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騎士歷險記]
妙玉坐禪 ◎#楊牧
一 魚目
甚麼聲音在動?是柳浪千頃,快綠
翻過沉睡的牀褥。風是虛無的控訴
奔走如逃荒的孤兒,且消滅在
意識的漩渦;而蒼白的記憶
烈火和黑烟合成,一種恐懼
矜持,滿足,自憐
透過淚水閃爍的兀自是記憶
記憶是暴力扯斷一串念珠滾了滿地
在這秋夜深處。我俯身去撿
只見粒粒魚目從十指間逸去
戲弄着,溜向四十八重屋角
折疊的光影不斷
扭曲,壓縮,破碎。災難在
窺伺。無妄,黑暗。甚麼聲音?
或許是鼷鼠在屋樑上磨牙,是睡蓮
在水缸裏悄悄延長它的根
蠹魚游過我心愛的晚唐詩
是冷霜落瓦,燭蕊爆開兩朵花——
我聽到聲音在動?是甚麼
莫非是蟾蜍吐舌,蜴蜥搖尾巴?
梔子簷下新添了喜悅的雀巢?
又有點耳鬢廝磨的暖意
在黑夜深處洶湧擴大,波波來襲
我凝然傾聽死寂中,髣髴
有人在卸裝更衣
燈火盞盞消息
它以沉悶的重量覆我,如雨意
燠熱,凌厲,介於是非可否之間
早夏隱約熟悉,是前世的
經歷?或許是他生一句伏雷?
摧殘我的髮飾,打散我一握
嚴謹的小髻,令我雙頰變色
(白雪上去冬搖落幾瓣紅梅)
我舉手鎮壓胸口,聽見聲音在動
貓躡足過牆頭,落葉
飄然到了轆轤井湄
還有細微的,是小魚唼喋水底
一條蛇蛻變——在我們白晝的足迹
或許毛髮糾纏,肌膚泛潮
在垂長滑膩的子夜試探,欺誑我
參差是新陽下千頃柳浪的快綠
翻過蘇醒的牀褥,黃鶯瑣碎
啄破一本貝葉書
二 紅梅
去年冬天他來過,清夢轉聊聊
玉針蓑,金藤笠,沙裳屐,踏雪
前來,倏忽向人多的院落一角趕去
正是「槎枒誰惜詩肩瘦?
衣上猶沾佛院苔。」寂寞是留下
帶走一枝鬥酒的紅梅,幾瓣冷豔
搖落在檻外白雪,恰似
恰似我雙頰淺淺錯過的暈赧
大紅猩猩氈印在空無宇宙裏——
那是後話。此刻天地茫茫
惟獨我內心一點火光刁巧實存
青燈不過外在,我寡慾的表情後面
燃燒着沸騰的血,超越的
感性教灰燼衣裳來蓋
畸零落落必是眼神看慣了
木魚托托,杳渺空虛
托托在界外回響。我用眼睛聽
耳朵想,心是受傷的貔貅
在圍獵的人羣中頑抗
那是甚麼聲音?
莫不是鼙鼓和號角
在神話世界齊鳴,在我不能感受的
幻境?又好像旂旗迎風旆旆
像快箭自三百步外呼呼中的
戰車如輊如軒碰撞着,激起火花
以雷霆的姿勢飛馳過莽原
鷹隼鼓翼盤旋於沼澤之上
俯視驚駭的大地,以凶猛之眼
看我疊手閉目,終於動搖委
倚無力地仰臥下來
等待利吻襲擊
他自雪中來
一盞茶,又向雪中去
屋裏多了一層暖香
些許冷清的詩意。我留他
不住,大紅猩猩氈裏
青燈古佛像下,免不了
受罪的靈魂自有
受罪的
歸宿
三 月葬
縱有千年鐵門檻⋯⋯
這時,紙窗外閃過陣陣黑影
那些不是慾的精靈,是秋樹迎風
或許是不眠的木魅舞踴?不是——
靜,靜,香爐裏還剩點殘星
淒切陪伴我,心神向內反射
追尋些許安寧。或者是我的替身?
她們捨入方外,為了我幼穉的病
牽恚着,時時歸來探訪
然而我已經完全看開了,然而
我是不是看開了?我在檻外顛躓
猶豫,貪戀人間的詩和管弦
我要要張望着檻內,檻內一個人
詩我是能的
秋夜的管弦我理解
——那是甚麼聲音在動?
莫不是詩的腳步躡過記憶的水邊
逡巡躑躅尋找替身?莫不是笛韻
正撲打着短翅飛越我膨脹的胸懷
我是朝合夜開的冷僻字,是水中
一隻不祥的鳥,嘎然驚起
於艱險困境轉教「寒潭渡鶴影」
暗藏生死大悲的玄機,逼她道出
宿命的籤語,好個
「冷月藏詩魂」
靜,靜
龕焰,爐香
木魅和花神在櫳翠菴外竊聽
傳播一些謠言給秋風
給白露,給濃霜,給苔
縱有千年門檻
我心中奔過千乘萬騎
踏熄了低迷的爐香
讓我俯身向前,就這樣輕輕
輕輕吹滅龕頭的火焰,細想
帳裏兩隻鳳凰
屏上一對鴛鴦
四 斷絃
遂撤棋失神,叩問:
「你從何處來?」目無餘子
誰知他竟不回答——從來處來
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一塊頑石
向去處去。我冥冥能詳你的去處
那是無情離恨的天地,在知識彼岸
縱使我一生苦參也無從涉渡
我的世界是虛與實,轉折彎曲
回去的路,我說:都要迷住了
結跏趺坐禪牀
妄想必須斷除
一心趨眞如
我認識自己的歸路
迷途只是一種託辭,棋盤上
糾纏勾鬥出靈慧的本事
他掀簾,我凝神佯做不知
接吃畸角邊上子,棋路
使的是風月蕩漾的招勢:你從何處來?
我何嘗不知道你的來處?滿天星斗
不出我寥寥演算的神數
結跏趺坐禪牀
妄想必須斷除
一心趨眞如
深奧的四疊早在我手掌握中
烏雲追趕着明月,瞬息間
星斗移換,銀河向西傾斜
我們曾坐聽屋裏或人撫琴
渲染生死籤,君絃升高了
激越地張開一面愛的羅網,又如利斧
以冷光照射鐐鍊,熔解一具心鎖
好似伏魔的寶劍帶萬仞鋒芒
狂潮向我的意志和情緒撲來,揚起
無限的怨憤:試探,譴責,報復
歌聲盡識我寒潭渡鶴的玄機
且以淒厲的變徵撕裂金石
攻打我的精神,劇烈地顫慄震撼——
我前胸熾熱如焚燒,背脊是潺潺冷汗
突然,卻在我迷醉顛倒的關口
蹦的一聲斷了
五 劫數
結跏趺坐禪牀
妄想必須斷除
一心趨眞如——但那是甚麼聲音?
蜈蚣在黑暗裏飲泣,蝎子狂笑
露水從草尖上徐徐滴落,正打在
蚯蚓的夢鄉,以暴雨之勢⋯⋯
成羣的蚍蜉在樹下歌舞
吶喊。螢火蟲從腐葉堆一點
升起,燃燒它逡巡的軌跡
牽引了漫長不散的白烟
那是秋夜的心臟在跳
冷月和激情交換着血液
遠方的墳穴裏有炬光閃爍
啼眼張望如約駛來的驢車
迎接一個赤裸的新鬼
風為裳,水為珮
紙錢窸窣
這一刻有人在梳洗
一襲新裁披紅的嫁衣
微微搖擺深深繡房裏
那是甚麼?我聽到木盆碰撞
剎那濺起水花復落的聲音
髮飾和銀篦交擊
有點喜悅還有無窮的憂慮
倉庚在春日于飛,桃葉
藏不住競生的果實——
那隱約是鑼鼓嗩吶揚過長巷
以萬鈞溫暖揶揄我的靈魂和肉體
是荷塘上一批蜻蜓在瘋狂地盤旋
倏忽停駐,銜尾,交配,驚起
是柳浪千頃,快綠翻過洶湧的牀褥
時間迭代通過。我胸前熾熱
如焚燒,背脊冷汗潺潺
冰雪在負,懷抱烈火空洞的風爐
呼呼如狂犬夜哭,融化夜叉白骨
一塊馬蹄鐵,兩塊,千萬馬蹄鐵
噹噹敲響凌晨滿天霜
月亮見證我滂沱的心境
風雨忽然停止
蘆花默默俯了首
溪水翻過亂石
向界外橫流
一顆星曳尾朝姑蘇飛墜。劫數⋯⋯
靜,靜,眼前是無垠的曠野
緊似一陣急似一陣對我馳來的
是一撥又一撥血腥污穢的馬隊
踢翻十年惺惺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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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許宸碩
攝影來源:Flickr c.c.|U-ichiro Murakami (https://www.flickr.com/photos/ccfarmer/4995354222/ ),原圖加上文字及Logo,以CC BY-SA方式分享(https://creativecommons.org/licenses/by-sa/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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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利文祺賞析
楊牧的〈妙玉坐禪〉,典出《紅樓夢》。作爲金陵十二釵的妙玉,出生宦官家庭,後戴髮修行,她學佛,自稱「檻外人」,卻仍無法超脫世間之情。她個性孤傲,有絕對的潔癖,睥睨周招的人,她唯一看上眼並鍾愛的,只有寶玉。〈妙玉坐禪〉描述了妙玉完整的一生,從父母雙亡,入大觀園,寶玉乞梅,凹晶館聯詩,坐禪走火入魔,以及遭盜賊輕薄。
整首詩以坐禪回憶的手法寫成,在第一段落「魚目」,妙玉聽到外在的聲音,這聲音和內在騷動的心境相結合。而風的奔走如「孤兒」,或許提示了妙玉的生世。第二段落「紅梅」描寫寶玉乞紅梅之情節。寶玉「踏雪前來」,乞了紅梅,遂「向雪中去」,徒留妙玉孤寂一人:「寂寞是留下/帶走一枝鬥酒的紅梅,幾瓣冷豔/搖落在檻外白雪」。妙玉亦道出自己激動的暗戀:「我寡慾的表情後面/燃燒着沸騰的血」。此時,她聽到神秘的聲音,使她身在「幻境」。這樣的「幻境」或許提示了「太虛幻境」。她唸再多的佛法也無效,終究被情慾給制服,因此楊牧寫那情慾如「鷹隼鼓翼盤旋於沼澤之上」,並如「利吻襲擊」。
在第三段落的「月葬」描寫妙玉對自身的懷疑,想超脫凡俗,卻又陷入其中。她言:「我是不是看開了?我在檻外顛躓/猶豫,貪戀人間的詩和管弦/我要要張望着檻內,檻內一個人」,她修佛,卻看到「帳裏兩隻鳳凰/屏上一對鴛鴦」也心生嚮往。
在第四段落的「斷弦」,使用了妙玉與惜春對弈,妙玉問寶玉從何而來之故事。妙玉似乎相信自己能掌控命運,掌控自己騷動心性,因此她言:「滿天星斗/不出我寥寥演算的神數」,「深奧的四疊早在我手掌握中」,她也相信自己能透過佛法,掌控騷動的心性,「結跏趺坐禪牀/妄想必須斷除/一心趨眞如」。然而終究是白費的,情慾以更狂大的方式反撲回來:「狂潮向我的意志和情緒撲來,揚起/無限的怨憤:試探,譴責,報復/歌聲盡識我寒潭渡鶴的玄機/且以淒厲的變徵撕裂金石/攻打我的精神,劇烈地顫慄震撼」。最後,她如一根絃一樣,「蹦的一聲斷了」。
在第五段落的「劫數」,描寫坐禪入魔後(也就是如斷弦一般)的情況,她意識到蜻蜓在瘋狂交配,「以萬鈞溫暖揶揄我的靈魂和肉體」,她感到「胸前熾熱」,卻也感到「冰雪在負」。最後,她聽到馬蹄聲,是盜賊闖入。玷污妙玉的過程是「一撥又一撥血腥污穢的馬隊/踢翻十年惺惺寂寞」。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17/10/20171009.html
白雪巴 前世 在 小丑不流淚 姚尚德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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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平遙古城,
流浪前輩黃鴻璽,
李探長大貓,
和一些漫遊記事。
夜奔平遙 小丑不流淚
去年的除夕夜,我們在夜奔平遙跟姚尚德老師一起跨年
上一次見到尚德,是2014年的夏天,在夜奔大同。當時,尚德帶領了一群廣西瑤族的弱勢孩童走南闖北,沿路給他們上課,領他們看世界。
孩子的旅費,食宿,醫療等費用,是姚尚德老師辛苦一點一滴募捐而來的,再加上他自己到處演出,省吃儉用留下來的。他一直默默在為社會底層的孩童付出,當我們看到孩童們很自然擁抱尚德時,心裡偷偷地流下眼淚。原來世界還是有天使存在的。
2015年底,尚德又再次自掏腰包去廣西看這些孩子,行程結束後,很榮幸他接受我們的邀請,來夜奔平遙一起度過春節。大年初一時,姚老師換上了他的招牌服裝與面妝,在平遙古城即興演出一個早上的默劇。
平遙古城當天的遊客很多,我們沿路跟拍,看到了好多驚喜與愉快的笑容,但是,有多少人知道,這個扮成小丑娛樂大家的,是曾經在法國巴黎第三大學跟隨過默劇大師的專業默劇演員?又有多少人知道,姚尚德老師提供的笑容,背後是有一段又一段掉過眼淚的痕跡?
去年,尚德出版了新書“小丑不流淚”(遠流出版,ISBN: 9789573276623)。文字優美,有趣又令人心疼。一本可以含著眼淚看完的好書,道盡人生悲歡離合與喜怒哀樂,不僅令人敬佩,姚尚德一路走過來,並且不斷為社會付出而不求回報。他,是個真武者。
上週,尚德寫了一篇平遙之旅的文章寄給我們,讀著讀著,又被他帶回了那個乾冷的冬天與寧靜的古城。心裡也再次默默地感謝他,用肢體藝術溫暖了太多的孤獨靈魂。加油,姚尚德!希望下次見面時,是小丑微笑的日子!
以下文章提供:野孩子肢體劇場 姚尚德老師
一踏入平遙古城,空氣中暖暖的煤炭味就撲鼻而來,冷冽的街市有了予以緩步佇留的理由。煤炭味撩起我從未擁有的記憶,輕輕一吸,書裡、電影裡,甚或是父親提及過的時代斷面就在鼻息之中,是礦,是蒸汽火車,是工廠,是社區,是一家圍爐守歲。
我沒費心找這幾天已經預訂的旅館,總覺得被暖暖的煤炭味帶領著。一方面,也是這古城難得的古樸感吸引了我。觀光人潮還沒拍打上岸的古城,沿路拉車師傅趁機慵懶,嘴裡「去哪?」「坐車不?」的問句有口無心成了哼曲兒一般,裹在空氣中淡淡暖暖的味道裏。北大街的「夜奔平遙精品客棧」有著數字易經裡美麗的16桃花號,桃花生美感,生人氣,近悅遠來,無論奔來,緩步而來,或像我被煤炭味馱來。轉入客棧所在的衢弄,夜奔的黃老闆正好從木製大門跨步而來,我們兩年一見,煤炭氣味中,桃花舞春風,寒暄起來,依舊親切暖心。14年我帶著五名廣西愛心家園的孩子們進行一個月的出走旅行,想讓這群大山裡的孩子們看看外面的世界。黃老闆得知孩子們的身世狀況後,特別“霸道”地要我改變原定行程帶孩子們繞去大同,他願意提供我們一行七個人的食宿。結果,他的堅持換來了我們那一個月刻苦而且不斷生病的旅程中最舒適的休憩頤養時光。一個星期在夜奔大同的駐留,孩子們跟著黃老闆淺嚐在城牆下練功的滋味也一覽大同風光;對我而言,那是個認識這位流浪前輩的機會,聽他在中國幾年開創「夜奔」旅館系列的堅持和甘苦,也感受到一個學武之人不卑不亢正直誠實的做事態度。
夜奔平遙的木門前,黃老闆還是一身輕簡裝扮,難脫的嚴謹個性與身後那扇實緊的木門相映,我的笑語未完,他已經轉身交代我的安頓事誼。在潮濕的廣西為家園的孩子們忙碌了兩星期,我一年之中難得的假期才終於展開,心中所想的平遙之行,除了浸染北方的風光,就是告訴自己好好休息。
還未進入正式年節前的古城依舊保有居民日常生活的基調,結果,每日城內的漫遊成為了我白日休息的方式。我喜歡停留在西大街那間賣著各式瓜子雜糧的店鋪前看著老闆炒南瓜子的模樣,不軒昂不賣弄,而店鋪前竄動的客人們掏起錢、抓起幾袋瓜子的模樣則鮮活有勁。橘紅的秋梨膏、黃色手工小米餅、裹糖粉的紅色山楂、玻璃櫃內的散牛肉……食物帶著的色調在土灰的古城中激起了我味覺與視覺的盎然興致。走進小街巷,有時會撞進從老宅中噴發出的濃厚燒煤白煙中,白煙中會走來一位老人家,一對電瓶車互載的情侶,一枚像打水標似跳著前進的小男孩……
我喜歡鏢局博物館,看著陳設的文物與文字說明,遙想自己可能的鏢師前世,「帶三分笑、讓三分理、飲三分酒」行走江湖,使命必達。東大街傳統武術陳列館外則有隻有著和「眉頭一皺就知道事情並不單純的李探長」表情一致的雜色虎斑貓總是在我經過時冷冷地觀察著我,等待確認我的身分無疑後,牠才肯鬆懈,或是躺在石階上,或是不害臊地揚起粗肥的後腿舔舐自己。
基本上,我的古城漫遊毫無規劃,古城內的生活日常到似乎隨便拉開一道簡陋的木門就可以為家,就可以在裡面生老病死,將平淡的日子走到頭。當然,我沒敢闖入任何一間房宅,至多,就是細細撫摸著肌理已經消殞的木質門窗、冰涼的石土牆,看著戶戶為了新春張貼的對聯,紅的,紫的。黃老闆事後補充說,紫色的春聯是家中有人逝世時才貼掛上的。我想,在這個隨時會飄來煤煙,風雨一大,城牆邊上黃土砂石也許都會崩落的老城中,將平淡的日子走到頭,對我而言,似乎就是生命最美的終站,或中轉站,也許。紫色的對聯,給春天深沉的思考。
古城的美,同時在破落之中展露。一日,由西門沿著古城內牆往南走,泥磚堆砌的屋舍群隔著狹窄過道與明清時期修建的古城牆並行,城牆歷經歲月,建築工事填補的泥灰、稻草外露,風吹,煙塵騷動。鄰近古城牆內緣的住宅偏過了遊客的臨幸,多數都在門上打著簡陋的出租訊息,外牆不再有整修的欲望,土磚崩裂,招惹塵埃。我的眼睛和相機情不自禁地捕捉那些磚瓦、土牆堆砌工法所呈現的或崩落的線條美感,一戶就是一幅土灰或土黃的幾何畫。
這些也許都不是閃現的觀光客願意光臨的地方卻成為了平遙古城我最愛的角落,同一條小路,走了又走,就怕明日景物已不在。回夜奔,黃老闆和他的小夥伴們問我今日去了哪裡,除了幾個地圖上可以標誌的景點外,其餘我都說不上口,說得上說不上的我都喜歡,那是一個氛圍渲染的結果。
夜奔的晚上,大夥兒會在客棧臨時的接待室裡共用晚餐,小小的空間有著食物的香味和歡聲笑語,好不熱鬧。有天,黃老闆拿出了店裡寄賣的手工糖漬黃桃,我拿出了超市剛捕獲的人工糖漬雪梨(簡直自取其辱)。糖漬黃桃開罐後香味十足,黃澄澄的桃子一口咬下鮮脆無比,而也許是糖漬的關係,甜味豐富有層次。十幾瓣切割不等的桃子從果樹上被採摘處理後置入清澈的玻璃瓶裡保持著不一的色澤與酸甜度。桃子們的情感繼續醞釀成瓶裡的蜜桃糖水,取一勺和點熱水飲入,寒冷的春夜裡,夜奔平遙的接待室有我呼出的一口滿足。黃老闆,我的流浪前輩,對人工糖漬雪梨不屑一顧,但一粒粒被湯勺挖出成型的淨白雪梨被裝置在透明瓶裡也真是好看。古城超市裡一排專櫃都是浸漬的水果,雪梨、橘子,就連草莓也都化身成瓶瓶罐罐,被保護好好的,很溫馨。我好奇嘗鮮買了一瓶雪梨,想著潤喉養肺,但其人工代糖的味道還是綁架了一切,更不用說其他的化學添加物了,在有個性的黃桃過後,我無法選擇無所感。黃老闆很得意,這是他夜奔北京旅館的員工自家產製的。手工糖漬黃桃有個品牌名字「秋意濃」,黃老闆問我是否有更好聽的名字可以供參考。他說有位鍾先生曾替其取名「大桃亡」,好暗黑的名字,可是卻讓我一路笑回了房間。
然後,夜奔的夜晚,躺在我舒適的大炕床上,濃濃的睡意就這樣降臨。
我應該做了很多的夢,夢裡,有我的鏢師人生,那是我們同興公鏢局232名鏢師受託前往遠方以232條命換回王掌櫃一條血脈的故事,有我鏟煤的歲月,有我和廣西孩子們未能前往大同懸空寺的遺憾,還有我的小丑不流淚。
第一個夢是我從「又見平遙」大型舞台劇偷來的內容,這齣講述血脈傳承與鏢師們仗義情懷以及難免今非昔比的喟嘆的戲碼,驚人地撼動了我,應該是第一次,我被這樣的觀光定目劇感動得久久不能自已,從那天起,我就多了鏢師的前世定位。第二個夢,是我對家庭生活的期盼,儘管現在的我一個人住在家裡,瓦斯爐都沒開幾次,一桶瓦斯一年都用不完。第三個夢,暗藏著我對廣西孩子們的承諾,儘管現實中,要再湊齊當初的五個孩子已經不再可能,為了生活,他們分散幾方。在平遙城裡漫步時,我有時會想著山走在這裡會說些甚麼,平會被哪個攤上的物件所吸引而脫隊。當我後來大年初一畫上默劇臉譜在已經人潮洶湧的平遙大街上表演時,阿元如果加入會不會跟他在大同一樣人來瘋? 夢裡,也許有答案,但我想不起。第四個關於小丑不流淚的夢,純粹只是替我自己打書。
在平遙待了一個星期後,我轉往黃老闆的夜奔北京,而那又是一篇文章的長度,因為在那,我遇見了許久沒有發生的心動時刻。(別八卦)
姚尚德老師簡介:http://okapi.books.com.tw/article/3867
白雪巴 前世 在 今生此世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情定歐吉桑之大結局: 巴黎,是起點也是終點》
〜〜〜2005年。巴黎。〜〜〜
我看了一下手錶,才剛過七點,難怪餐館裡沒什麼客人,畢竟法國人不時興那麼早吃晚餐。
服務生把我帶到一個靠窗的座位後,隨手遞了一份菜單給我。
「這個冬天似乎特別冷呢!」我一面說,一面脫下身上的羊毛大衣。在暖氣的吹拂下,室內顯得相對的溫暖。
「是呀,看樣子很快又要下雪了!」服務生望著窗外的天空說。
這時,一陣冷空氣猛然吹入,餐廳的門被推開,我不禁抬起頭,目光剛好與他相遇。
走進來的是,大世。
我連忙站起身,他卻示意我坐下。半响之間,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或該說什麼做開場白。縱有多年情誼,但時光荏苒,在這一刻擁抱或吻頰的見面儀式似乎都顯得不適切,我們竟然只能跟對方點點頭,客套的比普通朋友還不如。
北海道分手之後,我們沒有再見過面。這三年來,除了每年歲末一封公式化的電子郵件,我們也早不再給彼此寫信。
幾天前,我出乎意料地收到他的電子郵件,提到他即將來巴黎參加一場國際地質學會議,希望能與我碰面。
「去見他一面吧!」歐吉桑對我說。
「你…」我很驚訝他竟會這麼提議。
「畢竟他曾在妳的生命中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或許這次他來也只是想確定妳過得好不好。」
「別擔心,我會陪著妳。」他補上一句:「況且,妳早已不是那個在愛情中流浪的希妲拉,因為如今妳有了我,而這裡就是妳的家。」
儘管如此,在這樣的情況下乍見大世,我的內心還是不免一陣激盪。
「你把頭髮剪掉了。」他坐定後,我對他說。三年未見,大世瘦削的臉龐依然沒太大的改變,最大的不同是原本頸後那個短馬尾已不復見,下巴上倒留起了稀疏的短髭,恰好遮住了那個因滑雪意外而遺留的傷疤。
「妳看起來…很好。」那雙我曾經熟悉的眼眸定定地凝視著我。這欲言又止的一眼,蘊藏了過去十三年來我們共同擁有的愛情、友誼….與失落。只可惜,一切早已物換星移,我們誰都不能讓時間倒流回十六歲的那個夏日午後。
「我這次來,是要把這個交給妳。」說著,他從提袋裡取出一本期刊,然後翻到中間做了記號的內頁。
首先印入我眼簾的是佔1/5篇幅的一張照片。一個直長髮的女孩,穿著和藍天一樣顏色的比基尼泳裝,在晴空碧海的背景映襯下,帶著些許害羞的神情倚著一面深褐色的石灰岩。她低垂的臉上漾著說不出的幸福,彷似在前方對著她的不是照相機,而是一個她傾盡生命等待著的人。
翻頁的另一張照片,則只看得到一隻有著纖細手指的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藍玫瑰戒指,靜靜地擱置在被海水侵蝕到密布著細孔的溼黑岩層上。
「教授沒因為那張不循常規的照片而責罵你?」我仰起頭迎向他的眼眸。
「沒有。看到照片,每個人都忘了和我討論科學上的問題,他們都只顧著問那個女孩是誰。」他的雙眼停駐在我的臉上,片刻後他以促狹的表情對我說:「妳現在可是有經過正式認證的,地質學期刊上有史以來最美麗性感的比例尺了。」
我淺淺一笑,把期刊收進自己的包包裡。
「對不起,我來遲了。」
我把目光調轉到此時剛走進餐廳的歐吉桑。他彎下身親暱地擁抱我,冰冷的雙唇輕觸著我的面頰,鐵灰色的長大衣上沾滿了濃冬的氣息。
「呼,今天真是冷死了,開車開到半途還下起了雪!」歐吉桑逕自脫下他黑色的麂皮手套。
「在北海道住了那麼多年,我對酷寒的氣候倒已經習慣了。」大世主動對歐吉桑伸出手。
我趕忙介紹他們正式認識。兩個男人互望一眼,然後握了握手。
主菜送上來的時候,大世正和歐吉桑提及他目前進行中的研究計畫。然而,在嚐了一口盤裡的奶油鮭魚排後,我突然乾嘔了起來。
「妳還好吧?」大世滿臉的關切。「預產期是何時呢?」
「今年十一月。」我回答。
「知道性別了嗎?」
「還早呢,但最好是個長得像她的女孩。」歐吉桑摟著我,嘴角泛起一個寵溺的笑容:「如果是女孩,我們將喚她為Kiana,在波斯語中這名字代表了自然界的四大元素--風、水、火、土,因為我們期許她能夠在廣闊的天地中任意遨遊飛翔。」
無所不在的微風。
自由流動的水河。
熱情燃燒的火焰。
溫柔寬厚的土地。
我沉默地望著眼前的兩個男人。今晚,在這座永恆之城,我的過去和未來在同一個空間裡互相對照。19歲時,巴黎,是我冒險旅程的起點,而今也是我流浪生涯的終點;愛情上,巴黎是我和大世的故事的終點,卻是我和歐吉桑嶄新人生的起點。
走出餐廳時,夜色深沉的冬季街頭上人跡渺渺,在紛飛的細雪中,我和歐吉桑送大世走到地鐵站。
在地鐵站的入口,大世給了我一個擁抱。
「妳沒說錯,下雪時其實是有聲音的。」他湛藍的瞳孔凝結於我的雙眼。有那麼一剎那,我在他的眼底彷彿又見到天寧島上的跨年煙花,那稍縱即逝的燦爛火光,在漆黑的夜空中曾經發出那麼懾人心魂的光芒。
「以你的聰明才智,一定很快可以找到你一直在追尋的。」我微笑地望著這個我從十六歲時就認識的男人。
「謝謝!就像妳已經尋獲了妳要的一樣…」他說。然後,他放開我的肩膀,轉身緩緩的走下地鐵站。
這個在艾菲爾鐵塔旁的地鐵站,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地方。自從我搬到巴黎以來,每天都要經過這裡幾次。
我看著大世逐步踩著往下的階梯。曾經因為無事可做,我仔細地數過那排階梯,總共有二十級。只是我從未想過,有一天這裡將成為我和大世永別的地點。
三年前,小樽的寒冰把我們隔離在地球上不同的版塊,如今,這二十級階梯再度隔離了我們的人生,只不過,這一次,將是恆久的隔離。往後的歲月,橫亙在我們之間的又豈止是千山萬水。
我眼眶禁不住的泛熱,慢慢地,慢慢地,面前的世界逐漸匯成了一片汪洋,而大世正不回頭地、一點一點地隱沒在水氣氤氳的淚海中。
我憶起在天寧島溫暖的海水中,他緊牽著我,我們像兩尾快樂的魚徜徉於繽紛奇異的珊瑚礁中,而今,我們選擇鬆開彼此的手,在宇宙的滄海中再度成為沒有交會的陌路人。
最後,在那二十級階梯的終端,大世徹底消失在我的眼前,消失在我的生命中…
「再見了,大世!」我在心裡默默地與他道別。
歐吉桑緊摟著我的肩膀:「想哭就哭出來吧!」
我把頭枕在他厚實的胸膛上,淚水,終於不可抑止地滑落。眼前,這個給了我完整愛情的男人,他的懷抱是我今生最後停駐的港灣。
「天氣冷呢,當心凍著了我的前世情人!」歐吉桑輕柔地拭乾我臉上的淚痕,再幫我把大衣領子扣緊。
他牢牢地攙扶著我,我們緩緩行經過艾菲爾鐵塔前的和平牆。
「妳看!」我沿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子夜時分的鐵塔正閃爍著繁星似的光芒。
而雪,一直飄著,在那兩萬顆碎鑽般的燈泡照耀下,一朵朵,宛如舞台上繁花落盡的終幕,正以某種讓人聽不到的音量傾訴著塵世間最微小的秘密。
在皓皓瑞雪圍繞中,歐吉桑把手掌拱成了一個半圓形,企圖捕捉住少許墜落的白雪。
「妳看,這些亮晶晶的雪花,是不是很像會發光的螢火蟲?」他問。
我深深地望進他的眼底,在那裏,我窺見了一個微笑著的自己。
「傻瓜,冬天裡怎麼會有螢火蟲呢?」
他也笑了:「累了吧?」
我點點頭,勾住他的臂膀,一步一步地,我們攜手往回家的方向走去。雪地上,拖曳著兩對並排的腳印,在這個寂靜的巴黎冬夜裡,默默地見證著我們曾經走過的故事...
後記:
自從2005年巴黎一別,我和大世已完全失去聯繫,只大略知道他現在是一個成功的非政府組織(NGO)領導人,已婚並育有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