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內的傳送點將兩名少年送往魔法局一樓後門。璐平滔滔不絕地向警衛陳述兩人闖入魔法局的經過,把方才的經歷描述得像是冒險傳說。恩帝米歐撇開頭,心中暗暗抱怨:什麼「兩人」闖入?他可是正大光明地被人帶進魔法局,才不像某人搞錯時間,硬闖空門。
耗時十五分鐘的解說完畢,璐平得意地踏出後門。
「太好了,警衛是好人,接受了我的解釋。」
「是啊,他人真好,聽了十五分鐘的廢話。」
璐平顯然沒聽懂話中的意思,在和煦的陽光下,他動動筋骨,伸了個懶腰,「對了,米歐,你去過武器街了嗎?」
恩帝米歐的臉頓時刷黑,「誰是米歐啊?」握緊女王給的西洋劍,隨璐平走進魔法局後門連接的小巷。
「你啊!」璐平把雙手盤在腦後,走在前頭,帶領同伴踏入一條只有兩米寬的街道,「既然我的名字是兩個字,你也兩個字,這樣比較公平。」
恩帝米歐停下腳步,無奈地擠出幾聲乾笑,「為何我要放著好好的名字不用,聽你的只叫一半?」
璐平跟著他停下腳步,手指往前方點了點,像在數東西,「我這是有理由的啊!你看,要是以後碰上戰鬥,叫你『恩帝米歐』多浪費時間?改叫『米歐』,能及時呼喚到你,還只需要張一次嘴,多划算!」
米歐嘖了一聲,「什麼歪理!」順著璐平手指的方向看去,才發現這條街的路燈異常密集,每走兩三步就會遇到一盞。
「這些都是報廢的路燈,放在這裡,是一種暗號。」
「暗號?」米歐邁開步伐,跟上璐平的步伐,看他一盞一盞地點著路燈的數量,有些好奇。
「十五、十六……十七!就是這裡了。」璐平站在第十七盞路燈前,流光異彩的紅眸盯住米歐不放,「我說你啊,早先是不是用了電類的魔法?你現在放個電,讓這盞燈亮起來,好不好?」
米歐雖失憶,或多或少也了解自己屬於慢熟型。若用溫度來形容他的個性,絕對是冰,不管多熱情的人來到他面前,都要被潑上一盆冷水。他還是頭一次知道,世上有璐平這種熱情到簡直不知恥的人,「憑什麼我要聽你的指揮?」
「因為我們是夥伴啊!」
「我走了。」
米歐剛轉身,肩膀立刻被搭住。
「算我求你了!拜託啦!我一直很想去『一七武器街』看看,卻不會電的魔法。正巧今天遇上你,就當是條件交換吧,我提供進入武器街的方法,你來點亮這盞燈,如何?」
說真的,「武器街」這名字頗吸引米歐。他之所以作勢離開,只是想挫一挫璐平的自來熟。
他背對璐平,嘆了口氣,「這樣吧,我替你開燈,你幫我買武器。」
「替你買啊……」璐平拿出有「方塊三」圖案的紙牌,開啟後滑了滑上面顯示的數字和自己已收集的稀有寶石。手頭夠緊了,還得幫別人買,這……
米歐斜睨面露猶豫的璐平,也摸了摸自己風衣口袋裡的紙牌,梅花A,等級比璐平還低?青筋浮出,又瞄了瞄璐平是怎麼觀看目前持有的金幣,有樣學樣地也進入系統查看。
打開個人財庫,太多謎樣數字跳出來。寶石分紅藍綠三種,錢幣有金銀兩種。一旁還顯示了各國的貨幣匯率、物價漲跌。
璐平見米歐有些疑惑,湊過來察看,「哇!你也太有錢了吧!光是金幣就有一千多枚,富家子弟喔!」
表情與璐平截然相反,米歐滿是不甘心,「這張卡是別人給的。」
璐平正忙著幫他數寶石,「給的?是啊,每個人一開始學魔法,就會從政府那邊領到這張卡片。你說的是錢和寶石的部分吧?寶石這麼多,想必是很厲害的人給的,對不對?對方跟你的關係很好嗎?該不會是你的富婆女朋友,還是未婚妻?」
「你的腦袋就只裝這些嗎?」
「這些錢足夠讓我們買到高級的武器防具,還能多準備點生活用品、備用口糧和精神急救藥劑。嗯,你喜歡榴槤口味的藥劑,還是青蛙口味的?」
「什麼時候變成『我們』了?這是我的錢。」青蛙口味?聽來真令人反胃。
「如果能買到更高級一些的卡,我還能替全員加命。」璐平身周彷彿開滿了小花,他似乎很喜歡幫人恢復生命值。
不想繼續跟璐平對話耗時間,米歐將手伸向報廢的路燈,「讓它亮起來就行了?」
「嗯,沒錯,但要很強大的電力才能通喔!米歐,你可以嗎?」
米歐以行動代替回答,釋出超強電力。猝不及防的璐平差點被電到頭毛爆炸,趕緊梳了梳本來就不怎麼順的金髮,至少保住了光澤度。
強烈電流讓整條街的路燈瞬間復活。從街口數來的第十七盞路燈果然與其他不同,先是閃出溫和的粉色,再來是接近白色的綠光,最後是海洋般透藍的光波,筆直地射向一條更狹窄的巷弄。被照亮的小巷地面浮出往下的階梯。
「就是那裡!往下走就是一七武器街!」
米歐甩了甩發電的手,沒來得及休息,已被璐平拉著跑進小巷,踏入地下街區。
待兩人進入,整條街的路燈重新熄滅,陰暗小巷間的入口消失。
一七武器街是方塊國學生們口耳相傳的黑市,專賣校方禁用的各式武器、防具與卡片。任何東西,只要貫上「禁忌」字眼,學生們就特別想弄到手。不過,能進入這裡的人不多,一方面是周圍有校方派出的便衣督察巡邏,二來是使用「電」魔法者寥寥無幾。米歐是璐平認識的第一個。
武器街的商品被學院禁止,理由有很多,像是防具過於裸露妨礙風化,副加屬性是誘騙、搶奪、施毒,不被校規允許,或者商品的攻擊與防禦力超出了學生的能力平均值。當然,街上也會販賣比較不具危險性的附加特效單次魔法卡,一次使用需要花掉一張,施法時會放出繽紛的光芒,浮出客製化的特殊魔法陣。女學生們特別喜歡這類魔法卡,會請有辦法進入武器街的人代購。
米歐抬頭仰望,陽光只能透過下水道蓋子的縫隙透入地下街區,這地方卻一點也不顯得昏暗。不同於地面都市給人的冰冷感,店家外牆各有不同的顏色和裝飾。繽紛的色彩與紅白相間的地磚,妝點著不被陽光照射的地下街區,彷若置身童話世界,心情為此開朗起來。
米歐暫時忘卻了失憶的不安,好奇地向四周探看。為了宣傳自家販售的精良防具、先進武器,店家們無不使出渾身解數,只求吸引顧客的目光。絢麗的魔法光從煙囪竄起,組成本日特價商品的模樣和宣傳標語,字體閃爍出耀眼的霓虹燈效果。如此在半空中停留幾秒,像煙一樣散去,再重複出現。
微張著嘴,少年驚訝地換個方向再看,某間店的屋頂像長了翅膀,飛在半空中,屋頂與二樓頂間不停地冒出七彩冰霧,蔓延至一樓,凝結成許多小雪人,在店門口發傳單,招攬生意。
米歐靠過去戳了一下雪人,手指立刻被凍住。他趕緊抽回手,摸著被冰痛的手指,跑回璐平身邊。
璐平的目光掃向防具店,偷瞄一名正走出試衣間的女孩。防具的半罩式上部遮不住她豐滿的酥胸,下方是泳衣造型,露出兩條修長的美腿,身材可謂極品中的極品。至於臉蛋……可惜啊,要是眼神再媚一點、皮膚再白一點、嘴唇再鮮紅一點就完美了!璐平默默替這女孩打了個分數,「嗯,六十五分。」話說回來,那件防具本身有八十分以上,衣裝浮出光暈,能隨時產生防禦結界,想必是機動性與防禦力都很高的魅惑型防具。如果某天他能變成女人,真想嘗試這種裸露防具,來個不戰而勝,讓敵人直接拜倒在他的石榴裙下。
璐平將臉貼上玻璃,目不轉睛地盯住店內其他幾名身材火辣的女顧客。沒看幾眼,一名身形魁梧、臉上有多道刀疤的男人彎下身,直接擋住他的視線,像鬥牛一樣從鼻孔呼出好大一口氣,於櫥窗玻璃形成一片白霧。
璐平收回有色目光,拍拍身旁四處張望的米歐。
「要不要進去看看?你身上有血的味道,很容易招惹麻煩,去買件防具外套如何?」
米歐聞了聞風衣袖口,的確,雖用魔法將衣物去了色、做了清潔,味道卻未能消失。
「用那富婆給你的錢,買些好的防備吧?」
「那不是我的錢,不大想用。」
「正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為了我們的入學測驗,買點CP值高的輔助工具,才不會浪費富婆的美意。」璐平不理會米歐的反抗,硬是推著他進了防具店。
一七武器街上有三間防具店,這間店名為「天下天上」,是最多女顧客上門的。店內裝潢走日式和風,據說老闆是日本人。璐平選擇這裡,自然有他的原因。順利地把米歐引進來,他獨自前往魔法卡片展示櫃,支著下巴,開始分析眼前一字排開的所有魔法卡。據說,在任何一個拍賣場上,所有掛上了「特殊能力」的卡片,都會被「天下天上」店主人標下並拿到店中販售。今天是禮拜三,正好是進貨日,店才剛開,好卡應該沒被買走。
米歐到處亂晃,想買個能繫住西洋劍的腰帶,順便買件外套。抬頭望,一隻大型怪物的骸骨鑲在天花板裡,牙齒跟人的拳頭差不多大,可作為防具材料。他對此毫無興趣,視線往旁邊挪,從上至下慢慢地欣賞掛在柱子上的裝飾品,耳環、髮飾、項鍊、手鐲,光彩奪目,各有不同的屬性能力。可是,這些小東西的外表如此繽紛醒目,很容易被敵人注意吧?
往前幾步,他注意到其中一樣裝飾品,印有鳳凰展翅圖案的旗幟。為何只有它正微微地發光?而且布料上的圖案是活的,鳳凰持續地拍動翅膀。他被吸引,不由得又走近幾步,卻聽喀答一聲,鳳凰居然一下子從旗幟中飛了出來,翅膀一拍,掛在柱子上的裝飾品都被拍飛。
米歐並沒有驚訝到喊出聲,倒是他身旁的女學生被嚇得放聲高叫。尖叫聲引來店內所有人的注意,顯少有表情的米歐不由得有些害羞。
鳳凰忽然張開雙翅裹住米歐,身上竄出猛烈的火焰,卻不帶溫度。米歐尷尬地掙扎,可越是掙扎,鳳凰把他抱得越緊,整張臉都埋進了羽毛裡。他明明什麼也沒做啊,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鈴鐺聲逼近,搶先璐平一步走近的是身披白袍、戴著狐狸面具、手持掛滿各式鈴鐺拐杖的店主人,「不用怕,牠只是很喜歡你。」
也許是不想讓人知道他的真實身分,店主的聲音經過變聲器處理,是有高有低的系統合成音。他在空中比劃著畫出符咒,再唸幾句咒語。鳳凰的墨瞳閃過無辜,乖乖地放開米歐,蹦蹦跳跳地站到店主人身旁,身子與店主人一樣高。
米歐撥去臉上的羽毛,俯視比他矮了許多的店主人。視線明明位於高處,卻有種被對方從下到上徹底打量的感覺──店主人正聚精會神地使用探索技能。
「原來店長有偷窺嗜好?」
店主人先是驚訝,而後遮著嘴輕笑,「抱歉,我只是好奇,向來不喜歡接近人類的鳳凰為何喜歡你?於是探了一下屬性。」
米歐瞄了一眼拿了好多張卡片的璐平,咋了咋舌,目光再掃向店長,「若有誠意道歉,就打個折吧!」
店主人順了順鳳凰的羽翼,回看後方的璐平,明白了米歐的用意,「我們這間店從不打折,但我與鳳凰無禮在先,或許可以送你們一些禮物。」
「當然是打折比較──」
「禮物?好啊!」
璐平的話澆熄了米歐的殺價鬥志。
無視米歐寫滿鄙視的眼神,璐平露出無比燦爛的笑,「就把我手上這幾張卡片送我吧!」
結論是,璐平比米歐還會殺價。
店主人不理會璐平的要求,走向米歐,非常接近他,瞄了一眼他手中的西洋劍,又與他擦身而過。
避開落了滿地的裝飾品,店主人來到展示柱邊,想取下那面旗幟。但不管如何踮腳、伸長手,甚至原地跳了好幾下,就是沒法碰到旗幟。他放棄了,想拿桿子來挑,一隻手突然出現在頭頂上,不費力氣地把旗幟拿到手。
店主人的雙頰發燙,緩緩回身,低頭承受米歐明白寫著「怎麼這麼無能」的目光,羞愧地接過旗幟,調整了一下臉上的面具,「這旗幟不便宜,不過鳳凰這麼喜歡你,我不忍心讓牠與你分隔兩地。」
「……那還真是謝謝你了。」米歐無語地看著店長展開寬兩米、高一米的旗幟,想不通拿著這種東西能幹嘛?
店主人將雙手握拳交叉垂下,再伸出食指與中指,抬起雙手同時往左右劃開,纖細的指尖竄出一道連結鳳凰與旗幟的光線。隨即,鳳凰沿著他畫出的線飛入旗幟,悠哉地在布面上飛舞。
璐平把下巴枕在米歐肩上,細細地端詳旗幟,「好神奇喔!這就是傳說中的『活布料』吧!因為織布的武裝煉金師擁有高強的魔法,所以鳳凰栩栩如生,還能現形。」
米歐用力聳肩,推開施加重量的下巴。
璐平無辜地搓揉被撞疼的下巴,提醒米歐,「人越來越多了,看來大家都收到了提前考試的訊息,我們得趁考生還沒下手,先買走好的裝備。」
米歐瞄了瞄璐平手中那二十來張卡片,很想問這些東西是拿來做什麼的,又覺得璐平可能會花上一整個小時來解釋,還是把話吞了回去。
「卡片是放在武器裡的,武裝鍊金師製作的武器一般只能插兩張卡片,第一張插入的是政府發的身分證,那算是力量卡,能將武器魔法化。當然,不插卡武器也能發揮功效,但就是普通的武器罷了。第二張可以隨意放屬性,也能切換卡片,但在戰鬥過程中切卡,會耗費讀取時間。耗費的時間長短要看武器本身的強弱,武器越強,讀取新卡的速度越快。」
璐平一邊說,一邊又掏出自己的「方塊三」紙牌。米歐看著比他高的等級,青筋這回不爆了,倒是有股衝動,想直接把璐平的卡片撕掉。
璐平為何突然解釋起來?他的眼神真有這麼無知嗎?
「我特地上網爬了文,挑了很多夢組學長姐推薦的卡片。這張稀有卡片的程式撰寫者是前年得獎的魔法師,能夠改變氣候,還有啊……」
米歐早料到璐平解釋起來就會嘮叨個不停。真奇怪,相處還不到一小時,居然覺得已經摸透了這個人的個性。簡單一個字,就是「煩」。
「結帳。」為了堵住璐平的嘴,米歐拿出羞死人的梅花A,搶走璐平手中的所有卡片,跟著店主人前往櫃台結帳。
雖然不想花希普諾斯的錢,但那傢伙誤認他是惡夢,造成了精神損害,這點賠償應該合情合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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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校完整解析 - 暴政下的背叛與救贖
#終究會等到自由的那一天
《返校》上映至今票房已經破億,將躍居今年國片票房冠軍,也再次引起社會對於中國國民黨恐怖統治時期的回憶。也因為《返校》的高人氣,在政壇上甚至出現了國家暴力的被害者與不曾反省的加害者都一致好評的古怪現象。小編上映之初便進場觀影,花了一點時間,這邊把把片中的象徵元素與影片結構整理出來和大家分享。
《返校》並不是一個單純控訴國家暴力的故事,而是一個探討人心在國家暴力下變化的故事,這是這部電影的「普世性」,世界上,無數的國家與民族都曾經歷過類似的創傷,也都能在這部電影中得到共鳴。然而,返校作為本土電影,另一個重要的意義是,喚醒那些「害怕想起來」的人,要治療我們的社會,便需要了解我們自己的歷史,而不是嘗試掩蓋或輕易遺忘。過了這麼久,台灣終於有了一部對過去發起正面挑戰的主流電影,這則是這部電影連結彼時此刻的「本土性」。
為了了解《返校》的世界,我們將以時間、空間象徵,以及登場人物的心理機轉三個部分,來介紹電影的結構。當然,以下會有大量爆雷,請小心!
第一部:#時間
在電影一開始,明確地告訴觀眾,時代背景為民國51(1962)年,然而,從一些細膩的暗示,和整個劇情的氛圍來講,時間卻可能更早。譬如說,方芮欣的學號為493856,代表1949年起的戒嚴,持續38年56天;魏仲庭的學號501014,則是「光明報事件」中,基隆中學校長鍾浩東被槍決的日期1950年10月14日。49和50,依台灣學校常見慣例,當然是指民國49年與50年入學,然而,就其象徵而言,指的卻是1949年與1950年,也就是說,暗示著本片的「政治年代」為1951年。
1950年代時由於中國國民黨流亡政權仍未穩固,在擔心共黨滲透同時,也是大量濫殺無辜,破獲炮製眾多「讀書會」冤案,並用誇張理由查禁書刊的年代。例如片中被禁的泰戈爾《漂鳥集》、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徵》只是因為譯者附匪或有親共嫌疑,就被連累;屠格涅夫《父與子》,則因作者是俄國人,又描繪反抗舊有規則的年輕人,而被查禁。相形之下,1960年代的政治氣氛隨著中國國民黨政權根基站穩,而略有放鬆,部分禁書也只要換掉作者譯者名字,就可出「海盜版」,警總轉而更注意查緝仍寫作中的當代作家與政治運動。
但本作並非「歷史劇」,重點不在年代的考究,而在描繪「白色恐佈年代」的速寫。因此,片中也反映了1960年代查禁台語歌曲,1970年代打壓布袋戲等「文化殖民迫害」。民國51年/1962年,更像是增加現實感的定錨,同時也呼應當時柏林圍牆建立,古巴飛彈危機美蘇對峙下的「冷戰高峰期」氛圍,便於從「世界史」的認識去切入這部作品。
電影背景中時代的模糊,更進一步對應到戲中大量運用的交叉倒敘。
電影分為三段,「惡夢」、「告密者」、「活下來的人」。在「惡夢」之前還有一小段片頭,告訴我們在這個肅殺年代中,學校讀書會的存在,並預示觀眾,讀書會之後被查獲,魏仲廷被捕刑求。之後進入「惡夢」此章的起頭,方芮欣就在深夜無人的教室中醒來,帶著觀眾嘗試填補這兩個時間點中的空白。
在現實世界中,大部分回憶的完整劇情都發生在同一天(以下稱 X-Day),其他的只是後續支離破碎的片段。
在這天中發生的事大概是這樣的:
一早,天氣晴。方家酗酒的父親對懷疑他有外遇的母親家暴,方芮欣發現母親沈浸於求神問卜中,放棄安慰母親而出門上學。上學時,阿聖攜帶的禁書差點在門口被白教官發現,魏仲廷為其掩護成功。 升旗典禮時,憲兵闖入,同樣收藏禁書的黃老師被抓走,升旗後,白教官為了塗鴉的惡作劇叫住方芮欣,張老師幫她解圍,把方芮欣帶到辦公室用筆談心。放學後,讀書會在儲藏室秘密集會讀泰戈爾,成員擔心黃老師被捕的後續效應,提出由學生輪流傳遞禁書的方案。
晚上,方芮欣和張老師在半山腰的佛寺外相會,老師重複畫著水仙,方芮欣教老師彈「雨夜花」。方芮欣回家時發現方父因涉嫌貪污被憲兵逮捕,並驚見方母就是找出帳本的告密者。受到打擊後,方芮欣在雨中跑到張老師家,張老師面對女學生顯得窘迫,給她自己的衣物,幫她燙衣晾乾,方芮欣不想離開,老師為她戴上白鹿項鍊,方喃喃唸著「不要跟他們一樣離開我」,就趴在桌上睡著。
X-Day為何重要呢?
在這天中,讀書會險遭破獲,埋下伏筆;我們見到了「國家機器」除了單純的恐怖外,更可透過「密告」被庶民利用來對付仇人;同時,儘管是處在恐怖統治中,人仍有追求心靈自由、追求愛情的渴望,因此這天中也有方芮欣與魏仲庭在肅殺氣氛中,最後的快樂回憶,這樣的人性,在陰暗的「惡夢」中,再也無處可覓。也讓我們看到獨裁政權的可怕。
那麼,為什麼方芮欣與魏仲庭的「惡夢」會是「返校」呢? 接著,我們就要來探究《返校》中的校園世界。
第二部:#空間
進入「惡夢」章節後,方芮欣在教室中醒來,不久後遇到魏仲庭,很快的,觀眾便意會到,這個世界中,似乎只有這兩個「活人」,而其他人都消失了......或已都不是完整的「人」。
一開始,兩人直覺地要離開學校回家,然而,在暴雨中,學校聯外道路被洪水沖毀,兩人只好回到教室。在洪流之中,小小的學校,猶如當時這個島國一樣孤立無援(片中多次重複暗示:學校=國家),可怕的不是走不出去,而是潛藏在學校中的黑暗。
《返校》的場景選擇在校園中,原因之一自然是校園呈現出的權力規訓,在這個學校中,沒有什麼校長、主任登場,只有「白教官」象徵著統治校園的權力者。從學生每日的行軍列隊、升旗典禮,讓校園和軍隊幾無差別。
原因之二呢,則是學校必須如此嚴格控制的起因:在白色恐怖年代初期,有許多大案,都是以學校師生為整肅對象,例如1940年代末以師大和台大學生為主要受害者的「四六事件」、基隆中學「光明報案」、山東流亡學校煙台聯合中學的「澎湖七一三事件」,標誌了白色恐怖年代的開始。「七一三」事件中,估計有300多人遇害,數千學生被強逼充軍,更有外省人的228之稱。
為何中國國民黨政權需要這樣強力鎮壓校園? 那是因為,包含蔣介石、陳誠等人,均把中國內戰失利的原因,怪罪在「共產黨滲透校園」、「宣傳失利」,把「學運」當作洪水猛獸,因此,管他是不是共產黨,只要讀左派書籍、甚至連左派思想都算不上的文學禁書,都要嚴加查辦;「民主自由」只能掛在口中,若要求實踐,或是比照美國等「盟邦」的標準,也都是該死。
在害怕「思想會顛覆國家」之下,教育體制被嚴加看管,教員要做身家調查,檔案列管;教官直接進駐校園,由軍事管理取代教育體系的行為輔導。現代化國家的教育體系,是要把人培養成資本主義體制下的「生產大軍」,而中國國民黨的教育體系,除了產能,更要負擔對外作戰、對內糾察的雙效合一功用,讓這個「失去祖國」的殖民政權得以用少數殖民者,壓制多數被殖民者。莫怪乎,魏仲庭認為:「返校」的惡夢,比遭受刑求還要難受,在這邊,學校這個場所,就是監獄與國家的延伸。
有人說,《返校》「美化」白色恐怖,許多案件中,人是在一夜間人間蒸發,連大喊「國家殺人」的機會都沒有。與之對比,《返校》中師生的逮捕,均發生在白天的操場;而夜晚的禮堂,則是「國家」譴責叛徒的場景。將恐怖赤裸裸地放在檯面上,或許減弱了懸疑感,但在這裡強調的卻是「被迫觀看」。
給誰看呢,在片中,逮捕是表演給所有的學生看,因為這是「教育」的一環,在這座學校,即使在回憶中我們也沒有看見任何正式上課的場景,公開處刑的「行為教育」,和私下流傳的「自由知識」形成對比。另一方面,學生的「被迫觀看」,也呼應在自身的「被監看」,這是個秘密有罪的世界。凡是秘密被發現,就要被拿出來「公審」,在這個世界中,終究無處可躲,結局從一開始已被預先告知。
於是,學校成為了學生的惡夢,自由與生命,在這座學校中被吞噬。但有個問題是:這是誰的「惡夢」? 是誰建構出來的空間?
第三部:#人心
《返校》的英文片名叫做Detention(留校查看),後者更接近影片的「被迫」意義。
從魏仲庭被刑求時的獨白,一開始我們以為這是他的夢;然而,在電影中,更多的是以方芮欣為視角的敘事過程。在校園中出現墓碑的鏡頭中,我們則發現了魏仲庭與方芮欣雖然出現在同一個世界中,但兩人看到的事物並不完全相同。
在不同心理學派中,對「夢」的理解有微妙的差異,例如佛洛伊德認為夢是潛意識的動機或需要,透過偽裝的形式而以夢呈現。然而,《返校》中對這場「夢」的了解,較偏向完形治療學派,例如該派大師Perls便認為,夢中的每個部分都是代表著當事人部分自我的投射,代表做夢者未完成的情境,而夢是通往整合的捷徑。
完形學派主張,要把夢境帶到現實生活中重現,夢和現實中不同的部分,就是自己矛盾和不一致的層面,需要讓夢境表現出來,透過這些矛盾間的對話,做夢者才能體認的自己情感表現出的世界。
魏仲庭與方芮欣雖然恰巧有著共同潛意識投射出的夢,但兩人有著不同的自我矛盾,有著不同的未竟事宜,因此,在兩人共同逃離「國家暴力」的攻擊後,兩人在校園中分道揚鑣,各自尋找夢境的解答。
在大魔王白教官出現後,他直接說出:「這是負罪的死者的世界」,又對魏仲庭說,你很快會加入他們。
因為這解釋實在太白話了,對於白教官神來一筆的提醒,自然讓觀眾也不用再去推理。但看完全片後,可以理解魏仲庭的罪在因為暗戀學姊而違背原則,害讀書會被查獲。而方芮欣的罪當然是因為嫉妒而陷害他人,進而也害死了自己的愛人。
問題是,其他那些有夠衰的人有什麼罪呢? 而真正犯罪的國家,怎麼還是維持大魔王狀態,繼續懲罰負罪的死者呢?
合理的解釋是,這世界其實就是這群衰人的潛意識集合,長期的恐怖統治,除了對個人的外在壓迫外,也造成「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小警總」,外在的肉體禁不住嚴刑銬打,內在的心靈也難以維持正常,而活在恐懼的重現中,自己嚇死自己。
方芮欣的情況則是,她長於一個屬於當權階級,但卻是父親酗酒家暴,母親逃避現實的家庭。缺乏愛,讓她渴望愛,無法處理家中的狀況,讓她學習母親(用國家的恐怖對抗丈夫的恐怖),引進國家的力量(用國家打擊情敵,順便幫忙父親早日釋放)來干涉私人領域。
在「惡夢」世界中,有三個角色曾經殺人,一個是鬼差、一個是白教官,而另一個就是方芮欣。
白教官將手槍交給方芮欣這段,其象徵明顯的幾近刻意,就像是黑幫電影中也常見大哥把槍交給新入行的小弟或外人,吩咐他殺人,表示「從此以後我們就是一夥的了」。國家利用人性的種種弱點,讓人出於愛而互相殘殺,讓每個人都成為國家的耳目,這是極權政權最可怕的「借刀殺人」控制手段。
當她因害怕「被拋棄」而費盡心思做出種種操作時,她卻發現自己傷害了更多人,到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了」。這是方芮欣的重大「創傷」,就如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中常見的解離症狀,這也是她「失憶」的合理原因。
和魏仲庭與方芮欣相反,有個角色,沒有真的出現在惡夢中,那就是只有方芮欣看得見背影的張明暉老師。
在一開始,張老師的背影是方芮欣四處探索的動機,一通來自張老師的模糊神秘電話,只聽得到「快離開」,意思是:快離開這個你們建構出來的世界。
在方芮欣終於想起來之後,在回憶的場景中,張老師告訴身邊的方芮欣,她雖然犯了錯,但「不是妳殺人,是國家殺人」。張老師是「讀書會案」八名受害者中,唯一在片中寬恕「抓耙子」的,也因此他不被這個世界所限制。
在張老師的啟發下,方芮欣解決了自己的矛盾,毀滅這個由自身罪責構成的世界,幫助魏仲廷有勇氣活下去講述事實。而魏仲廷也「想起來」老師的遺言,決定要不計代價活下去。
當魏仲廷把自己的夢境帶回現實中,有點諷刺的是,他也「克服」了自尊,表示「我什麼都招」,換取活下去的機會,完成老師沒能完成的事。
大家會好奇的另一個點是,在現實中,方芮欣死了沒有? 從影片中的墓碑,鬼影這些符號,似乎暗示著方芮欣已經成為無法離開學校的幽靈,然而,方芮欣又是在惡夢中具有自主意識,能夠結束這場惡夢,卻選擇與這個世界共同毀滅的人。筆者姑且如此解釋,方芮欣就算活著,但她靈魂的某一部份,已經隨著愛人的消逝永遠埋葬。她的生命定格在那一刻,肉體是生或死已經不那麼重要。
結語:#當自由來臨的那刻。
隨著《返校》的觀影人數日益上升,從各種角度分析的影評也越來越多,確實,在電影藝術上《返校》仍存在許多不成熟之處,主要角色魏仲廷刻畫太過單薄,白教官的邪惡僅流露在表面上(還好把演員的造型也弄得很像邪惡的某人),不少劇情表達缺乏懸疑太過直接。然而,《返校》仍會影史留名的原因,在於填補了社會長久的期待,德國有無數描述納粹罪行的電影、韓國近年也拍出多部以軍政府極權統治時期為題材的賣座大片,但台灣對於四十多年的白色恐怖歷史,鮮少有電影作為題材,就算有,也是當作「背景」為多。
《返校》以懸疑片的方式,呈現了極權政府的恐怖統治特徵,僅管沒有明確的說出「誰是兇手」,但時間背景與採納的符號,和過去已經有了突破。片中幾句反覆被引述的台詞「你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事情都過去了,就當一切沒發生過,不好嗎?」 更有著對台灣電影界陳述的畫外之音。我們期待,更多以台灣本土史為背景的電影,能持續超越,進軍國際。
《返校》也提醒了我們,就算在「自由來臨」以後,還存在著只強調政府鼓勵拍片,卻絕口不提影片內容的市長;還存在著把殺人當作保衛政權的必要之惡,甚至就像年金一樣理所當然的「白教官們」。有了自由,卻有人不想要,寧可擁抱沒有自由的外國政權。
許許多多,沒能等到自由來臨,但相信那一刻總會到來的人,如果他們地下有知會如何是想?
這應該是這部沒有很恐怖的恐怖片,最恐怖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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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時代我也常去美麗華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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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有三家二輪戲院,分別是:永和戲院、福和戲院和美麗華戲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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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戲院距離我住的地方較遠,所以最不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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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和戲院國小時還會全班帶去看電影,例如《老師,斯卡也答》或是《陳益興老師》等。福和戲院有三件事讓我印象特別深刻,一,小時候電影分級制度不嚴格,我在福和戲院看了香港鬼片《猛鬼出籠》,從此對香港鬼片留下「好~恐~怖~」的陰影(男主角洗臉,洗一洗居然把臉皮洗掉了...);二,蔡明亮導演拍攝《不散》,來到福和戲院取景,我和山羊鬍是坐在戲院中的臨演之一;三,福和戲院看的《一本漫畫闖天涯2》(張衛健主演),是我記憶中唯一一次因為電影太難看而落荒而逃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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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美麗華戲院,陪伴我走過學生時期大量看片的年代(福和戲院以港台電影為主,美麗華以西洋片為主),高中時期的我、山羊鬍和另一名好友(River),常利用畫室練畫時間跑西門町或美麗華或MTV看電影(年輕時沒錢,午餐都吃蘋果麵包省錢看電影);美麗華一廳放兩片,換廳忘記要不要加收錢,隨時可以進場看片而且不用劃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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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美麗華看過不少電影,有些片首輪看一次二輪再看一次,例如《屠夫的靈媒嬌妻》;也有電影爛到讓人印象深刻,例如《翻天覆地龍鳳配》;有些片讓人嚇得不敢亂喊名字,例如《腥風怒吼》;碰到喜歡的電影可以反覆觀賞,例如《紅粉聯盟》(但因為是兩片聯映,所以要撐過另一部沒那麼喜歡的電影時間);放映熱門片時,美麗華也是會塞滿觀眾,每次換場都要搶座位,要想搶到好位置,要不站在後方看片等換場,要不先去別廳看一小段,換場時再趕過來,印象中克林伊斯威特和梅姨合作的《麥迪遜之橋》就票房鼎盛,當時戲院擠滿福和國中的女學生,全場哭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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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的二輪戲院規則都大同小異,兩片聯映,通常是搭一部名氣較高的大片和一部名氣較小的作品,年輕時對雷利史考特導演不熟,也不認識吉娜戴維斯和蘇珊莎蘭登,以為《末路狂花》是沒啥名氣的B級片,一進戲院剛好接到電影結局,車子衝出大峽谷的畫面讓我和朋友有點嚇到,隨後,我在美麗華看了四次《末路狂花》,電影隔年獲得奧斯卡五項提名,影片重新回到台北首輪,我和朋友又衝去捧首輪的場(沒記錯的話是日新戲院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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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以前好愛電影,不用寫文章不用非要跟人分享什麼,就是看電影,讓自己溺在戲院中,跟著喜歡的作品又哭又笑,就算不喜歡的片,其實也不會太嫌棄;年紀大了之後,電影還是愛著,但因為部落格也因為臉書,總覺得看電影這件事,變得不那麼單純,也不那麼享受了(這樣的心情也是起起伏伏,只要碰到喜歡的片,又會瞬間想起自己愛看電影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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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王盛弘文章中提到美麗華有放過首輪片《割喉島》,這件事我也有印象,男主角當年有來台灣宣傳,電影在台灣的票房也不差,只是國外票房超慘,間接影響到吉娜戴維斯和導演雷尼哈林的好萊塢星途(兩人當時是夫妻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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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人的文章中讀到自己的青春
當我再一次站在美麗華戲院前,視線所及,已沒有了高喊著看我啊看我的布告、劇照與海報,端詳它的原貌我才發現,這是一座蓋得不知該說是土樓還是城堡的建築,通體髹漆成赭紅色,外牆上管線紛陳宛如皮膚底靜脈浮凸而出。
馬戲團已經走了,而帳篷被棄置於原地日曝雨淋那般地,老了舊了,煢然獨立。
我慢緩緩地繞著這座建築走了一圈,心裡有話想找人說,又走一圈,我想告訴遇到的不管哪個誰,三十年前我常在這裡看電影。說出這句話,讓我覺得自己也是個有故事的人,有點滄桑有點驕傲,天方夜譚那般地,可以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說上一個故事又一個故事。
是十八歲那年,九月中旬一個傍晚,大哥領我搭野雞車北上。怕被取締,車子停在一橋之隔的三重,那時候還是市,三重市,一批批乘客轉搭小巴接駁,過了淡水河,在北門落車,乘259路公車到永和,那時候還是市,永和市,哥哥以月租兩千元,住在竹林路91巷48號頂樓加蓋。
隔天,我尾隨大哥自中正橋頭永和豆漿,沿竹林路往東,這是鴻源百貨,那是網溪國小,韓國街,市公所,哥哥一一點名,還與他租住永和市場二樓公寓的同學一起用了午餐。
竹林路盡頭,隔著福和路與永貞路相啣,繼續走下去,不久後我們穿過一處機車腳踏車愛怎麼停就怎麼停的穿堂,在住商混合的販厝圍夾下,龐然矗立一幢建築。這是美麗華戲院,哥哥說,我常來這裡看電影。
這是第一回我到美麗華,我們看的是《金臂人》。當脫衣舞孃黛安‧蓮恩幾乎不著寸縷地挑逗觀眾時,我僵在座位上,竭力保持不動聲色。跟自己的哥哥看這種戲,太讓人不知所措了。
《金臂人》裡,小鎮青年麥特‧狄倫懷著擲骰子絕技,跳上巴士到紙醉金迷芝加哥闖天下。賭場雇用他時,要他清空口袋,將紙鈔、硬幣統統裝進信封,賭場說,我只是替你保管,幫你把回老家的錢留著。夥伴也告誡狄倫,這是個花花世界,很容易讓人迷失,你很快就會看到了。一句句台詞都像在對我耳提面命。
後來,整整將近一年的重考生活,每個周末我多在美麗華度過;這座戲院專映二輪影片,五十元一張票可以看上兩部,看完若還想換廳繼續,將折價若干。
那幾年真是窮啊,搭公車常要提早幾站下車,走長長的路只為省下一段票;還曾在市公所斜對面一爿小書店發現一家出版社,剛成立的吧,裝幀怎能這麼美,但售價無法負擔,再三猶豫之下選了一本馮至的《山水》開口與老闆娘打商量:這家叫大雁的出版社,以後出的書我都想逐一買下,可以給我比較好的折扣嗎?沒談成。
直到上了大學,還常因為沒錢吃飯,用餐時間我便窩在床上,睡過一頓中飯或晚飯。到了月底,小虎常常問我,還有錢嗎?說著,掏出紙鈔給我。小虎是我的同班同學,好朋友,我永遠記得他說過的:我的記性不好,我只記快樂的事。
有一回實在餓得慌,跑回竹林路,哥哥不在,我將兩隻書桌抽屜整個地倒在蘋果綠地磚上,卻只發現幾枚遺落在角落的硬幣。離去時,遇到住隔壁的游文文,也不知我的臉上就寫著餓啊好餓或怎麼地,她沒多說什麼,硬塞給我一張紙鈔。我說我會儘快還你。游文文回我,不急不急,我再跟你哥哥要就好。
其實跟游文文也不算熟,上台北後哥哥把他的住處讓給我,自己住到中正橋頭永和豆漿後,一個公寓的客廳角落用塑膠拉門隔出來的,甚至不能稱之為房間的小隔間。我考上輔大搬進理二舍後,他才又回91巷頂加小屋子,課餘兼家教,打很多的工。
房東在頂樓隔了三個房間,除了我,還有一個讀復興商工的男孩永遠沒睡飽似地,話是沒聽他說過,但出入時甩門的勁道像剛被情人甩了狠狠洩憤一般,另一個較大的房間住著游文文,後來她的弟弟叫游俊義吧也來與她同住。投幣式公共電話擺在走廊上,很少有我的電話但常常是我接的電話,接了電話後,敲敲她的房門說電話喔。回房間,聽見她嘩啦嘩啦潺潺流水般的說話聲隔一扇門響著。
當我考上大學時,游文文送我一盒二十四色粉彩筆,我拿它畫了許多卡片送給朋友,用著用著我捨不得用完,還留著到現在。
游文文老家在宜蘭,搬離永和時我給過她聯絡地址吧,有個暑假她自東京寄來一張明信片,手撕畫是三隻猴子各遮住了眼睛、嘴巴、耳朵,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聽。這是我最後一回接到她的音信。社群媒體這樣發達的今日,可惜我還是找她不到。
既然窮,怎麼還有錢看電影?那你告訴我吧,能有比二輪電影院更省錢更容易消磨時間的地方嗎?沒有電影,要怎麼排遣重考生活,那像溺在蛋液裡濕淋淋的雞雛怎麼啄也啄不破蛋殼的苦悶。
美麗華不畫位,我愛挑放映室下方位子坐,當燈光熄滅,耳際響起咑咑咑咑機器規律運轉聲,旋即為音響掩去,礟口般小洞射出一束白光,雞雛啄破蛋殼,看見了天光,光裡有灰塵微粒彷彿海底浮游生物載浮載沉。
電影是光影藝術,不用五顏六彩它也是電影,靜默無聲它還是電影,唯獨不能沒有光,光的技術,光的魔術。
大江健三郎為他那帶著殘疾來到世上的孩子,就取名為「光」。他曾在受訪時解釋,孩子出生時他正在讀一名法國哲學家的書,書上記載了一個因紐特人的寓言:當天地草創,一片闃黑,一隻烏鴉啄食撒落地面的豆子,每每不得其喙。烏鴉心想,如果有光就好了。就在牠這麼起心動念之際,黎明報到,世界在光裡鋪展開來。哲學家說,當你全心全意地期盼,你所護持的心願就將得以實現。
看著日漸恢復健康的孩子,大江健三郎明白了:他的困難就是人類的問題,只要他還活著,就一定會朝設法解決問題的方向努力。這也是薩依德所說:這是人的問題,因此我相信,如果放上一段時間,就會在明亮的方向上看到解決的徵兆。
電影不自人生便自人性取材,就算故作跌宕起伏、顛沛流離,比較起來,人生還是艱難得多,人性更是複雜,投射在銀幕上的光影斷不能解決現實的困境,偶或有啟發,時或有暗示,多數時候卻連徵兆都未能夠顯影。人生大於電影,「就算沒有電影這狗屁,人生還是能繼續下去」,但是,它賜予了一段時光,一個半、兩個小時或更長的時間,觀眾被應許、被庇護,讓我們忘記現實的磨難。
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劇,同聲高歌的神曲,排著長長隊伍循序買票進場的電影,通關密語一般,讓我們指認彼此,啊,原來你也在這裡。沉積岩似地,流行文化每每標誌了時代的記憶,然而當我主要以透過電視螢幕,播放自購的DVD或藍光的方式來觀看電影,也許一整個夏季我與伍迪‧艾倫為伍,下一個季節卻對金棕櫚獲獎名片目不轉睛,電影於我就只能是時間的亂針繡,不再像初上台北看的那一些,在時間座標上扎根,變成了鄉愁。
《比利小英雄》、《飛進未來》便是我永誌不渝的玫瑰花苞,結在我出門遠行的十八歲。
十九世紀的北歐,年邁父親帶著稚子比利,搭上自瑞典開往丹麥的慢船,他們的眼光投向遠方,畫破重重烏雲的是陽光,穿越年深日久的陰翳的,是希望,或對希望的想像;二十世紀美國郊區,少年賈許對著祖塔遊戲機許下心願,一覺醒來願望成真,他成了個三十歲的成年男人。一個是空間上,對新天地的展望,一個是時間上,對未來的嚮往。
可是,離開這裡,離開現在,就會成為一個更好的自己嗎?
銀幕上演的,雖是虛構的故事,觀眾卻投入自己的真心。報業大亨查爾斯‧凱恩終生記掛著兒時雪橇上刻的Rosebud,而我,念念不忘初上台北,在美麗華看的《比利小英雄》與《飛進未來》,那是因為,我在這兩部電影裡看到了自己。
日後,每隔幾年我便播放《比利小英雄》重看一回。在惡魔的天空下,這一雙父子面臨一次又一次難堪的挫敗,一場比利以一枚錢幣換取對智弱同伴的一頓毒打,場面十分慘烈,讓人皺起眉頭想別開臉去。比利是想嘗嘗權力的滋味,或只是發洩長期以來遭受欺凌的憤恨?身在底層的他只能對比他更弱勢的同伴下手。還好,還好當比利有機會緩和被奴役的命運時,他作下決定,決定不當管理階層的打手。他收拾行李,離開地主家,他要創造自己的命運,奔向全新的未來。
未來是什麼呢我們並不知道,但是未來總是令人期待。
至於《飛進未來》,終於在藍光時代我得以重看(如果你年紀夠大,而且不健忘的話,你會記得,這期間我們經歷了BETA/VHS、VCD、DVD,一路收集的影片又一路捨棄),唉,不過是部典型好萊塢電影嘛,但我仍然好有興致地看著。看賈許無法招架女友蘇珊有進一步承諾的要求時,小孩子一般嚷嚷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蘇珊問:什麼,你結婚了?賈許回她:蘇珊,我只是個孩子,我還沒準備好面對這一切,我只有十三歲。蘇珊:誰不是呢,我心裡也有一個害怕的小孩。賈許只能虛弱地說道:我真的只有十三歲……
我不是賈許,沒有祖塔許願機,無法蟲洞裡旅行,奔向三十歲又回到十三歲,我只能往前。然而我畢竟擅長於回顧,回顧,卻也是為了前行。
有一天,我便興起舊地重遊的念頭。搭捷運到頂溪站,租一輛uBike,蔡榮祖不召自來:背著行囊我要去流浪,要到很高很遠的地方。踩著踏板,我輕快哼著:帶著一點點行囊,和一點點惆悵,將過去所有煩惱都遺忘。穿越福和路後,是永貞路,很快地左手邊迎來福和國中,右手邊老公寓包夾中,就是美麗華了。這幢建築,單獨看它像城堡,若與圈圍著它的公寓畫歸成一個整體,則像土樓。
五月天,日光被阻擋在外,陰影底一片清寂,老公寓群背對著它,家庭餐館在通道旁置備了大桌,將菜肴裝盤後端到客席,一名男人悠緩吸著紙菸,鐵欄杆上栓一條癩皮狗,三個小孩趴地上玩遊戲,全像被消音了似地,小孩、狗、男人、廚師,他們動作著但不發出一點聲響。
我放慢腳步沿著建築繞了兩圈,攔住一名婦人,滄海桑田似地問出其實已經清楚答案的問題:啊,以前這裡是座戲院呢,什麼時候關門的?
婦人仔細思索後回我:關很久了,沒落了,沒有觀眾,應該有,有七八年了吧。這些我都知道,我還知道,它在一九八一年開幕,有六個廳,專門放映二輪片,九五年《割喉島》是僅有的一次播放首輪電影,九七年同一棟建築成立了一家商場(被塗銷文字的看板還像一頂帽子戴在樓頂),旋即倒閉,新世紀一○年美麗華縮小規模成只有兩個廳,當年九月十六日歇業迄今。婦人還說,這裡打算都更,但沒有什麼具體進展。
我告訴婦人,三十年前我常來這裡看電影。攔住她與她攀談其實為的就是說這句話,說出這句話讓我覺得自己也是個有故事的人。
沿著建築又繞了一圈,看到入口一扇門上有張告示,「本棟樓內已無有價物品,請勿再入內行竊」,這反倒激起我的好奇,上前一步,試探地推了推門,出乎意料的是,喀喀什麼東西一疊碎裂聲中,兩扇門微啟一縫,趁沒人注意,再用力一推,側身,一片影子般地我閃進室內。
停佇在釘著劇照的玻璃櫥窗前,透明玻璃上倒映一名少年的臉孔,他轉動眼珠子,這個看過了,那個也看過了,心裡嘀咕著,怎麼還不換片?可是不看電影,又還能到哪裡去呢?最後選定了兩部片子。
撕票後走進放映廳,一股腦地,爆米花、滷味,各種食物加上地毯、座椅長年吸附的氣味混攪成一團朝我湧來。我挑了放映室下方的位子坐。片刻後,燈暗,別著小美冰淇淋字樣的簾幕緩緩往舞台兩旁撤退,光束射出,耳際傳來咑咑咑咑放映機運轉的低頻聲響,我抬眼,看見光束中有微塵浮動。
黎明報到,世界在光裡鋪展開來。
國歌前奏響起,觀眾懶懶地站起了身,歪歪斜斜地,不知有多麼不願意。三民主義,吾黨所宗,有人低聲跟唱,以建民國,以進大同。銀幕上軍容壯盛,十大建設如萬花筒一朵朵綻放。也有觀眾並不起身,坐座位上逕自抓著爆米花吃。是越來越常看見有人不理會唱國歌時必須立正的規矩了,還聽說有個地方首長剛發布過行政命令,說在他轄下,電影放映前不必播放國歌。
國歌唱畢,觀眾落座。緊接著幾個廣告短片後,一部巴士開進銀幕,奔馳在高速公路上,一會兒後鏡頭切換到車廂裡,懸在座椅上方的電視螢幕無聲播放著豬哥亮歌廳秀,兩名少年比肩而坐,較稚嫩的那個因為暈車,頭埋在塑膠袋裡嘔吐,眼看著情況趨緩,卻又一個噁心,較年長的那個趕緊輕輕拍他的背。
巴士開下交流道,靠邊,乘客被催促落車,馬上地又被趕上一輛輛九人座小巴。小巴陸續駛出,上高架橋,橋下流水倒映七彩燈光,染得少年蒼白的臉頰一下子紅一下子綠,跌進染缸似地自己全作不得主。抵達對岸時,先看到的是高架橋旁一排老舊建築,牆上斑斑駁駁好大的字寫著中華商場。
眼前這座城市像個大工地,雜沓卻充滿生命力,少年的身體疲倦,但精神亢奮,新天地撲面而來,少年睜大眼睛張望著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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