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多歲的哨角藝師魏幼謙拿出一片薄薄的黃銅,持沉甸甸的鐵鎚沿邊敲打,重擊十幾次塑成內凹外凸的形狀,接著從頂端開洞,用利剪修剪。他總在一年之初就得備妥數支哨角,等待各大廟宇陸續展開活動,每每農曆三月媽祖遶境過後,替媽祖開路的哨角們又會回到他手中,接受維修及保養。至今,魏幼謙已打造上千隻哨角,全國近半手工哨角出自其手,之中更有難度頗高的王爺出巡菸斗型哨角、尾端揚翹的武哨角。
「我的哨角不到一斤!」他解釋,哨角長四台尺八寸,求便於攜帶,採兩節伸縮,縮起來為兩台尺四寸,哨角口弧度及口徑則嚴格依據「文公尺」的吉祥尺寸。他自創牽牛花花瓣形哨角,將青銅板手工摺成圓弧型,再用銀焊接、打磨,最難的是要讓遇熱就軟的薄銅板,能依原有設計的樣貌順利變硬成形,這是魏幼謙琢磨多年才領悟出來的技法。
從修復器具摸索出獨門技法
魏幼謙一家就住在北港朝天宮後方,從小熟悉媽祖遶境的各種儀式,長年擔任媽祖轎班。12歲跟師傅學修屋頂,喜歡動腦筋復原損壞的器具,尤其鉛桶、大鍋等金屬物。20歲時投入「震威團」,發現團內有12支清領時期購自泉州的銅號角,殘破不勘,他運用板金技術,反覆嘗試,報銷無數素材,甚至前往台南尋找純銀,才總算有些眉目和基礎。
熟悉哨角結構後,魏幼謙發現廟宇號角跟軍用號角雖然外型不同,但原理一致,他開始改良,讓共鳴更嘹亮。動手打造,無師自通,以三年時間做出歕喙,最後乾脆捨棄鑄模方式,用銅板焊製角的獨門技法,研習七年,成為全台首位手工哨角藝師。
魏幼謙指出,每一支哨角都會刻上使用者的姓名及他進入哨角隊的年份,哨角之於吹奏者就像槍枝之於軍人,遺失、損壞、或沒有保管好,不但可能受到前輩責備,甚至等同傷害自己的身體。北港朝天宮前,穿著制服「媽祖號掛」的「威震團」排成兩列,循鑼聲指示,將哨角平舉,而後上抬再降下,整個廟埕,乃至廟宇所在的圓環、附近的巷弄,就都揚起哨角低沉雄渾的聲響。魏幼謙表示,哨角代表神威,迎熱鬧的時候,哨角、馬頭鑼打下去,那壯闊的排場:「哇,媽祖到了。哨角就是主帥,可以說是媽祖身邊的親信。」
願等一年的慢活細工
哨角吹奏的方式和喇叭不同,靠特製吹嘴與唇的接觸來變音,魏幼謙親自示範,讓哨角順利發聲,得先合口、唇肉向內縮、呈現說英文字母M的嘴型;然後保持微笑,嘴角上揚,放鬆嘴唇震動它,發出「噗」的長音;舌頭平放,不影響氣流順暢度,丹田運氣,放鬆肩膀,把氣息送至嘴唇,透過哨角放送,非常不容易,有一定的訣竅。
「好的哨角需用薄銅片製作,因銅在剛硬中帶有韌性,吹出來的聲音宏亮悠遠。」魏幼謙分析銅板的哨角質地輕薄,音色美,轉音效果佳,白鐵雖便宜省工,但聲音比較單薄、扁平。一般哨角,只有高低兩音,北港哨角能吹出五個音,30多年前,大甲香團試吹覺得好用,特地訂製36支,大甲媽祖會也來訂製,儘管魏幼謙強調需一年時間才能交貨,對方依然說不要緊,願意等他細細做工。
本人幾乎就是一部國內宗教樂器活歷史,2016年更獲文化部列冊為技藝保存者,幾十年敲打,長期處在噪音環境,加上身體老化,聽力嚴重受損,即使如此,高齡的他依舊沒有中止手邊工作,兒子魏瑞呈原本是化纖公司主管,退休後更當起專業哨角藝師,和爸爸一起努力。「我賣出去的哨角很多,沒幫人修理不行,」魏幼謙發出宏亮的招牌笑聲:「食是食福,做是做祿;肯做的人,沒困難啦。」
92歲的魏幼謙作息固定,身體硬朗,每日午休起床,都會坐在玻璃櫃前,沏一壺熱騰騰的高山茶,給自己,給老伴家人,也給路過的朋友鄰居。為了拍攝作業,這天老師傅犧牲「下午茶時間」,以至於整個午後不斷嚷著:「我要喝茶!」
為了拍攝,劇組需要稍微搬動室內不屬於工作領域的物件,魏幼謙起初答應,但一看見東西離開本來位置,且越變越多,即使明白拍攝完畢都會清理與恢復,還是忍不住:「麥閣動啊啦。」一般人可能會想那就不要太打擾,但為了電影畫面、不同鏡位,希望拍出不同於新聞報導的類型和質地,導演依然花費許多時間與老師父溝通協調──成為老職人和電影交會下,有趣特殊的情境。
田調過程,魏幼謙拿出一盞平安燈(普渡燈)向劇組細細解釋,昔日農曆七月,因應好兄弟來人間,家家戶戶都會點平安燈替祂們照明引路,北港街巷燈火通明。魏幼謙回憶童年,即使日治時期推動「皇民化」對點燈文化也極為尊重,但此項習俗50年前因戒嚴被地方政府以浪費電力為由禁止。2007年魏幼謙因懷念及惜舊,在家門前恢復掛燈傳統,如實考究替好兄弟遮風避雨的斗笠配件、奉送的四串轎錢旅費,親製好兄弟專用的插香筒,引起鄰居的好奇和討論。雖然,至今當地也還是只有這一盞普渡燈,魏幼謙卻相信繼續堅持,總有一天會有人跟進──執著的職人精神,成為導演拍片的理念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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