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全職太太的故事也太讓人心疼了吧】
大家肯定都聽過,全職太太被稱作「黃臉婆」,對於丈夫在外的某些糟糕的行為,不得不忍氣吞聲。
今天要分享的這篇〈白水青菜〉,就是這麼一個故事。乍聽之下似乎挺常見,但在作者潘向黎的筆下,卻以一種跟篇名一樣平淡的筆觸,重擊讀者的內心(小編一度感到難受得看不下去......)。
一起來看看這個故事,也說說你的感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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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青菜 / 潘向黎
他進門的時候,客廳裡沒有她的身影。他微微一笑,向廚房走去。她果然在,正在用飯勺攪電鍋裡的飯。她總是這樣做,盛飯之前要把電鍋裡的飯徹底攪翻一下。他曾經問為什麼,她說:「好把多餘的水分去掉,口感才好啊。」顯然她是聽見了開門的聲音。
飯冒著蒸汽,她的臉有一瞬隱在水氣裡。他聞到了飯香。
飯很香。奇怪的是,他在別的地方幾乎聞不到這種香。這是好米才有的香味。他知道她只用一個牌子的米,東北產的,很貴,因為是有機栽培。
好米只是密閉著的香味,要加適量的水,浸適度的時間,然後用好的電飯煲煮,跳到保溫之後,燜合適的時間,香味才會爆發出來,毫無保留,就像一個個儲滿香膏的小瓶子打破了一樣。
她是他遇到的最會煮飯的女人。他這樣說過,她回答:我尊重米。
在他笑起來之前,她又加了一句:不過只尊重好的米。
他洗了手,坐在餐桌邊時,兩碗飯已經在桌上了,他的這邊多一個空碗,筷子照例擱在擱筷上,是一條魚的形狀。她端上來兩個青花小碟,一個碟裡是十幾粒黃泥螺,並不大,但很乾淨,一粒粒像半透明的岫玉,裡面有淡淡的墨色。一個碟裡是香菜心,嫩嫩的醬色,也是半透明。家裡的菜一向這麼簡單,因為他都是在外面吃過了,回來再吃一遍。
最後她端來一個小瓦罐。這才是他盼望的重點。馬上打開蓋子看了一眼,裡面有綠有白有紅,悅目得很。她說:「你先喝湯。」自己坐下來,開始吃飯,撥幾口飯,就一點菜心,看她吃飯的樣子,好像不吃一口菜也可以似的。
他就自己從瓦罐裡舀了小半碗湯。清清的湯色,不見油花,綠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還有三五粒紅的枸杞,除了這些再也不見其他東西。但是味道真好。說素淨,又很醇厚;說厚,又完全清淡;說淡,又透著清甜;而且完全沒有一點味精、雞精的修飾,清水芙蓉般的天然。
就那麼一口,整個胃都舒服了,麻木了一整天的感官復甦,臉上的表情都變了,好像一個薄薄的殼被敲碎了,所有的肌肉、每一條紋理都活了起來。真是好湯!
他一連喝了兩碗,然後吃飯,就著黃泥螺和菜心,一個滑,一個脆,都是壓飯榔頭。不知不覺就把一碗飯都吃完了。他也不添,而是又釅釅地喝了一碗湯。然後把碗放下,對她笑。
她也笑,「好像在外面沒飯吃似的。」
「是沒飯吃。現在誰吃飯?」
他說的是真話。他的工作宴會應酬多,那種宴會不會有飯。總是太多的油膩、濃烈的味道轟炸口腔,味蕾都半昏迷了,直到喝了她的湯,才緩緩醒過來。
「你的湯怎麼做的?」
她莞爾一笑,笑容裡有陽光的味道:「好嗎?」
「好。」
「那就多喝一點。」
「喝了。到底怎麼做的?人家都說老王家湯館好,我看就是那裡都喝不到這麼好的。說給我聽聽。」
「說起來——其實也簡單,就是要有耐心。」她說。
後來,他不只一次懷念那時的生活。那種安寧,那種坐在餐座前等著妻子把瓦罐端上來的感覺,掀開瓦罐的蓋子時看到的好看的顏色,第一口湯進口,微燙之後,清、香、甘、滑……依次在舌上綻放,青菜殘存的筋脈對牙齒一點溫柔的、讓人愉快的抵抗,豆腐的細嫩滑爽對口腔的愛撫,以及湯順著食道下去,一路潺潺,一直熨貼到胃裡的舒坦。
他們的家是讓人羨慕的白金家庭。白金的意思是,既有錢又白領,這個白領的意思是泛指,指的是讀過書,有修養講規則,憑知識和智力掙錢,不是手上戴好幾個寶石戒指的暴發戶。
他先是吃皇糧的機關幹部,後來不願意看人臉色慢慢從孫子熬成爺爺,早早下了海,折騰了許多行當,最後在房地產上發了,然後是網站、然後是貴族學校,他的事業像匹受驚的野馬一樣勢不可擋。
他成了本市的風雲人物,電視臺人物訪談的明星,各種捐款、善事的大戶。畢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他的風度、談吐,贏得了矚目和好評。有一次電視臺讓女白領評選全國範圍的十佳丈夫人選,他就上了榜,而且擊敗了幾個電影明星、歌星。現在的女白領真是不傻。那些又蹦又跳的男人,只能遠處看看,怎麼能近距離相處?要是她們知道他還每星期兩次開著寶馬到那所著名的大學讀哲學碩士,她們可能會發出尖叫——要多少實力才能有時間和閒心做這樣的事情啊。但是他從來沒有對外面透露過,這種事,要等人家自己無意中發現才好。越不經意越有風度,像他這樣的年紀和身份,這種選擇已經不需要經過考慮了。
他當然結了婚。都十七、八年了。妻子是她的大學同學,是初戀,而且是那種把情竇初開和愛和性和婚姻一鍋煮的關係。他們從來沒有想過兩個人還會有其他選擇,那時候也不知道要給自己多留一點時間,畢業後第二年就結了婚,然後很快就有了孩子。就是現在進了寄宿制雙語教育的培鷹學園的兒子。兒子是他們的驕傲,他不但聰明、學業優異,而且長得非常漂亮。這不能完全歸功於他,因為兒子明顯地集中了他們兩人的優點,而妻子當年也是學校裡的美女,不化妝也青翠嫩葉一樣清新可人。
因為有這樣的妻子,他對女人是不容易驚豔的。而且他知道現在的女人的漂亮已經充滿了化學的味道。
嘟嘟的出現完全是一個意外。起初他覺得這是個稚氣未脫的女孩子,像個水晶花瓶一樣好看又透明,而且不實用。等到看出她的企圖還覺得有些好笑——這不是胡鬧嗎?要不是她是他的下屬,本來可以叫他叔叔的。當然心裡還是有點高興的,很隱蔽但是很真切,這可是一個比自己小20歲的女孩子啊,又漂亮,而且出身很好,父親是大律師,母親是名醫,家裡本來要送她去劍橋留學的。這樣的女孩,沒有任何為了錢而接近男人的嫌疑。
起初他真的沒有什麼。因為覺得嘟嘟是一時衝動,再說他不可能破壞自己的家庭,這麼些年,妻子辭掉幹得好好的中學教師工作,專心在家相夫教子,他沒想過要辜負她。他若是辜負她,她真是什麼都沒有了,一個40出頭的女人,沒有工作沒有事業沒有朋友,她怎麼活?況且,許多男人成功了就另覓新歡拋棄髮妻,他不想也掉進這種俗套,犯這種通俗的常見病——他不是一般的男人,這是他對自己的要求。
起初真的沒有動心,他只是考慮怎麼讓嘟嘟少受一點傷害就退出去。但是現在的女孩子真是任性,她們想要什麼就敢大喊大叫、又哭又鬧、要死要活,他又下不了狠心把她開除掉。嘟嘟真是一個水晶花瓶,而且因為對他無望的愛,這個水晶花瓶就站到了懸崖邊上,隨時可能掉下來粉身碎骨。最後,他只好伸手把她接住。
他不回家吃晚飯了。後來,他連晚上都不回來了。他說,實在太忙,不趕回來了。後來又說,想一個人靜靜。
她沉默,就像他每次說不回家吃飯時一樣,綿長而細密的沉默,那重量使他感到壓迫,但是不敢掛電話。最後,她說:「這樣吧,你要回來吃飯就打電話。」
他想,這等於說,如果不打電話,她就不會做好他的飯,還有那罐湯,等他回去了。那是他的家,但是從現在起,沒有他的飯了,沒有人等他了。他有點失落,但是馬上感到了巨大的輕鬆。這太好了。她當然會有看法,也會生氣,會傷心,但是以她的性格,不可能會主動挑破、發作出來。這些年來,他一直覺得自己選對了人結婚,現在又一次這樣覺得。在愛上別人之後這樣想,也許有點荒謬,但是他就是這樣覺得
他不喜歡租房子,他說哪怕只住三個月,我也要住在自己的房子裡,我不住別人的地方。嘟嘟欣賞地看他,說:我也是,我也是。他就說要買一套房子,全裝修的,帶全套傢俱和電器的,「只要帶上牙刷就可以住進去。」他愉快地說。嘟嘟卻不要,她說那種房子沒有風格,她不喜歡。最後她讓他住到她那裡去。
嘟嘟一個人住著兩房一廳,是父母給她買的,裝修是她自己來的,是很現代的簡約風格,但是卻比華麗更費錢的那種。全套北歐風情傢俱加全進口潔具,一色的白,臥室裡連地毯都是白的,這不是這個年齡應該有的氣派。看來她父母確實把她寵壞了。
嘟嘟為了歡迎他,給他買了名牌的浴袍和拖鞋,他沒有聽說過,只記得她說那是某個國家皇室用的牌子,她喜歡這個牌子,她說皮膚感覺到的奢華比眼睛看到的更真實。但是沒有睡衣,她說他不需要。真的,一旦上床,他們都不再需要衣服。
新鮮的愛情,新鮮的瘋狂,新鮮的住處,新鮮的氣氛,好像連他自己都成了新的。幾個月的時間過得像飛一樣。
也有問題。問題是出乎意料的小問題:他們還是會肚子餓。
他是半個公眾人物,不能到外面吃飯。嘟嘟一個人出去買肯德基,他倒是可以接受,只是覺得好笑,說:「我兒子最喜歡吃。」嘟嘟就變了臉,拒絕再買了。
只好叫外賣,從茶餐廳的簡餐到永和豆漿,從日式套餐到避風塘,從披薩到義大利通心面,他們都叫了個遍,外賣沒有湯,他們有時喝罐裝的烏龍茶,更多的時候喝可樂。
慢慢的,吃飯成了個苦差事。因為難吃,而且他必須掩飾他對這些食物的難以下嚥。真潦草啊,有的硬梆梆的,有的乾巴巴的,有的木渣渣的。他思念一碗香香柔柔有彈性的米飯,更思念一碗熱熱潤潤讓味覺甦醒的湯,冰涼的飲料怎麼能代替湯?和他以前吃的晚餐相比,這些簡直是垃圾。
但是他不敢說。只要他一流露出不滿,嘟嘟就會生氣:那我們出去吃啊,什麼好吃的都有!我也不喜歡吃這些!還不是因為你!或者說……我知道,你又在懷念你過去的生活了!你是不是後悔了?後悔了就明說嘛!
每次他都要冒險出去請她吃一頓飯才能平息。
吃飯成了他們的一個心病。甚至下了班在往那個甜蜜的小巢走的時候,他就在犯愁,要不要自己先到哪裡吃一點東西?不然等一下進了門就是一通昏天黑地的親熱,然後吃點吃不飽的東西,半夜又要餓醒。
按照現在流行的劃分,嘟嘟在這個城市裡應該算個真正的「小資」了。說她真正,是因為她小資得天經地義,而且不是為了在人前裝樣,她不欺暗室,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更下功夫。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可以為了享受,這樣認真把錢不當錢,這樣一絲不苟。她的內衣比外衣更貴,她基本上不化妝,但是她的保養品一套都是她一個月的工資,而且用了覺得不好就被丟在一邊。
她說:「用名牌有什麼?把過期的名牌化妝品丟掉,那種感覺才算奢侈,我喜歡!」
她也解釋為什麼這樣:「我要讓自己眼睛看的、耳朵聽的、皮膚接觸的都是好東西,這樣氣質才會好。」
嘟嘟有兩個愛好,一是健身,一是讀村上春樹。她不但有村上春樹的所有作品,而且每種都不止一本,有各種版本,他懷疑只要國內有的她都買齊了。甚至還有日文原版的,雖然她不懂日語,「我可以學啊!」她唱歌般地說。只要有空,她就會隨手拿起一本村上春樹,隨便翻到哪一頁,開始看。看著看著,她的眉頭就會微微蹙起來,光潔的臉似乎突然長了幾歲。書架上、沙發上、床頭、甚至洗手間的梳粧檯上,都放著村上春樹,有的合著,有的打開封面封底朝上趴著。
他看過幾次,但是都看不下去,好像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生活片段、稀奇古怪的夢和幻境,不知道在說什麼,也不知道想說什麼。這麼亂哄哄的,真奇怪,嘟嘟在裡面看到了什麼呢?是什麼吸引了她?他沒有問,怕她根本不解釋,反而笑他落伍。嘟嘟太年輕了,她的年輕使她的一切都有一種理直氣壯,這一點讓他感到可愛,也有點怯意。
沒想到有一天,他一走進門,就看到嘟嘟因為興奮而泛著粉紅的臉。「今天有好東西吃!我給你做!」他望著她,好像她突然在說英語,雖然他能聽懂,但是一時反應不過來。她又說了一遍,他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真是好消息,他能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他跟著嘟嘟走進廚房。眼前的廚房一掃往日的清寂,熱鬧得像個小型超市,工作臺上放著兩塊碩大的案板,嶄新的,上面擱著兩把刀,一把黑黝黝的切菜刀和一把雪亮而窄長的、帶著鋸齒的刀,旁邊還有紅的火腿、綠的黃瓜、嫩黃的乳酪,一大袋蔬菜,還有一個長麵包,還有五顏六色的罐頭,瓶裡袋裡的各種調料。這是個地震後的小型超市,一切都顯得有點凌亂,嘟嘟的頭髮上也黏了一抹可疑的黃色膏體物質,但是也顯出了熱誠,心無城府、掏心掏肺的那一種。
他感動地表示要幫忙,嘟嘟堅決拒絕了,要他到廳裡休息、看看報紙。她把他推到沙發上,把報紙遞到他手裡,甚至給他泡了一杯茶。他看了一下,居然是龍井,她笑著說:「剛買的。茶莊的人說是新茶。」然後她就像一個賢慧的妻子那樣進了廚房。
嘟嘟終於忙完了,讓他坐到餐桌邊。他急切地過去,看到了餐桌上的東西。每人一碟三明治,切成小塊的,一摞一摞的幾摞,旁邊點綴了嫩玉米芯和炸薯條。中間是一大盤紅紅的、一片混沌的東西,仔細看可以辨認出裡面有臘腸一樣的東西。惟一熟悉的東西是啤酒,麒麟一番搾。
嘟嘟說:「怎麼樣?」他說:「看上去很漂亮。」他決定先從容易接受的開始,就自己倒上啤酒,開始喝。嘟嘟一邊解著身上的圍裙,一邊興致勃勃地說:「這不是一般的東西,這可是村上春樹餐啊。」
「什麼?」他趕快把一口啤酒咽下去。
「村上春樹的小說裡寫到的美食很多,日本就成立了一個村上春樹美食書友會,根據他書裡的描寫,編了一本村上春樹食譜,讓大家分享。我今天就是按照這本食譜做的。好玩吧?沒想到吧?」
原來是這樣。他拿起一摞三明治,「這是什麼三明治?」
「黃瓜火腿乳酪三明治。《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生物學家的孫女做的。這個做起來很麻煩,生菜葉子要用涼水泡,吃起來才脆。麵包片上要先塗上厚厚的黃油,不然蔬菜裡的水分容易把麵包泡軟。最後也是我自己切的,特地買了一把刀,切得很整齊吧?」
他吃了一口,為了躲避作出評價,就指著那盤紅紅糊糊的東西說:「這是什麼?」
「番茄泥燉史特拉斯堡香腸。我買不到史特拉斯堡香腸,還好書裡注明原味維也納香腸也可以,就用了維也納香腸。主料是番茄丁和維也納香腸,調料是大蒜、洋蔥、胡蘿蔔、芹菜、橄欖油、月桂油、百里香、花薄荷、羅勒、番茄醬、鹽、胡椒、糖,我數過了,一共13種。本來想做蘑菇煎蛋捲,但是那是《挪威的森林》裡的,早期作品,風格不一樣,所以做了這個,這也是《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的,就是世界末日當天,他和圖書館女孩過了一夜,在她家做的早餐。」
他心裡湧起了愛憐,但是仍然沒有動,倒是嘟嘟,把一條香腸用餐刀切成幾段,用叉叉起一段,送進嘴裡,「哎呀,太棒了!另類!濃烈!豐富!絕對村上春樹!」她吃著,又喝啤酒,漸漸的眼裡泛起了迷濛,又說了一些「真是憂鬱世界的美味情懷」、「對於揮別人生而言似乎是個不錯的一天」之類的話,他知道,她已經進入了村上春樹的世界,正在裡面扮演一個角色,這些都是台詞了。
他也作出毫不遲疑的樣子吃了起來。這麼難看的東西,居然不是非常難吃。但是想到居然要花上那麼長的時間,動用那麼誇張的陣勢,那麼多的調料,他還是覺得有點可笑。這就叫用最村上的方式享受生活?那麼這個人的品位真成問題。不過這麼出名的作家,應該不會這麼粗糙。慢著,這個叫村上春樹的人,會不會故意戲弄這些崇拜他的人呢?這樣想,又馬上覺得有點對不起嘟嘟,於是努力往嘴裡塞進一疊三明治,馬馬虎虎地嚼幾下,急忙用啤酒把它沖下去,感覺好像自己正坐在某架國內航班的經濟艙裡。
什麼玩意兒呀,就是夾餡麵包片,怎麼看都是簡單對付肚子的東西,好吃?見鬼吧。搬出川端康成來也沒用。看看中國的小說家,看看《紅樓夢》,裡面寫的好吃好喝的,那才叫美食,那才叫見識!可是這些他都沒有說,因為嘟嘟忙了半天,他不能讓她傷心。何況說了她多半也不懂。
吃完這頓難忘的村上春樹餐,他最後說了一句:「以後不要這麼麻煩了。在家裡吃越簡單越舒服。」
「今天這樣不是很舒服嗎?」嘟嘟奇怪地反問。
他把嘟嘟的手抓起來,輕輕愛撫著說:「不是這樣的。真的會做的人,就是一碗白水青菜湯,吃起來就夠好了。」他說完這句話,看到嘟嘟臉上的月亮被雲遮住了,他立即知道,自己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
他們都不願意想起一個人,一個女人。但她總是在最不經意的時候出現。就像一個狡猾的債主,從來不會攔在大路中間,讓你可以放心地開車回家,回到家門口,也不會看到有人氣勢洶洶地站在那裡。於是你鬆了一口氣,走進房間,打開燈,卻猛然一驚,角落裡赫然站著一個人,正是躲也躲不掉的那一個。
她聽見門鈴響的時候,有一秒鐘以為是他回來了。但是她馬上知道不是。先從貓眼上往外看了看,果然不是。是一個女人。
她打開了門,一個年輕女孩出現在她面前,有著緊繃的臉頰和鮮嫩的皮膚的女孩。她用微笑的眼神發問,這個女孩子說:「叫我嘟嘟吧,我是你丈夫的朋友。」
她立即明白了。明白了這個女孩是誰。她打開門,請她進來。像一個有禮貌的女人對待丈夫的朋友那樣。嘟嘟從她臉上尋找一點情緒的流露,沒有找到。
她讓嘟嘟參觀了他們的家,但是沒有讓她看臥室。然後她們坐了下來,喝著茶,一時都找不到話題。嘟嘟說:「謝謝你接待我。其實我今天來,一是想看看你是什麼樣子的,另外就是想吃你做的飯。」看到她臉上的驚訝,嘟嘟急忙解釋:「我總聽他誇你是個高手,最簡單的菜都能做得最好吃,真的很好奇。」
她似乎有點為難,想了一下,說:「那,你就在這裡吃一點便飯好了。」
嘟嘟像一個真正的客人那樣,坐在餐桌邊等。看著女主人端上來一碗飯,兩個小碟,然後是一個瓦罐。她驚訝地睜大眼睛:就這些?女主人給她盛了一碗湯,一邊說:「平時我們吃飯,也就是這樣。他總是自己盛湯,脾氣急。」
嘟嘟一邊聽,一邊看她的手勢表情,又注意湯的內容,簡直忙不過來。但是她還是發現女主人沒有碗筷,就問:「你不吃嗎?」她的語氣,好像她是主人。
女主人搖了搖頭。嘟嘟不知道是她不想吃,還是不願意和她一起吃,就不敢再說什麼了。
她喝了一口湯。她不假思索地「哇——!」了一聲。然後她難以置信地看看女主人,「這就是白水青菜湯?」
女主人說:「他這麼叫。」
「你能告訴我怎麼做的嗎?」嘟嘟一臉懇切,好像她正在上烹調課,面對著給她上課的老師那樣。
女主人停了一下,好像微微地嘆了一口氣。然後說:「要準備很多東西。上好的排骨,金華火腿,蘇北草雞,太湖活蝦,莫干山的筍,蛤蜊,蘑菇,有螃蟹的時候加上一隻陽澄湖的螃蟹,一切二,這些東西統統放進瓦罐,用慢火照三、四個鐘頭,水一次加足,不要放鹽,不要放任何調料。」
嘟嘟難以置信地看看面前的瓦罐,排骨?火腿?蝦?還有那麼多東西,哪裡有它們的影子啊。
女主人自顧自慢慢地說:「好了以後,把那些東西都撈出去,一點碎屑都不要留。等到要吃了,再把豆腐和青菜放下去。這些東西順便能把油吸掉。」
嘟嘟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就是所謂的白水青菜湯?白水?這個女人的心有多深啊。那個男人說的是什麼胡話?他每天享用著這樣的東西,卻認為是非常容易非常簡單就可以做出來的,他真是完全不懂自己的妻子。就在這一瞬間,嘟嘟深深地明白了眼前的這個女人,也明白了世界上,愛情和愛情之間有多大的不同。
「你每天都要弄這樣一罐湯嗎?」
「是啊。早上起來就去買菜,然後上午慢慢準備,下午慢慢燉,反正他總是回來得晚,來得及的。」
「那今天你怎麼也準備了呢?他不是……」
「你是說他沒有回來吃晚飯吧?是啊,都半年了,不過我還是每天這樣準備,說不定哪天他突然回來吃呢?再說我都習慣了,守著一罐湯,也有點事情做。」
嘟嘟整個人呆在那裡。半天,才說:「你真了不起。」
女主人愣了一下,然後失神地、輕輕地說:「他整天那麼辛苦,能讓他多喝一口湯也好啊。」她好像在自言自語,完全忘記了眼前還有一個人。
嘟嘟突然說:「你今天都告訴了我,你不怕我學會了,他永遠不回來嗎?」
女主人回過神來,看了嘟嘟一眼,笑了。那笑容,好像在說,他不是已經不回來了嗎?又好像在說,他怎麼會不回來呢?好像在責備:你這樣說是不是有點過分啊?又好像在寬容,因為這問題本身很可笑。
這樣笑完了以後,女主人輕輕地問:「你能這樣為他做嗎?」
嘟嘟偏著頭,認真地想了想,說:「我也可以的,但是不必了。」她說完,就站起來走了,走到門口,她站住,回頭一笑,說:「我不是你。」
她走得就像她來時那樣突然,毫無徵兆。
又過去了一個月。傍晚,女人照例在廚房裡,湯罐在煤氣灶上,微微冒著熱氣。女人的目光穿過後陽臺,往外看,好像看著樓下的草坪,又好像看著一個不確定的地方。
門鈴響。她應著「來了」,過去開門。她剛剛發現家裡的米快沒有了,就到那家固定的米行買了一袋米,還是那個牌子的東北大米,完全綠色無公害的,價錢比普通的新米貴了5、6倍。這是米行的夥計給她送米來了。
她打開門,卻發現是他。她愣了一下,一句話脫口而出:「怎麼?忘了帶鑰匙?」
他回答:「是啊。」
她馬上回到了廚房,丟下他一個人。他不知道她這樣算是什麼意思,有點想跟進去,又覺得不妥,一時有些渾身長刺的感覺。過了一會兒,她在廚房裡說:「等一下米行的人會送米來,你接一下。」
他說:「哦。」
「還是那種米。」
「我知道。」他說。
米行的人來了,他接下來人手裡的米袋,隨口問道:「錢付了嗎?」夥計說:「付了付了,太太每次都先付的!」
他用雙手握住米袋的兩角,把它提進櫥房。她說:「放這裡。」他就放下了,同時感到如釋重負。
這時他確定自己可以坐到餐桌邊等了。他就坐到了餐桌邊。
她好像看見他坐下來了,就說:「洗手去。」
他洗了手,坐在餐桌邊時,她端著一個大托盤過來了。他想,家裡還是有改進,她不再分幾次跑了。托盤放到桌上,裡面有兩碗飯,兩碟菜:一個是蝦仁豆腐,一個是番茄炒蛋。一個小瓦罐。這是他思念的,忍不住馬上打開蓋子看了一眼,說:「我先喝湯。」
他從瓦罐裡把湯舀了小半碗。還是有綠有白有紅,還是清清的湯色,不見油花。他急忙喝了一口,就那麼一口,他臉色就變了。像被人從溫暖的被窩裡一下子揪出來,又驚又氣,又希望一下子掙醒,發現是夢,好癱回到溫暖的被子裡。
「這是什麼湯?」他不敢吐出來,掙扎著把嘴裡的一口湯咽下去,急急地問。
「白水青菜湯啊。」
「怎麼這麼難喝?以前的湯不是這樣的!」他委屈地抗議。
她嘗了一口,然後說:「白水青菜,就是這樣的。你要它什麼味道?」
他放下調羹,審視她。她不看他,臉上沒有任何波動。她還是那麼喜歡吃飯,但是現在不像過去,好像沒有菜也吃得下去的樣子,她把蝦仁豆腐和番茄炒蛋都舀了一下,和飯拌在一起,自顧自吃起來,吃得很香。他乾脆不吃了,點起了一支煙。過去在她面前他是不抽煙的。但是現在,這些好像無所謂了。她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吃完最後一口,她把所有的碗碟都收回托盤裡,然後正視著他,說:「我們家以後可能要雇一個鐘點工,我找到工作了,家裡這麼多事。」
他吃了一驚,「工作?什麼工作?」
「到烹飪學校上課。」
「你?當烹飪老師?」
「你忘了,我本來就是老師。烹飪考級我也通過了。」她說。
剛才那口難喝的湯好像又翻騰起來,他脫口而出:「這麼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你現在怎麼這樣了?」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他不該這樣說。理虧的人是他自己,是他對不起她,不管她做什麼他都失去了質問的權利。而且這些日子,他幾乎不回家,讓她到哪裡找他商量呢?他現在這樣說,只會給她一個狠狠反擊的機會,反擊得他體無完膚。
但是,她沒有反擊,她甚至沒有說什麼。她只是看了他一眼。這一眼,讓他真正開始感到自己的愚蠢。那目光很清澈,但又幽深迷離,好像漆黑的夜裡,四下無人的廢園子中井口竄出來的白氣,讓人感到寒意。
同時也有1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1,790的網紅李基銘漢聲廣播電台-節目主持人-影音頻道,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本集主題: #山海饌藝版畫展 #黃得誠專訪 藝術家黃得誠以金屬腐蝕版一圓自小到大的藝術夢 藝術家黃得誠從小就相當熱衷於繪畫,曾在高中聯考時;考過了那時仍是專科體制的台藝學科考試,「當時的我還不知道甚麼是素描呢!」,由於對台灣的術科環境不甚了解,他錯過了接下來的術科考試,也因為家中長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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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作選篇(之45)
端午與屈原
(以下是由2017年和2010年端午節寫的兩篇文章,彙合而成。)
發表在2017年5月30日的文章。
端午節,又稱詩人節,紀念中國第一位詩人屈原。
屈原(約公元前340-前278)是戰國時代楚國人。與中原各國文化相比,楚文化有顯著不同。屈原之前,中國的詩篇只有無法考證作者是誰的《詩經》,屈原是第一位詩人。魯迅《漢文學史綱要》:「戰國之世……在韻言則有屈原起於楚,被讒放逐,乃作《離騷》。逸響偉辭,卓絕一世。後人驚其文采,相率仿效,以原楚產,故稱『楚辭』。較之於《詩》(即《詩經》),則其言甚長,其思甚幻,其文甚麗,其旨甚明,憑心而言,不遵矩度。……其影響於後來之文章,乃甚或在(《詩經》)三百篇以上。」中國後來成為詩的王國,可說是屈原帶動的。
由於語言年代久遠,《楚辭》也像《詩經》一樣,讀來不似唐宋詩詞那樣流暢易明。但《詩經》中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會啟動你無限遐想;《楚辭》中的「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今天讀來仍然艷麗感人。又想起《紅樓夢》中「襲人」這名字,最早典故應該是屈原《九歌》的「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花氣襲予,帶來一陣淒美。
屈原最動人的詩篇當然是《離騷》了,其中一些句子,我年輕時讀後深思,就抄在筆記本上:「世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路漫漫其脩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那份對百姓和家國的深情,對追求良政的執着,終句是:「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以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彭咸,是殷代賢大夫,諫君不聽,於是投水而死。屈原這個結句預示了他會作出與彭咸相同選擇,並因此而為後世留下悲壯的傳說和端午節的種種習俗。
近年有大陸學者對屈原之自沉,認為是不懂得政治需要妥協的不智,一死無助於政治的改進,反而忍辱妥協還能夠伺機施行良政。這或許是當今一些知識人為與極權政治合作而尋找的心理托詞。但屈原在《漁父》中已作了回答:「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既然是舉世皆濁、眾人皆醉,混入權力層中,除了同濁同醉之外,還能夠有甚麼作為?
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屈原就被稱為「愛國詩人」。他的「愛國」,不是愛統一的中國,而是愛周朝各諸侯國之一的楚國。他畢生的政治追求,是抗擊強秦的侵略,維護楚國的獨立,實行清明的政治。實際上,分離狀態的春秋戰國時期,才是中國文化、思想、學術百家爭鳴的最輝煌時期。秦統一之後,焚書坑儒,百家寂滅,楚文化也消失了。
抗暴秦,避秦,移民潮,讓人想起屈原的《哀郢》。
2007年 6月19日端午節,我發表的一篇文章,講到《哀郢》。89年六四後,畫家黃永玉畫了一幅題為《哀郢》的大畫,全畫是穿大紅袍蓄長髮伏地吟詠的屈大夫,畫的上方,畫家抄下了屈原全首《哀郢》,最後畫家寫:己巳年仲夏日黃永玉接家書後奮筆作之於山之半居。己巳年即89年,這年夏天何以有此奮筆之作?當年我初看此畫,心中已戚戚然。詩句中的「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和結句的「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使人聯想到當時的中國局勢,並引起共鳴。
一年來,香港局勢大變,兩制的人身安全和自由的保障,日日向一國靠攏。《哀郢》的「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是香港人成為中國人之後,擺脫不掉的秦以後專制時代中國人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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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南古榕 ◎楊牧
那裡我去過,中斷的劫數
在地理板塊遷移,產生
擠壓現象以前,曾經趺坐
久久體驗鉅大的孤獨
風雲在山區和草原飛
海水銜接處浮波洶湧似血
因心魔造次尋不到出路:
累積的憂鬱世紀曆法上重疊
烈日曝曬中止的意志
閃爍金光喧嘩,勢必──
身後將如山稜線游移
唯我自在空白無邊際
──且被多次造訪,隔著
著火的柵欄呼喚,使用臨時的
名字,一些有聲符號,和手語
叫我分心墜落如生澀的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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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哲佑賞析:
在台南成功大學校園內,有一著名老榕,為1923年昭和天皇親手種下,已近百年,是台南的代表形象之一。此詩寫於2001年,而2000年底楊牧曾前往台南成功大學駐校數日,或許即是這首詩的靈感來源。此詩表面書寫榕樹,實則以榕樹為起點,擴散到對台灣的歷史與生命關懷。
楊牧雖自言對佛教、佛學沒有深入研究(注一), 但其實楊牧詩作中不時對景物所持之空靈冷清態度,與佛學的靜觀正念頗能有相通之處,這首詩開頭出現的「劫數」與結尾的「菩提」,當然也屬楊牧對佛學的轉化挪用。本詩的第一段設想板塊遷徙擠壓,令人連結到台灣的地理處境:「劫」之意為巨大的時間計量維度,開頭以「那裡我去過」起始,表示這似乎是一再更迭的輪迴,劫數只是暫時中斷,實則仍在暗中運行流轉,久久的孤獨彷彿是等待下一刻的迸發、流血與綻放。趺坐為了參禪,以佛學來說,自然是為了領略那變化之上顛簸不破的般若空性;然則做為血肉之軀,眼見歷史浪潮洶湧如血,真能如此無動於衷?這首詩寫台南之榕,台南做為台灣開墾歷史的起點,有其象徵意義,比如第二段的風雲洶湧與心魔憂鬱,便可視為現世擾動心神的簡短描述,這既是指台灣的波折歷史,也是指許多身在歷史糾纏之中的人,如同於世紀交替之間寫下這首詩的楊牧,發現種種憂鬱亦不斷在重演重疊。
當年天皇手植此樹,如今島上的政權文化已歷更迭,而在天皇之前,種種交織輪替的文化更多;但一棵樹大概不會在意這些,尤其第三段把意志隔離,又回到勘破的視角,人有限樹亦有限,山陵亦可能為無,若體認到般若空性,自在空白無邊,就像那久久巨大的孤獨,是否就意味著那美滿冷清的境地?這是我們生命所追求的真相嗎?
答案是是,也是不是。第四段的開頭極其巧妙,破折號承繼了上一段,而「且被多次造訪」則扣回了第一段的「那裡我去過」;首先當然是主客的轉換,其次是用「多次」一詞暗示永無休止。若站在制高點的一端,名相是臨時的,語言、姿態甚至摩擦火光,都是世間虛假的幻影而已。但是詩人無法不動情,在趺坐之時,正因為有人不斷地造訪、呼喊,正是那一點點的分心變化,把看似無邊遼闊的精神境界拉回,變現每一個當下的時空,讓世界衍生了種種意義解釋。
或許我們可以對照〈妙玉坐禪〉這首詩。這首詩以紅樓夢中的妙玉經歷為主題,其中重複著「結跏趺坐禪牀/妄想必須斷除/一心趨眞如」三句,但妙玉的心念卻不斷被洶湧的欲望纏繞,無法抑制。楊牧在〈抽象疏離(下)〉中,講到了幾首自己較長的敘事詩,其中包含〈妙玉坐禪〉:
揭示一表面冰清玉潔的女尼終不能壓抑內心洶湧的狂潮,為愛欲雜念所折磨,致不能安於禪修,走火入魔,我回顧那許多年的創作,竟有了這樣一種傾向厄難的著眼,不免愕然……而詩之功能就是為了起悲劇事件於虛無決裂,賦予莊嚴回生,洗滌之效,以自覺,謹慎的文字。
……
……
我以為我至少也正面,集中的宣說了勝利的主題,在〈平達耳作誦〉這首讚美的詩裡,但隱隱約約似乎強調的反而是怎麼樣的一種遺憾,輕度的失落感。 (注二)
儘管〈妙玉坐禪〉與〈台南古榕〉都有趺坐參禪的情節,但兩詩主旨氛圍大相逕庭,〈台南古榕〉當然從容悠遠的多。但後者最後的「分心」抽離,卻也彷彿是為了現世的某些遺憾而回神感傷,相較於「久久鉅大的孤獨」,那些似乎昭然若揭的生命真相,楊牧顯然更在意廣袤時空中短暫匯聚肉身魂靈,產生的種種執著與火光。佛陀在菩提樹下悟道,如果名號是暫時的,榕樹何嘗不能是菩提(注三); 只是這次,了悟的不只是絕世離塵的空性,而是如何在自在的大清淨中,為了許多動人心神的呼喚,甘於將匯聚的心一點點地拆散,彷彿落下的是菩提,亦是眼淚,是我們存在的依憑。
注一:楊牧自言:「〈和棋〉裡頭提到金剛經,那只是一個metaphor,我對佛經或佛學並沒有深入研究過。」其實除了〈和局〉,楊牧亦寫過〈妙玉坐禪〉、〈喇嘛轉世〉等相關於佛教主題作品,即便未深入研究,很難相信楊牧對佛學沒有一定的認識。見曾珍珍:〈英雄回家──冬日在東華訪談楊牧〉,《東華人社》第一期。
注二:見楊牧:〈抽象疏離(下)〉,《奇萊後書》,頁237-238。
注三:「菩提」本為「智慧」之意,而佛教中的菩提樹,為桑科榕屬的一種植物,亦有氣根、隱花果,為台灣原生種榕樹的近親。熟識草木鳥獸之名的楊牧,可能因此將二者連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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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來源: Pex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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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集主題: #山海饌藝版畫展 #黃得誠專訪
藝術家黃得誠以金屬腐蝕版一圓自小到大的藝術夢
藝術家黃得誠從小就相當熱衷於繪畫,曾在高中聯考時;考過了那時仍是專科體制的台藝學科考試,「當時的我還不知道甚麼是素描呢!」,由於對台灣的術科環境不甚了解,他錯過了接下來的術科考試,也因為家中長期在做工程的影響,轉而申請了電機相關科系。
就讀泰北電機的期間,內心一直無法忘懷喜愛的藝術;黃得誠遂決定轉考同校的美工科,美工科的修習完成時,因感術科學生的學科成績不夠理想,於是在重考準備了一年後,進入了理想中的台藝大美術系學習。大學生活中,得誠能盡情的沉浸在藝術的滋養裡,可惜的是,因為當時家庭背景的經濟需求,畢業以後卸下了藝術的夢想,也喜愛烹飪的他和家人開了間餐廳共同經營,一轉眼就過了十三年。
回到母校擔任助教 深入版畫創作的開端
經營餐廳這段時間,黃得誠透過恩師鐘有輝教授推薦,重新再次回到台藝大,協助版畫所擔任助教一職,坦誠個性「閒不下來」的他,也曾同時身兼餐廳老闆及版畫所助教雙重身份 ,銜接的時間長達兩、三年。也是經由在版畫所幫忙的過程中,逐步對版畫媒材更深的認識;梅丁衍教授也鼓勵他:「去玩玩看嘛!」,當下猶豫的他也在思考,若以版畫創作為主該如何下手才好?擅長從週遭尋找熟悉題材的黃得誠,因此便聯想到了他的餐廳經營背景—「料理」。
決意要投入版畫創作後,一開始得誠也從木板版印做起;一路嘗試各種不同媒材的版種,直到他遇見了西方版印的金屬腐蝕版,終於找到了他心中想要追求的中西融合元素!藝術家黃得誠使用銅板加以打磨後,再接著上防腐蝕劑,然後在刻線,這時可以選擇氯化鐵或硝酸來作腐蝕;接續著線刻完了之後,再清洗完後做層次的遮蓋,最後噴上細點就大功告成了。
創作與烹飪的奇想結合 黃得誠繪料理燴出絕佳風味
此次得誠展出的作品,都以料理為主,強調食物所乘載的情感問題,在每個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眷戀的味道,無論你是不是已經嚐遍世界美食,但總有一個是終身難忘的味覺體驗,這個滋味或許不是最好的;但卻伴隨著人生重大的事件或情緒轉折,因此將味覺烙印在生命中,藉由本展一起來發掘;關於每個觀賞者內心裡屬於「味道」的故事。
藝術家黃得誠以臺灣辦桌菜餚或庶民小吃為主題,這些隨處可見的菜色,記載了臺灣社會的脈動,並在每個人成長過程中烙影印下一個重要的故事,透過創作者的重新詮釋而轉化成的圖像,與觀者內心景觀產生連結。以唐朝懷素的食魚帖,從書法的造型概念中喚起作者對文字的情感,將其轉化成圖像表達,創作者對於飲食後的內心景觀這是屬於一種自身對於食物的觀照,也希望經由作品帶領觀者回憶起屬於自身的飲食景觀,追尋原味的體驗。
主打作品「食珍錄」是我國古代飲食專書之一,寫於南北朝時期。記載有六朝帝王名門家中最珍貴的烹飪食物,在此基礎上將經典文學紅樓夢的故事結合重新詮釋,讓食物除了給人味覺的滿足外,將內心的感受轉化成為視覺圖像的創作集結。而展出作品之一的「食全大補」,為創作者從臺灣傳統補身觀念為出發,集結民間習俗中對於補身食物的觀察及轉化的成果;每個人都有吃補的經驗,通常第一次吃補的經驗都是來自家庭在「以形補形」的觀念下,這是一種來自家人對自身的期望,而「食補」是中國人千百年來總結出來的食療方法,生物和人類在地球表面所經歷的漫長的進化生活,經由呼吸、喝水和吃東西,與地球表面的物質交換和能量交換達到平衡狀態,使食物在人體裡被充份的延伸;而達到強身健體的目的。作品內容多以呈現食物的功能性,以創作者的角度重新詮釋。
與記憶中的美好道別 啟程前往藝術的康莊大路
對於得誠來說,「餐廳」的完美結束—在回去創作者的身分以前開過一家餐廳,雖然沒有大飯店的規模;卻是人生的轉捩點。那些創作低潮的日子讓他重新思考沈澱,因為餐廳開設在畢業學校的附近,也在每個時期與這些學生建立了共同記憶,十多年間發生了很多的事;當得誠決定再以創作視為人生的最重要的事業後,毅然結束了餐廳的經營;唯一的遺憾是來不及跟這些朋友說「再見」,因此他一直希望能重新烹飪當年餐廳菜色,邀請懷念那些味道的人;並正式地與大家道別,畫下句點—「人生,無不散的筵席。」
這座小小的島嶼,混雜各地的人種;帶來各種料理、不同的味覺感受,食物對於這座小島的人來說,只是建立在人類最基本需求上的「煉金手法」,慢慢失去原有的味覺感受,透過黃得誠的作品讓我們一同來反思:什麼才是真正的台灣味?(文:金車文藝中心)
黃得誠 簡歷:
2012 國立臺灣藝術大學 美術學系版畫藝術碩士班 畢業
現任 國立臺灣藝術大學 版畫藝術碩士班 行政助教
奇想文化有限公司 / 奇想畫室 負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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