtu.be/3ugUkeVmKZk
※幾首詩作,分享收錄於《#海生月:陳依文詩集》,《#像蛹忍住蝶:陳依文詩集》(心靈工坊文化)
※陳依文
嘉義人,台大電機轉中文系畢業,台文所碩士。曾任教東吳大學中文系,現返居嘉義市,於寫作之餘從事閱寫教學。著有詩集《像蛹忍住蝶》、《海生月》、《甜星星》、《萌》、散文集《浮沉展眉》(均由心靈工坊出版)。
※莎拉
粉專自述云「一支筆、一片紙、一段小時光,就是我的天地。」手寫可見粉專「莎拉手寫」,IG「莎拉手寫帳」及「詩.聲.字」等。
※陳宛詩
自云寫字癡。手寫可見於個人的動態、IG、臉書社團「鋼筆旅鼠本部連」、粉專「詩.聲.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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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缺憾中相信圓滿】
──我讀陳依文詩
◎ @詩聲字 小編淳介賞析
讀陳依文詩,往往能獲得一種療癒感。儘管也會看見詩人對人性陰暗面的洞察:「人們傾向╱對渴望又得不到的事物╱愛並憎恨著」(〈不快之事〉),或者「如何大步疾走、引吭高歌╱唱著唱著,語聲裡╱忽然就有了哭音」(〈聽雨聲〉)這類哀愁的詩句,但在我看來,從《像蛹忍住蝶》到《甜星星》,她的詩作整體流露著一份清醒的浪漫、了悟的執著,時而唱著少女的歌,淚流滿面;時而如老僧入定,不悲不喜。似如羅智成在〈像蛹忍住蝶 序〉所說:「一種持續的張力,具現於文學院的人文深蘊與理工科的分明剔透之間,理性與感性的兼顧、少年與老成的替換、現實感與理想性的擺盪、參與與疏離的反覆、奉獻與逃避的躊躇……」而歷經種種矛盾衝突,最終指向某種對圓滿結果的樂觀;便是這份樂觀,撫慰了讀者,為我們帶來療癒感。
然而,這並非表示詩人是無知幼童般,一派天真地相信「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的童話式結尾;相反的,詩人清楚地認知世界絕非完美:「這無驚喜,談不上友善也不過份悲慘的世界:╱雨下過,也放晴過,╱有些春天格外寒冷而╱有些冬日格外暖」(〈鞋印〉),實有著不可避免的陰晴圓缺、離合悲歡,也有反常的意外與溫暖,更必須面對「那迎面而來╱生命巨大的蒼涼與喜悅╱嘲諷與尊嚴」(〈寶藏巖〉),但無論是否能理解它們,仍然堅決地迎向前方的未知與不確定:「命運以背示我,沉默不語╱我遂將全臉全身向著它」(〈旨意〉)。
詩人坦然地向著命運,對於那些人生中必將遭逢的殘缺與遺憾,已做好了全然接受的準備:
雪花的祕密 ◎#陳依文
花如百日紅則不美
雨無千日旱則不甘
山不高,雲不歸
月若不曉圓缺
潮汐便不知據何心跳
夜不沉,滿空的星星不閃
水不頓挫,瀑布的髮長不梳
海岸線不破碎
遠歸的帆船望不見千堆雪
酒不醉,不能盡興
路不遠,不能景長
候鳥若不見他鄉信美
如何念故土嚴酷芬芳?
問聚首,莫過離人
春臨時,平安的秘密
只有溶化的雪花知道
不憂失,方不懼得
安於亡,始樂於生
情到深處
先覺得是寂寞
後來,便再也不覺得了
此詩對於人、事、物必然面臨的結局——離散、消逝、死亡,以及過程中無可避免的頓挫、曲折、殘缺,辯證式地詮釋它們的存在意義:花開若無盡期,則我們不會珍視它有限的美;若無久旱的艱困,人們便無以察覺甘霖的珍貴;山高方能邀雲,月有圓缺變化潮汐才有所依據……。自然如此,人事亦然:關於別離,候鳥與離人最有所感,因為他們曾經遠走他方;當春天來時,積雪處是否安全,只有溶化中的雪本身知道,如同唯有痛過傷過的人,才會明瞭面臨新的人、新的情境,自己將為周遭帶來什麼。
世間的缺損實則都有其意義,如陰陽、光暗,看似二元對立,卻實為一體之兩面。認知此理之後,方能超越永恆與瞬刻、陰與晴、圓與缺:不害怕失去,才能勇敢地去接受,因為必將失去;面對死亡,才能好好地面對生活,因為終會死亡。也因此,「情到深處」時意識到最後不免分離,「先覺得是寂寞」,但接受了結局,才更能把握過程中的每一瞬,於是「後來,便再也不覺得了」。
如方瑜〈靈心遙接天河水——陳依文詩集《海生月》序〉中所說,陳依文對情感的態度是:「在相遇之際,身心無悔、沒頂投入;在不得不離散之後,痛徹入骨,終能有悟。」對缺損與遺憾的寬容、坦然,應當就是詩人最終所「悟」的一部分。類似的想法也出現在其他詩篇中,例如〈從不〉:「我從未覺得╱月損為缺,落花可惜╱瑕疵的整體曾有不足╱有哪樁錯過值得遺憾」以及〈寶藏〉:「那年,同永恆談判後,我們放棄開採權╱允許了遺憾與美」
由此再進一層,便不僅是接受,甚且能愛之、感謝之,一切的困頓考驗、路轉峰迴,行差踏錯、銘心之苦,都像滾滾源泉在山中曲折,但只要經過這段顛簸,出了山,便能沖積出沃腴的平原,迎向風光明媚:
橘皮Latte ◎#陳依文
我愛這重重的考驗
峰迴與路轉
失足原是飛揚,痛苦為了原諒
泉源出山,沖積的平原氣候燦爛
我愛這失敗與成功
幸福與不幸
如橘皮的芳香復苦澀
生活的味覺層次豐富
感謝加,感謝減,感謝乘除
感謝一切幼稚與成熟
輕佻與厚重
它們像錨的兩端使我平衡
我愛這生命的跳動
片刻的美好
雨變成陽光,火變成玫瑰
有無、愛憎、黑白
我的斷裂與連續,合而為一
無論成與敗、幸或者不幸,都能為人生這杯橘皮Latte增添更多味覺層次,因此感謝一切人事物加減乘除的互動,感謝那些矛盾與極端不斷地衝突,使我們為了保持平衡,繼續追尋、繼續成長。
詩末,「生命的跳動╱片刻的美好」實為整體與局部的關係,是後者組成了前者;而每一個看似不相干、斷裂的片刻,因為都由同一主體「我」去經歷,便「合而為一」成了生命中的連續——從陰到晴,由毀滅到生長,彼此間未必有因果關係,但交錯在同一張網上,相互聯繫,如「日月星辰╱在萬有的引力中靜靜旋轉」(〈有所歸〉),「如鳳冠上的珠玉,遍插嵌構╱豐燦了我的一生」(〈鑲嵌鳳冠〉)。
詩人以一個較高遠、寬廣的視野去看待人生、理解自我與世界的關聯,對於人與人之間,亦復如是:
浮萍 ◎#陳依文
是的,而我終於瞭解
此生緣份,若何流蕩
朝暮東西
仍共於連天的水面
個體若浮萍,飄蕩於人世,各逐緣份的水流,或許終致時空遠隔,不能相伴。然而詩人堅定地說「是的」,即便如此,我們仍在同一片水面,並非真正地孤獨:「我篤信╱這些常存我心的人必能╱喜樂平安╱因為當光╱降注此間的時候,也必然╱流貫於住在我心中的人們身上」(〈降臨〉),因為內心有光,有深深的祝福,所以對於無常聚散,也能淡然處之。
生命的離別、斷裂、缺憾是必然,愛、美好、完滿卻不是。但詩人似乎總用闡述事實的口吻告訴我們:路的前方會是好的、有希望、圓滿的。這絕非既定的事實,而是作為一個人,主動的選擇:「我想╱我們畢竟╱還能夠頒予自己╱一份不由上天配給的殊榮╱運用身而為人的所有才能╱掙取一種╱最最奢侈的主權╱學會╱沒有算計的去生活╱不談條件的去愛」(〈特權〉),詩人彰顯了身而為人的主體性,選擇了相信,即使命運和世界告訴她並非如此,她仍然相信著。
給我預備啟程的朋友們 ◎#陳依文
我想請你
堅強地忍住脆弱
像蛹忍住蝶,楓葉忍住秋天
新濺下的
一枚水滴忍住破散
我想請你
平衡內在的美麗
如雪花的結構、流蘇的四瓣
泛黃紙卷上
夜靜春山空的一首五絕
我想請你
寬容一株水仙的秘密
原宥一條月江的曲折
直視陰雨直落的灰霾天空
如同傾聽一句赤裸的禱詞
像海洋
擁抱一場暴風雨的告解
然後,或許你願意
走上沒落的邊城
繁華的都心
看看生,看看死
看看一切熱鬧與無常
尊嚴與肅殺
生命有時
靜美如詩,荒涼如蔓
激越如鷹翱翔
寂寞如碑蒙塵
至若時移、境遷,容顏更改
旅途得很久了
我們回到出發時的房間
原點與終點繞成完美的環
我將認出你標定後的眼神
洗鍊貞定
如不鏽的鋼珠
圓整地,於暗室中
反射出簡淨的光芒
前引詩〈橘皮Latte〉像是在人生的最後,作一總體的回顧;此詩則是立於起點,邁出啟程的那一步以前,已經預知了往後的曲折。
脆弱是生命旅途中可預期的必然,如蛹之於蝶、秋天之於楓葉、破散之於濺下的水滴。但詩人希望我們「忍住」,或即是撐住、堅忍地度過痛苦的歷程,同時不要失去內在的平衡、最初的美好;了解美麗或另有隱情,光明總是得來不易;去擁抱那些陰暗,成為海洋般寬廣;生命有各種各樣的面貌,起伏無常,悲欣交錯,或飛揚,或沈滯。當我們經歷過這些,詩人相信我們最終會「回到出發時的房間」,亦即不忘初心、回歸自身的原點,彼時生命將如「不鏽的鋼珠」,即使一室皆暗,仍圓整地「反射出簡淨的光芒」,圓潤完滿。
晚唐李商隱有名句:「荷葉生時春恨生」(〈暮秋獨遊曲江〉),以及「此情豈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錦瑟〉),在起點,或事件發生的當下,便預見未來哀傷絕望的結局。陳依文彷彿是李商隱的反面,在最初的時刻,即使也知道不可避免的殘缺、遺憾都將存在,卻依然篤信最終的圓滿:「我們的愛,將重生╱為大爆炸後的藍色星體╱像漂浮在宇宙中的水晶球╱從哪一面看,都是圓滿。」(〈球型〉)、「一切角度默默地旋轉╱最終只由得一份均勻的美麗」(〈沙灘〉)、「歷經世故的我們╱依舊寒暄,微笑╱諒解這不語的人世仍是沉默的明亮」(〈遠道〉)。
接受世間的不完美,容納一切好壞聚散,意識到生命的貌似斷裂實則連續,發揮自我主體擁有的選擇能力,詩人走在「這條狂雪過,新綠過╱豔陽過、朝夕過╱曾靈犀相對,黯然獨行╱烟花爛漫寂寞向晚的路上」(〈情歌〉), 終究還是不改初衷,深深深深地相信:「有一天,種子會結╱土地會明亮╱掌心的紋路要搭連起來╱沿命運線起跑的未來會落實,╱然後飛翔」(〈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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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依文,嘉義人,台大電機轉中文系畢業,台文所碩士。曾任教東吳大學中文系,現返居嘉義市,於寫作之餘從事閱寫教學。著有詩集《像蛹忍住蝶》、《海生月》、《甜星星》、《萌》、散文集《浮沉展眉》(均由心靈工坊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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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寫者簡介
陳宛詩
自云寫字癡。手寫可見於個人的動態、IG、臉書社團「鋼筆旅鼠本部連」、粉專「詩.聲.字」等。IG:wanshih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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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0/07/blog-post_28.html
#每天爲你讀一首詩 #每天為你讀一位詩人
#詩聲字 #療癒 #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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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所提示/黃碧雲
「一般的‧黑夜一樣‧黎明」六四二十週年紀念詩歌音樂會。
黃碧雲朗誦:https://vimeo.com/5357663
連音樂都無法承受的安靜晚上
是不是那一對孿生子的父母
在孩子哭泣的間隙
想到人類的過去與將來
還是我聽樂與怒的年輕隔室居
理性生活的青年
每天七時三十分準時起床
晚上九時才回到家開打開
樂與怒吵它一個半個小時
如果對生命有所疑惑
起來與入睡都無所提示
只有周末時我的好青年
才和一群年紀相約的吵它
三五個小時的樂與怒
夾雜著他們的哈哈哈, 下下下
周末的夜晚總是太長
在房子吵完就到外面酒吧吵
回來的時候已經是翌日的下午
不然是我樓上的安德魯父子
房子幽暗是一個畫室或是圖室
早上五時是安德魯兒子吧聽到他的腳步聲
他是否會渴望一個階級的消失
另一個的勝利對安德魯來說
「不是在俄羅斯嗎, 已經一個世紀了」
是茜茜莉亞嗎美麗老寡婦
我自己一個人她說但我記得見過她推著一
個很老很老的男子
男子無話每天聽到他大聲呻吟叫痛
後來就靜了茜茜莉亞變成了一個人
門窗關得緊緊的
老是覺得世界就是一個威脅
如果問關於革命
茜茜莉亞可能還記得內戰
西維爾街上有幾多屍體
店子都沒有食物賣
我們讀歷史以為西班牙內戰與理想有關
但茜茜莉亞當時和其後及一生
並不恐懼死亡只是害怕肚餓
因此房子總是堆滿食物
嘰咯腳每天嘰咯的上去上班
晚上十一時就嘰咯的回家
從來沒有聽見他的聲音
除了他拐杖和假腳的
如心跳的進移
在所有可以預期的聲音之中
午夜一時星期六晚上房子還亮著燈
傳來了英特納雄耐爾
——曾經是我們的——曾經是我的
《國際歌》(1)
我們曾經一無所有
我們曾經相信我們是世界的主人
我們曾經以為這是最後的鬥爭
我們以為明天答允所有
回憶到底要多少次才失去原來的面貌
那場雨要下多少年我們的身始乾透
北京戒嚴我們在一個殖民地的女皇公園呼號 (2)
軍隊進城我們在三千公里外列隊遊行
進場我們總無法拒絕嘉年華
離去我們在北京大學空蕩的宿舍找尋絕食青年
無法打開日以繼夜我們的眼睛無法打開
廣場還有人結婚的時候有人就打了瞌睡
新華門變了下跪的台階 (3)
西單可否還有人記起民主牆 (4)
經過木墀地的時候可曾知道後來會開槍
復興門外大街沒甚麼不過是記得一個故人
來年一個極為炎熱的夏天
故人遠走房子關掉
隔壁說阿私出國去了自從那件事情
你要不要坐下來吃一片西瓜
來年每個極為炎熱的夏天
日頭一日比一日短
橙霧愈近乎綠
在一個紫色的暴雨早晨我發覺早生花髮
之前我們總以為站在對的一方
其時我們找尋容易記認的影像
那其為粗糙虛假的民主女神豎立 (5)
都是人民英雄不過有人爭奪要更加英雄
怎能說老早已經知道結局
怎能說除了燃燒沒有別的出口
怎能說死者是歷史必索的祭品:
曾經發生更熱烈的發生而且會再發生
發生與發生之間有忘記與新生
言語與詩之間有停頓
廣場與廣場之間以年隔的火焰
圍牆在狂喜之中倒下另一更高的哭牆隔開
一種沉默憤怒與另一
無變的歷史傷口
蓮生總說她的一九一九 (6)
她的燦爛後來成為她臉上的沉默印記
她開口說話的時候靈魂總在他方
後來我知道原來她比她的肉身老早衰亡
抉心自食,本味何能知的孤獨者 (7)
我們不知道他的一九二六
紀念劉和珍那個示威被殺的女學生
不過是他的墓碣文上一陣重複的劇痛
一九七六在中國
離城阿私願意記起唐山大地震
知青回京毛澤東君的死亡
還是廣場上鮮花與詩抄,同時萎謝 (8)
「每一次都有人是第一次」
「每一次我都以為是最後」
「每一次嘿都不過有人自作多情」
「每一次都感覺唯一,知性冷酷。」
廣場已經非常炎熱
如果嫌糠髒的話不如進入北京飯店洗一個澡
或大吃大喝抽他媽的一口煙
我丟你的革命老頭子這是我的新世界
其實我們不過在等待
其實我們不過在詛咒可怖無定的將來
其實如果事情不發生的話
我們不過是偶然說起隨機碰合
傷痛就是我的成全
死亡是無邪的祭禮
城牆著火的時候我們如小孩在牆邊奔跑
無法分辦恐懼與快樂的大喊
「坦克殺人了」
在我耳邊那個遙視遠方的我
自此我成了那個人
這個前我聽到那個人冷冷的說
「是裝甲車不是坦克車,裝甲車主要作運
輸偵察而非作戰用的。」
那一個夜晚非常長
長得跨越了年代與世紀
小牙說那時候我還是個孩子
我的同代人一個又一個的肉身成灰
張手成空我知道捕風捉影
俯首無語從此說幻言虛
低眉順耳我以為同流與對逆等同
一個四月的早晨我寫下我的第一篇悼屍文
其後我們參與一個前進遊行
行進的人多停下被遺忘的人揚棄歷史
因為只有距離能夠言語
只有陌生才相信接近
蓮生時常問眼前的梨子大
還是遠方的坦克更為誘惑
如果漸長日久的痛楚在手心
再激烈而眾多的死亡都無法打開
所有的一個
怎能說是欺騙
相信就是完成
情願是劉和珍而非那個悼屍人
懷疑者無路可走除了自斷其足
自吃其心
後來有人問起去國的阿私
我說其實我不認識
那年之後北京再也沒有太陽
灰濛濛的藍黑雨在晴朗的冬日毛毛的吃掉
整個再也不懂哀慟的
奔馳之城
那個晚上一睡二十年
小翼醒來一恍旗燒營毀
直昇機在她窗前盤繞
她聽到槍聲她想其實和爆竹沒兩樣
一樣零細
一樣隨處散落
那個晚上一轉記二十年
小翼總覺得髮間有一間無法清楚的空白
冷冷焦焦明明森森
甚麼都沒有小翼從此每個黎明的晨早四時
一如四月
她知道了某一開始
廣場突然關了燈
預告所有的離開
除了坦克軋軋的輪聲
沒有更殘忍的寂靜
小翼只是非常疲倦
在殘忍的空間入睡
後來爭論屍體的多少
小翼無法解釋,一個就已經是所有
一個就足以讓我們成為可恥的倖存者
一個無法離開就足以控訴我們的怯懦
一個就足以隔開屍體與悼屍人
一個行進,一個停下並揚棄
「如果我們都死了誰會記得那一間無法清楚的空白?」
「如果我們都死了誰知道光榮與怯懦共存?」
「如果我們都死了那些書寫歷史的代言
人如何明白,手心和坦克,沒比沒更大更痛。」
你們還年輕,小牙笑說,只不過我比你們更年輕,更容易記得和判定。
自此花髮與沉默共長
自此同行者遠離
自此日漏日空
斷足吃心者長夜幽閉
不久一個安靜的下午
良心拷問者來叩我的門
說那個晚上你離開就是出賣
我說請坐我老早知道你會來
不久預演一幕改名換主的悲喜劇
公子想我也要有我的角兒
良心拷問者說當年你也攜錢上北京
公子想原來此一時彼一時
才離開飛機著地的時候我們都拍掌
忘記了我們不知散落何方的同學們
阿離寫了不知內容的悔過書
使良心拷問者每年的六月四日晚上派發
不久盛夏正炎
外相訪港的一個遊行日
那個晚上我家來了一個小偷
並發生可怕的暴力事件
用我們記得的不過是生活的微細事件
以自己的方式出賣歷史的宏大
後來我沒有再見到良心拷問者
她與其他人一樣上班,賺錢,衰老
那個黎明將亮即將了二十年
帶血板車飛快的在我們面前掠過
廣場已經空無一人的時候
小翼在我的房間醒來並離開
我們還有著最後的一頓午餐
芥茉鴨掌春花炒蛋還有一瓶如子彈爆發的可樂
要完成的經已完成無可寰轉
我們包起我們可能最後的一口白飯
陽光花花王府井大街安靜無人
我們背著行李閃縮前進
和我最後渡過我們還相信的最後一個晚上
小游在其後的房間數算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的錢
阿離被捕之前還安慰我們說定的來
便衣站在我們面前偷聽我們驚慌的遺言
面孔幾乎貼著臉與臉
我們說不如讓我們說一個大笑話
每一次回憶都大笑不止
每一次覆述就失去多一次
每一年再喊叫一次就愈為空洞
其後我拒絕每年六月四日的良心檢查
來年王府井大街一樣人擠人擁
來年天安門廣場一樣有人放風箏
來年各人歸各人的命運
風流雲散
雄仔繼續在銅鑼灣街頭叫咪
阿蔡一次一次的競選失敗
Q 仔賺了一千萬又輸了多一千萬
小游背著個chanel 手袋去看歌劇我說你不如省點買層樓
其實不那麼唯一
柏林之後有布拉格的絲帶廣場
那一年除夕我們在立法局門口喝香檳
慶祝羅馬尼亞的壽西斯古被槍殺
後來去到柏林他們在賣圍牆石
布拉格他們說變得極其貪婪可厭
那個所謂獨裁者壽西斯古
審判他的臨時所謂軍事法庭不過是他舊日的隨行者
戲還在上演但角兒已經不是我們的了
老左派我們的社會良心啟蒙者陳映真在寂靜之中病危
反對全球化保衛皇后碼頭前輩你會否參加
我們之間會有社運經驗的都可以幫你的忙
我情願在房間寫我的第三四五六篇悼屍文
為我的長兄或時常令我流淚不止但我並不認識的楊德昌
一個嚕囌長氣的編輯
或偶一失足跌死的一個前行人
並在寫下悼文句號的一刻
見到那個無法相信她會跟我一樣的那個我
聽到了唱了二十年的《國際歌》
明天永不到來但歌唱明天的人總還在
小牙永遠沒有耐性將一句話說完
小謙說沉默就是罪惡
小智恨不得吞吃這個可咒詛的世界
在被關閉在精神病院之前你可否為我寫一個入院介紹書
不能輕言放逐
因為從來沒有人要我離開
但在一個從來沒有人知道怎樣讀我的名字的國度
我疲倦的良心與沮喪都得到暫時的安息
沒有人問我關於北京
除了那極可觀的奧林匹克
沒有人知道那場盛大的誤會
他們自有他們的錯過
現在他們忙於挖掘被國家軍槍殺者的骨頭
忙於拆掉現稱獨裁者佛朗高將軍的銅像
忙於永遠讓他們很忙的飲酒跳舞
每年的宗教巡行
四月有聖周六月有蘿西奧
開著吉卜賽人的蓬車
拖著聖母像到村落朝聖
忙於說話忙於親吻
忙於將大紅玫瑰別在鬢旁
忙於穿禮服戴帽騎馬
忙於永遠的節日
這樣他們必可以無痛記起
一九三六至三九年內戰的創傷
一八零八年被法軍侵佔時
戈雅畫下極可怖的戰爭畫
從八至十六世紀,天主教徒與摩爾人進行的漫長宗教戰爭
二至四世紀被羅馬人侵佔
每個國度都有多人死亡的瘟疫,餓荒,戰爭
人類歷史不過記下各種死亡方式與受苦
以各種美麗的紀念
所有的音樂詩歌不過都是希望與安魂
建築記下征服與奴役
舞知道肉身的暫時
畫見到靈魂的降臨
人性並不可能
但人並不因此放棄追求
所以我們總要相信這是最後的鬥爭
總要相信有更為美好的將來
一個死去的時候還有別一個
死去的二十年就是另一個的成長
(1) 《國際歌》: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英特格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2)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九日,北京宣告實行戒嚴令,軍隊入城
(3) 一九八九年四二十二日,學生前往北京新華門下跪遞請願書
(4) 一九七八年西單體育場的一堵一百米的圍牆,貼滿要求民主改革的大字報。被視為中國民主運動的開端。後稱「北京之春」。
(5) 一九八九年五月三十日,天安門廣場學生豎立一個十米高的民主女神像
(6) 見鍾玲玲《愛蓮說》
(7) 見魯迅《墓碣文》及《紀念劉和珍君》
(8) 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群眾前往天安門廣場張貼詩抄,紀念周恩來總理的逝世。其後政府大舉拘捕前往天安門廣場表達意願的人士。後稱「四五運動」「天安門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