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斯達:香港國族來了,怕都沒用】
《願榮光歸香港》,隆重的曲優於詞,歌詞後段又優於前段。但只看作品本身是見樹不見林。除了作品本身,「作品產生的背景」同樣重要。《願榮光》重點在歌外,在孕育它的革命和外侮時期。「光復香港,時代革命」不只代表「反送中」,甚至是整個殖民時代(1997-)的反題,是一種新的時代精神。歌曲的作用,類似祭司之於神。可以語言和吟唱的歌,折射了從前一直無法道成肉身的概念 — 香港人的國族意識。
有「溫和派」中國朋友跟我談香港局勢,他們認定香港沒有任何可能撼動北京,但亦不想香港血流成河,又問,「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會激嬲共產黨,「共產黨靠武裝革命起家,你認為他們會怎樣想?光復是想光復到哪裡?革命是甚麼革命?這不是港獨嗎?」
隱藏的部分比顯露出來的更重要
香港大多數人都不會承認「反送中」涉及港獨。有些人持策略性取態:避免給予中共口實,也順從歐美態度 — 歐美作為二戰戰後秩序的當然持份者,也不會樂見分離主義運動,他們對於新國家新國族的誕生,往往十分戒懼並且反對;有些人是因為恐懼:長期的殖民統治,令香港人對群體內在探索存有禁忌,逐漸內化變成文化一部份。尤如森林中的動物,非風動,非幡動,但心一動,逃避的生存本能也會隨時啟動。
五大訴求沒有一項是「要求香港獨立」,大部份人只是反對特區政府、反對警暴等等。然而在中國人「這不是港獨嗎」的質疑中,我也好像無法否認。雖然大部份人沒有知覺,或者口頭上也反對,但整個反送中運動的脈絡,就是一場不折不扣的反殖運動;整個香港,根本是在國族建構的現在進行式。
首先我們反對了中國的司法管轄權(jurisdiction)擴張到香港;我們反對了北京的政治代理人 — 林鄭月娥;我們也衝破了「和理非」的教條,直接與北京的武裝代理人 — 警察 — 對抗;之後我們還有人衝擊不民主的立法會,以及直接代表「中央」權威的中聯辦;代表外來政權的國旗和國徵,被塗污,被射落海;「五大訴求」有要求雙普選,而真雙普選的定義,就是否定北京干預、篩選和否決權,而這個選舉只限「香港人」參與,中國人無權,因此客觀上也會造成分離。
《紐約時報》報道《願榮光》時說:「一些抗議者表示,這首粵語歌給他們人在海外聽到自己國歌時的那種感受:一種對家園的集體自豪感。」
中秋晚上的獅子山附近,山上山下的人不時雀躍歌唱,一邊唱,一邊上山。你問他們是否支持港獨,他們也許會否認,表情陰晴不定,但他們會繼續熱烈地唱《願榮光》。這首歌全港大流行,當然不是因為旋律歌詞編曲已臻化境,不是。這首歌流行,是因為藉著它,很多人得以安全抒發那種多年來被壓抑的獨立慾望。
集體吟唱不會立即改變香港仍然受中國統治的政治現實,卻建立了在此政治現實下香港人新的共識 — 香港人是一個國族,卻沒有保護這個國族的國家。
流行現象是壓抑的總和
有很多人會問,活躍參加革命的年輕人,明明沒經歷過英治,懂事以來已經在中國統治下生活,為何正正是他們的反抗最激烈,對中國最不認同?正如革命歌曲和革命共同體,俱在行動中煉成。香港人與中國人的分別,在於欠缺共同經歷。在革命現場,香港人是跟其他香港人 — 而不是中國人 — 共同出身入死「齊上齊落」。當中的情緒連結,最終就會變成政治共同體的濫觴。正如抗日記憶,成為新中國的建國神話;現時的一切,也會成為明日的記憶,成為國族的傳說。
從「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成為群眾選擇的口號,到《願榮光》的作成與傳頌,時代巨輪自己有多恐懼,還是會不由自主開始滾動。正如大多數人為了政治安全,對國族問題通常採取含糊其辭的策略。而越恐懼就越需要《願榮光》,就越會傳播這首歌。即使我們暫時仍抱著「香港不需要成為國族」之類的虛假意識,我們身體力行實踐出來的,就是正在大刀闊斧建立香港人的國族共同體。這不只是以前那種絲絲襪奶茶、正體中文很古雅之類的文化共同體,而是指向位階更高的政治共同體。
香港人的活動,是不由自主的,因為「恐懼成為自己」的意識,和「想要成為自己」的潛意識,在政治現實下劇烈鬥爭不斷。香港人只能分裂出另一個如夢似幻的人格,用類似「發夢」的方法渲泄自己的獨立建國慾望。滿佈「土地」、「光復」意味的歌曲,就是這個夢遊人格的呈現;歌曲本身成為發夢的場地。
不由自主的高熱
很多人不斷表示,希望尋回「真一國兩制」亦反對港獨;自由派知識人會說,國族主義是落後的,本土化的趨勢令人憂心云云,但到了抗爭現場,他們又會被齊上齊落、民眾共同對抗黑警的場面「感動」,這就是不由自主。
你也許一生信仰香港人就是中國人,你也許一生信仰「香港性」就是「混雜性」,但到了國族建立的真實現場,你無法抵抗。你很想,但你做不到。那是高熱,那是戀愛一樣的激情,即使那可能會為我們招來攻擊,我們仍然心馳神往。甚至到了某個階段,你會覺得不被理解,正是你自身存在的證明。
「光復香港,時代革命」的內容是甚麼?中國人自然對此感到憂慮,香港人也同樣憂慮。因為我們做了一世的葉公,當真龍出現了,我們自己就最怕。然而別人叫「光復香港」的時候,我們自己已經知道下一句,並且很想叫出來。
馬嶽教授在《明報》寫的〈這個夏天:實踐的共同體〉,整篇都是描述香港受國族主義洗禮下的表現,大部份我都覺得很認同,但關鍵位置他又會說「……我們會繼續用我們自己的方法過自己的生活。在這刻,主權國家和國族主義,都變得太過庸俗了。」這就是那種內化的恐懼發作。因為客觀形勢(不論是中國還是國際)都不容許新國族誕生。香港人一向順世而對強權恭順,越美麗的東西越不可碰,即使我們也許明知,民主自由就在那裡,就在國族主義那裡。普遍而言,就像很多活躍反同者最終被人發現自己是深櫃中人,有久遠國族否定史、「都會主義」的香港,也許只是一直在迷失並壓抑自己的本性。
波士頓的政治學者 Liah Greenfeld 是研究國族主義的專家。她曾經跟我談過一個很有趣的觀點,她考察早期歐洲史,發現一個自豪於自身的國族建立之後,其他在共同體以外(鄰國)的人,會感到嫉妒。他們因此會模仿先建構的國族,建立自己的國族,而後進國族往往會埋下對先進國族的嫉妒。例如英法之間、法德之間,都有這種傳承關係。
受嫉妒和迫害的輪迴
這個關係的最早案例,是猶太人發明了一神教,自視為獨一真神的選民,建立了屬於猶太人的政治宗教共同體。之後他們就受到了超過兩千年的嫉妒和迫害。因為其他人會想,為甚麼就是你們成為神的選民?因此最早建國的代價,是受到其他人的持續迫害。
她從這個角度,去解構自己國族的受難史:從古埃及—羅馬帝國—中世紀—納粹德國所受到的種種跨國迫害,都是因為一種深不可測的嫉妒。歐洲人無法成為猶太人,於是模仿猶太教,製造了基督教,也聲稱自己與真神建立了往來。在香港,這種動態早就出現。香港人去獅子山掛橫額,親中人也掛;香港人在商場唱《願榮光》,親中人也去唱《義勇軍進行曲》;香港人在外國宣傳「反送中」,中國人也來踩場說「只有一個中國」。
你可以看到中國人的不滿,充滿模仿,也充滿對先進國族的嫉妒。明明中國已經建國,也受到國際承認,但他們也嫉妒香港人的空前團結,感到自己被孤立於此種浴血奮戰之外。香港國族又內建了一套「中國內地」不熟悉也並未接受的價值觀。最後他們對香港的「同情理解」,最多就只是去到了解香港人深受地產霸權之苦,因而對香港人群起反抗「內因」的理解,也充滿經濟決定論的隔膜。
中國人擁有國家,但不是一個有機的國族,似乎在反對其他共同體(如台灣、疆藏、香港之類)的時候,才暫時聯合起來;香港人是一個國族,但並未擁有國家。中國人嫉妒香港試圖建立更多的東西。就像他們不滿香港身為「中國人」,但「額外」擁有更多自由、法治和福利。聲言解放軍、斷東江水、古老的「不是中央照顧你們完蛋了」,都是嫉妒,他們經常指控「香港人有莫名其妙的優越感」,那就是嫉妒。
中國人的國族情緒,除了是被黨國機器所教育和催化,香港人也有份的,即使他們甚麼都不做,只是迎風而立也好 — 因為香港人不放棄自己一直擁有的信仰和價值,在帝國中顯得異相,因此經常被包圍和迫害。不過,就像我無法也不想淨化「光復香港,時代革命」的真正來歷,若果因為堅持自己、堅持正常而受到迫害,那我們自己也只能無可奈何的接受,並視為光榮。不被理解是孤高的山嶺,自有神聖的體統;因為認同而受苦,也是一種愛國的形式。傳統智慧總是告戒,木秀於林是要受苦的,但這就是香港,我們又做不到削骨削肉重新來過。接受自己,領受屬於自己的苦果,是香港的真正成人禮。
無論如何,香港國族在苦難廿中已經誕生。不論是中國還是香港人自身,怎樣恐懼和拒絕,它還是已經到場。香港國族來了,怕都沒用。
美麗新香港國際大刀會 在 普通人的自由主義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自由與民主的協奏曲
諾貝爾獎得主Robert Lucas說過,「當你開始想經濟成長的問題,你就很難再思考別的問題」。當我們把台灣和南韓擺在一起,我們也很難不去思考,這兩個同時民主化的東亞國家,為什麼走上這麼不同的道路。
「不同的道路」只是「失敗」的美麗修詞,在大多數台灣人的心裡,我們早就承認輸了。我們這一代看到韓國人就討厭,但下一代已經變成看韓劇、聽韓國歌、學韓語。才一代人哪,我們為什麼輸了?
我認為因為南韓在八零年代的主旋律是民主,而台灣吹的是「自由與民主」的協奏曲。民主是韓國人所追求的終極目標,而自由,在台灣,如果不是比民主重要,至少也是一樣重要。因為兩國目標不同,採取的政策方針自然也該不同,南韓採取了適合韓國人的政策而得以大幅躍進,但台灣並沒有看清這「自由與民主」的協奏曲,而採取了不適合台灣國情的政策,讓我們卡在停滯不前的現狀。
舉例來說,台灣解嚴後,跟隨民主而來的是一連串的自由運動。因為言論自由,所以新聞、出版、廣電都完全自由化,報紙、電視、廣播都自此百無禁忌。但南韓在今天,報紙、電視,甚至是電影,都還是國家嚴格管制數量,甚至內容。大膽地講,南韓人是願意犧牲自由,接受政府「管」的。南韓的民主運動,「只是」讓政權取得民主的正當性,人民自由的訴求,只是伴奏,從來不是主角。
但台灣在八零年代的民主運動,挑戰的不只是國民黨獨裁政權,還是一個外來政權。當剝奪我們自由的主體,是這麼明確的一個外來集團,我們對自由的渴望是可能高於民主的企求,民主變成實現自由的重要手段。民主與自由,從頭到尾都是同一條歌,甚至可以說,台灣人要自由,所以追求民主。
台灣和南韓的民主運動,不一樣之處,還有另一個面向。南韓是封建社會,到現在都是。只是以前的階級是按血統,現在的階級是按出身,尤其是組織和學校。能力強的韓國人現在可以出頭,而一般人還是認命地接受國家、政府的安排,祟拜菁英,服從菁英。所以民主化後的南韓,固然有了選舉,但封建形體還在。但台灣不是,台灣社會一直都是移民社會。除了原住民外,幾乎都是中國來的移民,不管是明、清時代,還是49年的大遷移,會跨越黑水溝冒險來台的,多半不會對封建體系懷抱多大的信仰,更何況唐山那邊自己都是變化無常,早就沒有韓國那種階層明顯的封建社會,自然也不會把封建遺緒帶到台灣。而我們的先祖,為什麼要離鄉背井?不就是求一個機會,找一個自由嗎?
表現在民主進程,台、韓這差異也是明顯的。南韓的民主是從總統選舉開始,台灣則是由下到上,先有地方選舉,再走向總統直選。南韓這種從上到下的民主化,強化了原來的菁英官僚政治,因為名利、權力都集中在政府和財閥,菁英願意進入這體系,而大批進入政府、財閥的菁英更強化了這體系的效能。所以南韓採取日式資本主義,一樣封建盛行的日本式的國家、財閥資本主義,取得很大的成功。日本、南韓、新加坡都是類似的產經政策,國家或是財閥,壟斷經濟資源,大刀闊斧推行重要產業,這方向適合他們的社會結構,所以成功。這種結構當然有他們的問題,但藉此成為先進國家的一員,並沒有問題。
台灣不是這樣。如果「自由」是台灣人的基本想望,日、韓的國家、財閥資本主義,就注定不會在台灣成功。我們要有符合我們國情的產經政策。二十幾年前,我的憲法老師葉俊榮教授在講台灣的政制該採內閣制還是總統制時,他提到一個標準,我覺得很重要,直到現在都還記得。他說,因為台灣人把選總統當成民主的象徵,認知為民主成功的里程碑,那台灣就該採總統制,而不是內閣制。政制和產經政策一樣,有各式各樣的可能,都可能達致成功,但能不能找到適合國情的制度,就變得極為要緊。
我們必須參考也是以自由為根基的成功國家,這裡面最重要的當然是美國,還有九七前,以「積極不干預」聞名的香港。自由的人群要能充分得到潛力的發揮,政府必須放開干預的手,因為如果經濟資源都被國家壟斷了,自由人要怎麼拿到資源創業、研發,開拓疆土呢?人家常說,國民黨是走資本主義路線的右派,我聽了都覺得不可思議。先把經營事業許可限制住,然後再把資源壟斷給國營企業和裙帶企業家,這那裡叫資本主義?這叫結黨營私,吃人不吐骨頭。身邊的各行各業,你看看,那一項不是這樣的裙帶資本主義造成的百廢待舉?
台灣人崇尚自由,不要人管,有能力的,才不要當官。國民黨的統治集團也不要分一杯羹給外人,菁英就更不想當官。所以台灣的強人,多從事專門行業,如醫、如法,或是進行國際貿易,不然就是出國,反正就是不要進公部門。強者不入公門,公門多弱者,惡性循環,更讓台灣的官僚,離日、韓、星的專業菁英政治越來越遠。沒能力,還學人家的國家資本主義,自然養成這些無效率的國營、準國營企業,還擋住了私人企業的發展之道。
當初「自由與民主」的協奏曲開始的時候,我們很不幸地有李登輝繼任蔣經國當領導者,李登輝是一個對民主有深切了解,但對自由有懷疑的日本知識份子。所以他和他的國民黨,固然幫我們打通了一條民主大道,但也把我們的經濟自由給堵上。黑金政治不用講,就連比較不用扯上政治的國營企業問題,李登輝的國民黨,也是以保護政府資源為優先考量,而不是以全民經濟自由為第一,所以「民營化」先於「自由化」,造成資源繼續被壟斷,效率一樣低下,而監管反而一應俱無。不用講別的,華航最近的例子,大家還看不清楚嗎?
我對蔡英文的新政府本來就沒有很高的期望,因為我相信自由人民的潛能,不相信官僚計劃經濟的未來。所以蔡政府推行的任何大計劃,我都是搖頭不已。我只希望蔡政府與民休息,官退民進,把國民黨的僞資本主義、仿國家資本主義、盜版菁英政治徹底廢除,鬆綁加自由化,就是給台灣機會了。
還有司法改革。
美國和香港這種以人民自由為根基的產經政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基礎就是法治。法律之前,人人平等,法律不因權勢,不因財勢,不因偏見,平等保護每一個人,是自由經濟的重要基石。如果每一個想要發揮己長的自由人,都得隨時擔心被權勢玩弄,誰還願意努力,誰還願意懷抱希望?當「國民黨開的法院」,變成全民的法院、正義的法院時,經濟自由才有希望。所以司法改革,不只是轉型正義,更關乎台灣的未來。我很高興蔡總統收回成命,重新思考誰來主導司法改革,走出對的一步。
當我們大家忙於生活,忙於黨同伐異,我們很容易就乎略了台灣的強項。這條一唱再唱的「自由與民主」協奏曲,其實是我們最大的優點。我相信台灣人的能力,一點都不擔心台灣會菲律賓化,但我希望以自由與民主為主旋律的國家發展政策,能讓我們超韓趕日,抬頭挺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