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3 黃偉民易經講堂
習近平明天南下深圳,參加深圳特區成立四十周年慶典。事出突然,林鄭立即宣布押後原訂於星期三公布的《施政報告》。
面聖是政治,施政報告是民生,兩者撞期,當然是政治先行,這是林鄭政府一直以來的邏輯。
香港之亂,就是這種價值邏輯導致。
三千年前的《尚書》,我們的祖先早說過:民為邦本,本固邦寧。
這種政風之下,香港社會那得安寧?
深圳特區轉眼成立四十年,四十年前,那個草棚和爛地巴士總站,今日都成為一片高樓大廈了。
但它沒有取代香港。
四十年前,我也是剛開始新聞工作。這些年,聽過無數次,大陸的官員說,以深圳取代香港。不同的名目,不同的花臣,都記不清什麼大計了。總之,建滿摩天大廈,各式商場,但大陸誰都知道,香港是香港,深圳是深圳。
有點辦法的,像馬雲、馬化騰、李小琳、孟晚舟,都不會選擇在深圳定居生活。
大陸官僚不了解香港,從香港前途問題一開始,就不了解,到今日仍然一樣。
四十年前,他們叫香港人不要擔心九七,香港會繼續:馬照跑,舞照跳。
只要仍然有股票炒,買樓發達,香港人就會滿足。
他們不了解這個城市,紙醉金迷背後,醒目文化之外,有一股傳統中華文化的價值追求。
這先要感謝金文泰港督。
金文泰在任期間,大力推行中文古文教育。這位英國人的歷史眼界,看出中華文化的價值追求,可以阻止共產文化的荼毒。
馬列共產,和中華文化,南轅北轍,小學生中學生,隨口背誦了一堆古文經典和古詩,自有高遠理想,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
這位港督,意會到地理上,香港連著大陸,共產風潮終有一日會南下香港,先從教育做起,這個城市,永遠不會接受沒有文化之根的共產主義。
他還成立了第一間官立中文中學,在那個年代,在英國的殖民地,是不簡單的歷史見識。
這間位於炮台山的官立中文中學,在他死後,更以他為名,紀念這位高瞻遠矚的港督。
林鄭用送中條例,喚起了這個城市深藏的核心價值。百萬人的走上街頭,用各式方法,告訴你,香港不是大陸。
香港人,面對惡法警察,濫捕濫判,死的死,走的走,入獄的入獄,但社會的抗爭意識毫無減弱。
背後什麼力量支持著?
反華勢力在策劃?
全港市民都收了美國錢?
外國勢力在背後指揮?
連說的人,自己都覺得白癡了,但除了這些,還有什麼解釋?
這就是中華文化。
歷史,是一個民族的共同記憶;文化,是一個民族的共同性格。
除了金文泰,四九年之後避秦來港的文化大儒,工商領袖,藝術家等,都在做同一目標的工作。還有,香港過去絕對的新聞自由。
資訊流通,人人有所選擇,根據自己的立足點,價值追求,走自己的人生路。
習近平明日南巡,就像廿八年前,1992年鄧小平南巡。
當年八九六四,血洗天安門後,中共面對國際制裁,國內的批評改革的聲音再起。這是中共的宿命,真正的敵人在黨內。
鄧小平九二南巡,一錘定音,改革開放不走回頭路:
不改革開放,只能是死路一條。
習近平擁毛反鄧,一直要和他比一比:
毛澤東令中國人站起來;
鄧小平令中國人富起來;
習近平令中國人強起來。
武漢肺炎,喚醒了文明世界,天下圍中,比八九六四後的國際制裁更嚴峻,黨內的反對勢力又起,他要學鄧,要借南巡震攝對手。
老毛發起文革奪權,文攻武衛,文用江青四人幫,武靠林彪。天下既定之後,林彪便是對手,不除,無法安寢。所以,林彪只能叛變,死在沙漠。
老鄧反共走資,改革開放三頭馬車,雙臂是胡耀邦、趙紫陽。十年經濟成績初現,胡紫宿命要落台,所以導致八九六四。
習掌權的前五年,高舉的是反貪腐大旗,用王岐山中紀委,除去對立山頭百萬官員。今日危機,對手不是特朗普,是王岐山的紅色血脈一系。
這就是中共的宿命,敵人在內不在外。
林鄭的特首任期在2022屆滿,梁振英的例子告訴我們,即便是地下黨員,也不一定連任的。
在場邊熱身的人物,又此起彼落了。
葉劉旗袍宴客,曾鈺成耍出迴風舞柳劍。
曾主席突然上電視爆料,林鄭初掌帥印,即不客氣地對他說:
你的政黨搞了這多年,培養唔到什麼政治人才。
又說,民建聯當時兩位局長,蘇錦樑和劉江華,她都唔滿意。為顧全民建聯顏面,且留下一個。
又刻薄,又狠勁,很林鄭。
曾主席這番話,不是說給市民聽的,是說給所有土共聽的。
林鄭這類英國人訓練的政務官,百年以來,骨子裡就是看不起土共。
民建聯的葛珮帆和周浩鼎今日仍在死切爛切,鬥臭法官,又什麼「量刑委員會」,「監察司法委員會」,市民看來是破壞法治,林鄭看來是幫倒忙,引得馬道立反擊。
工聯會又成之什麼「投訴教師專線」,接受匿名投訴,抽出搞港獨教師,除牌,兼控以國安法。
但功勞只會歸楊潤雄,這類效忠政務官,市民又覺工聯會搞文革。
林鄭亦知道,連任要戰功,聶德權打公務員、楊潤雄打教師、范鴻齡打醫生護士,三條戰線只要見血,有人頭落地,就是軍功。
至於法官那邊,就由葛珮帆,周浩鼎去出醜。
曾主席告訴北京,林鄭即使連任,也失去民建聯和工聯會的支持,立法會內,政府無朋友。
至於葉劉,主席也留一劍。
主席說,葉劉和他,曾有私下密話。她說:香港人中,只有他倆人,有條件出任特首。但曾,吃虧在沒有政府工作經驗。
言下之意,只餘她,葉劉一人矣。
這番話是說給北京聽的。
她不懂得天山遯卦的道理。時代過去,要漂亮的轉身離台。
香港的局勢,發展到今日,大家在評估周庭的政治能量的時候,葉劉已經不屬於這個舞台。
她被時代的巨輪擠到台邊,但她死掹住台邊的麻繩不放,吊在半空。上不到台,下不著地。
沒有人可以永遠在台上演出。時間到了,鑼鼓聲盡,就會落幕。那一下離台身影,就是畢生的功架。
人生如戲,沒有人永遠在台上演出,也沒有人永遠是台下觀眾。你在看戲,人在看你。
這就是《周易》第十九卦,地澤臨卦,和第二十卦風地觀卦。
臨在台上,觀在台下,兩卦相綜,互為一體。
《雜卦傳》說:
臨觀之義,或與或求。
臨卦說的是親身參與,觀卦說的是旁觀者清。
台上演戲叫做臨;台下睇戲叫做觀。
沒有永遠的觀眾,即使在台下,都會扮演不同的角色。
地澤臨卦,像一個放大了的震卦。震為雷,為動。
震,充滿了積極性和動力。「帝出乎震」,生命是有主宰的;
「萬物出乎震」,眾生皆有主宰。
既有大震之象,所以,面對事情親自參與,積極面對就是臨。
風地觀卦,像一個放大了的艮卦。艮為山,為止。
要止得住,才能觀。觀得遠,觀得清,觀透全局只因為止得住。
人生本就是修行,臨卦是置身於紅塵俗世參與其中;觀卦則在孤峰絕頂,看世情百態。
紅塵孤峰,本為一體。
上山之後,明心見性,還是要重回人間,接受世情魔考。他日再上高山,體驗就完全不同。
臨是歷練,觀是內觀,人生的動靜行止,便如大震大艮之象的真義。
想要入門是臨,先得艮止是觀。把一身業障留在門外,再進去,這就是:「臨觀之義,或與或求。」
我們一生這轉,無非是施與受。一邊是給予,一邊是接受。給的同時,也在受。有時施比受,得到更多。
什麼是施?什麼是受?
政府真心服務人民,人民擁戴政府。這樣施政,政權才能穩當。
臨卦兩支陽爻在最底,腳踏實地,身臨其境,管理一切事物。
孫中山說,政治是管理眾人之事。也就是說臨卦。
我們用政治看臨卦,用宗教看觀卦。
觀,是觀世音的卦,聞聲救苦之前,先要觀自在。自覺才能覺人。自己本身面目都不清楚,如何普渡眾生?
佛教講止觀法門。止就是艮卦的止欲修行;觀,就是觀卦的內觀自在。
基本八卦的艮卦,放大了,就是觀卦。
人要先止才能觀,無論儒、釋、道,三家都用這套方法。
地澤臨卦,政治關鍵在民眾,所以兩支陽爻在最下方,地位;風地觀卦,宗教涉及天道,所以觀卦兩支陽爻在最上,天位。
臨卦,是我們現實的生涯規劃;觀卦,則是形而上的終極追求。臨是人間現世的,觀是天道自然的。
當臨,政治上,施政上,出了問題,則觀,天道上,自上,災害就會相繼而來。
臨卦是人間政府的施政,當逾越了本份,界線;觀卦的天理便會回應了。這叫天譴。
這便是臨卦卦辭說的:
臨。元亨利貞。
至于八月有凶。
在十二消息卦中,八月,便是風地觀卦。
臨,說的是人間政治;觀,說的是宗教自然。
八月,代表觀卦象徵的自然現象。
自然現象反常了,便叫八月之凶。即自然現象失序,六月雪,冬日酷熱,地震,海嘯,颱風,暖化,都是八月之凶。
一旦現實的政權,行為超過了天理的界線,破壞了宇宙奉行的原則,傷害了人和自然的互動關係,臨的時候是過份了,觀的反應便會來。
這便是至于八月有凶!
2008年的915金融海嘯;
2001年的紐約911恐襲;
1999年台灣的921大地震……
都是在農曆八月發生。這都是天與人,人與自然的互動出了問題,象徵宗教自然的觀卦,也就八月,作出了反應。
這也是我們口頭禪:人在做,天在看。人在做是臨,天在看是觀,就是臨觀兩卦的關係。
人做得過份了,天譴便要來了。
中華文化很重視這種天人互動的關係。
歷史上,每現重大天災,皇帝便齋戒沐浴,帶領群臣躬身自省,調整施政方針,罪己謝天。
換轉另一角度,要消弭天災,從臨的施政開始調整,觀象徵的宗教天道便會作出反應。
這便是我們文化中的天人相應學問。
https://youtu.be/6xu-ooriMO8
胡忠大廈巴士 在 852郵報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七一遊行】皇后大道東有人築傘陣 用雜物設路障
去片:https://www.post852.com/?p=308241
今日港島多區有市民聚集,下午近4時,銅鑼灣胡忠大廈對出的皇后大道東,近藍屋一方有數十人逗留,當中有人拆去鐵欄,並築起傘陣,另有人叫口號,他們其後向藍屋方向快速前進。至於向金鐘的一方,則有人在利東街對出,用小巴站牌及雪糕筒等雜物設路障,有巴士因而無法前進。有警方在利東街戒備,但未有行動。
#852郵報 #七一遊行 #皇后大道東 #傘陣 #路障
胡忠大廈巴士 在 吳柏蒼 Pochang Wu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這篇長文寫於 2016,原收錄在《耳朵的棲息與散步》書中,但今天為了上映中的《麂皮:永不滿足》分享於此,推薦大家進戲院觀賞,也感謝翻面映畫 / B-side Film代理此片完成了大家的心願。
〈So Young〉
文/吳柏蒼
太平洋上空,機艙裡正模擬著黑夜,我在狹窄的位子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去年十二月,回聲樂團結束了暫別前的最後巡演,幾天前,我離開了一手創辦的 iNDIEVOX。近九年來,不曾有機會像現在這樣,放下一切,沒有任何顧忌地遠行。飛行中低沉的背景音裡,我的內心五味雜陳,卻又前所未有地平靜。耳機中,播放的是 Suede 的《Night Thoughts》,Brett 反覆唱著
When you are young...
When you are young...
午夜夢迴間,心思也跟著回到了過去。
※
我發現自己有一個新的能力。
當全神貫注,棄絕多餘的感官觸動,我能讓耳中的音樂變成一層一層的。意識漂浮在 Q 彈的鼓點間,黏著拍分的 bass 像是軌道建構其上,讓人在洪水般奔流的吉他聲裡有所依歸。一九九五年在愛爾蘭的 Féile Festival,The Stone Roses 接連演奏了〈Daybreak〉、〈Breaking Into Heaven〉、〈Driving South〉三首歌,長達二十分鐘的樂音一氣呵成。我在律動中亢奮著,肉身不再有所牽羈,神馳間我陷入不可遏抑的狂喜,直到群眾的歡呼聲漸漸淡出,CD 播畢。
睜開眼睛,抬起頭,我依然和音樂開始前一樣,坐在南陽街大型家教班狹小的高腳鐵椅上,額頭還能隱約感覺到剛剛趴著時被手臂壓紅的痕跡。這裡沒有搖滾明星,然而即將上台的王牌名師卻同樣呼風喚雨。對於不少台北高中生來說,那才是他們崇拜的偶像、能夠改變世界的信仰,學校裡,大夥甚至可以不惜爭得面紅耳赤,只為了證明誰家才有最強的解題口訣。在即將到來的大學聯考前,這成了同學們最緊密的連結之一,而搖滾樂,只是我藏在內心世界裡,一個難以分享的私密救贖,卻也是一片茫然混沌的未來裡,唯一的希望光點。
放學後,從南海路走到南陽街的路上,我總會沿著重慶南路慢慢地閒晃,卡其制服的建中男生三三兩兩的走著,延伸成一條數百公尺的鬆散隊伍,再到貴陽街口和綠色上衣的北一女同學匯流。如果時間較早,偶爾會在總統府門口遇上降旗典禮,這時,所有人都必須停下腳步,觀看憲兵樂儀隊的軍禮儀式。土色與綠色交雜的人群仰望著尖塔上的旗杆,聽著國歌演奏,有些同學會輕聲地開口合唱,直到國旗隨著國旗歌緩緩降下。
再往前走,就是重慶南路書店街。那是國語流行音樂最輝煌的年代,張學友的《吻別》在前一年賣了數百萬張,大街上隨處都能聽見辛曉琪的〈領悟〉和劉德華的〈忘情水〉,王靖雯的〈我願意〉和巫啟賢的〈太傻〉更是吉他社裡正夯的練習曲。而原本和大家一起在社團唱著這些歌的我,卻在高二開始瘋狂迷上披頭四,從此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我每天努力地省下零用錢,一張一張蒐集披頭四的 CD,但總是找不到與他們有關的中文讀物。那天,我一如往常,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走進建宏書局,竟然宛若神蹟地在架上看到一本以披頭四為封面的雜誌。我興奮地箭步上前,一頁頁仔細翻閱,奇妙的是,雜誌裡最吸引我的並非封面故事,反而是隨後的一篇樂評,標題是「英國最佳新團—Suede」,文章中用了一句明顯犯規的推薦語:「如果你今年只買一張專輯,那絕對是這張《Dog Man Star》。」對於一個急欲探索未知世界的高中生來說,這句話令人完全無法抗拒。隔天一下課,我迫不及待地跑到西門町淘兒,最後卻選了他們兩年前的第一張專輯。「如果要聽就要從頭開始才完整」,我是這麼想的,一種處女座的怪異執著。
當晚從補習班回家已經深夜,家人都早早睡了。我打開老爸鮮少在用的 SONY 音響,放進 CD,唱盤咻地開始旋轉。兩個小節後,喇叭裡傳出一聲尖叫,我在驚訝、興奮和寒毛直豎的神聖裡,久久無法回神。
那首歌叫〈So Young〉。
※
很小的時候,因為爸媽要上班,我有大半的時間由保母凌媽媽照顧。凌媽媽家位於木柵久康街一條斜坡的盡頭,那條短短不到一百公尺的坡道上,還錯落著幾間簡陋矮房。每次經過,我都會大聲地和幾位坐在自家門口的杯杯們打招呼,記憶中他們總是在那裡,和鄰居聊天或是獨自抽菸。跟許多老榮民一樣,他們操著濃厚鄉音,孤零零地居住著。長大之後,我便不再看過他們的身影,而那些矮房,也早已隨著這個快速變遷但不再動盪的時代,逐漸消逝。
斜坡再上去,市政府正在鋪一條通往政治大學的新馬路。我最喜歡看挖土機,總會要凌媽媽家的幾位姊姊,帶我到門口看塵土飛揚的挖路工程。幾年後,我們家搬到那條新開的馬路上,一直住到現在。我在那條路上做了 Echo 的三張專輯,和草創了 iNDIEVOX。
那時候路邊很容易就能抓到獨角腳仙和鍬形蟲,爆米香車偶爾會來到凌媽媽家門口,「碰」的一聲讓人又怕又期待。逢年過節時,斜坡會因為舞龍舞獅熱鬧起來,五六歲的我看得津津有味。每隻舞獅兩人一組,毛茸茸的獅頭帶著一雙銅鈴大眼,後面披著閃亮的披風,當獅頭昂首一躍時,看起來好不威風。兩隻舞獅後面,跟著一條鮮豔的綠色舞龍,咧開的大嘴上掛著兩條龍鬚,當龍身盤旋時,畫滿鱗片的長長布幔像是被灌注靈魂般活了過來。喧天的鑼鼓聲中,小朋友們嬉嬉鬧鬧,追著巨龍奔跑,一如每張泛黃照片裡,快樂的童年景象。
※
We’re so young and so gone.
Let’s chase the dragon
from our home.
—〈So Young〉
我知道這句歌詞和我的兒時記憶沒有任何關係,但還是會不禁聯想。我也曾經自行釋義,把「追逐巨龍」解讀為年輕人對於舊時代的反抗,直到長大一點,才知道那不過是放蕩男孩對用藥幻覺的描繪。其餘的,都只是我自身的投射和腦補。
但這更加深了我對搖滾樂的迷戀,也開始在腦中勾勒自己未來的樣子。什麼都不懂的我,買了一把便宜的大搖桿吉他、一顆老師上課用的擴音機當吉他音箱,窩在臥房裡寫歌、錄成錄音帶,想著以後要組一個搖滾樂團,唱自己的歌。
清大畢業再從紐約逃學回來發行《感官駕馭》,已經是六年後的事了。我把家裡的頂樓倉庫清理成一間工作室,作為和團員們寫歌與錄製 demo 的據點。它後來的名字叫「巴士底」,一個在城市邊緣的富麗洞穴,禁閉並期待革命到來的地方。房子中間的天花板上,掛了一隻腳上裝有螺旋槳的原子小金剛,我說他是威風盤旋的守衛者,儘管總是撞到大家的頭。
白天工作、晚上寫歌的日子就這樣過了好多年。《少年的最後旅行》、《巴士底之日》、《處女空氣》、《獻給生命中的純粹》,我的確實踐著十六歲時想像的人生,除了那些腸枯思竭的夜晚和漫長的孤獨之外。時常在放下吉他、累癱在工作室的床上時,天早已大亮。頂樓三面都有窗子,但沒有裝窗簾,天氣好的時候,強烈的日光直射進來,讓人即使再累都無法入眠。若遇到玉帝、關公,或是其他我不認識的神明生日時,大樓隔壁的廟更會一早就開始慶祝,在激昂的鑼鼓、銅鈸、嗩吶聲中,還有一小時以上的誦經持續放送。我在這四面八方襲來的阻撓中彌留,心裡想著:神明怎麼可能喜歡這種音樂?
在巴士底兼作 iNDIEVOX 的辦公室後,我就更離不開了。白天,我和夥伴們一起寫程式、做設計、開會辦公;晚上下班後,Echo 團員便緊接著來錄音練團直到深夜。有時候時間強碰,兩組人馬就得擠在這個不到十坪大的空間裡一起工作,克難但又溫馨。而我,從那個被姊姊們抱在懷中看挖土機的小男孩,到埋首在音樂裡的成年人,不知不覺地在這條路上度過了好長的人生。路的那一頭,凌媽媽和老杯杯們的房子都早已改建拆除,過節時也不會有舞龍可以追逐;爆米香車消失了,獨角仙和鍬形蟲也不知道去了哪裡。路的這一頭,山邊的雨還是得天獨厚地下著,一棟棟蓋起的住宅大廈取代了竹林和滿山蘆葦,我再也不能從窗外看見貓空山上的點點燈火。倒是一整家子的藍鵲和獨來獨往的烏鴉開始飛來作伴,三更半夜依然嘎嘎地叫著,讓我在獨自寫歌時不至於太過寂寞。
那些年常去的唱片行,也一間一間地關了,以前下公車就要進去晃兩圈的政大唱片行,在我去新竹念書後沒幾年就結束營業。我在那裡買的第一張 CD 是 R.E.M. 的《Out Of Time》,這個專輯名稱現在看來就是整個唱片產業的註解。回到台北後,西門町和東區的兩家淘兒也黯然退場,那曾經是我最愛駐足的地方。高中時捷運木柵線剛啟用,放了學我總會繞遠路搭公車到東淘,再從忠孝復興站坐捷運回家。那種被 CD 和音樂雜誌所包圍的快樂讓人成癮,Björk 和 David Bowie 的大型看板旁,放滿新片的試聽機讓人流連忘返;最新到貨的《Select》、《Q》、《VOX》、《NME》封面上,Oasis 和 Blur 的世紀對決正熱烈上演。而捷運新穎的車廂、俯瞰城市的快感,以及驗票閘口的逼逼聲響,則令人恍若置身未來。對一個在升學壓力下生活的少年而言,所謂的微小而明確,指的就是這些。
木柵線後來變成了文湖線,捷運的驗票音也變成了鋼琴聲,唯一不變的只有東淘樓下的麥當勞,多年來始終在原處屹立不搖。忠孝復興站裡,我聽著閘口此起彼落的鋼琴滑音,懷念起以前那個單純的逼逼聲。
我在九一一事件的三天前來到紐約,在那裡短暫求學的幾個月,我目睹了這個城市的重創,卻也見識了它的堅強,在事發後很短的時間內,人們便恢復了正常生活。地鐵站裡的街頭藝人依舊辛勤地演出著,斯文的民謠歌手、賺取學費的學生弦樂家、設備齊全的搖滾樂團、老邁的二胡演奏家⋯⋯當然也少不了用破銅爛鐵和水桶做鼓組的打擊樂手。偶爾,也會遇到車廂內演出的表演者,有的唱歌有的演布偶劇,他們多半會在到站前向乘客們請求打賞,隨後轉往下一個車廂。
我每天都要從上城百老匯街搭地鐵到 W. 4th Street 上課,某天,一名壯碩的黑人男生上車後在我對面坐下,忽然拿出一台音響,接著就無預警地開始饒舌。嘻哈的律動彷彿就存在血液裡面,他穿著一件大號帽 T、白色高筒籃球鞋、放音樂的銀色老 boombox 和身體一樣大。周遭的乘客們面露微笑,我的身體也不自覺地跟著擺動。但更妙的是,在他唱到一個段落的空檔,原本坐在我隔壁不起眼的白人男生,猛不防地接了下去,他的發聲和韻律都跟黑人男生不同,但同樣犀利而帶勁,兩個人一來一往,興致高昂,觀眾們也跟著他們的即興比拚開始血脈賁張。終於,列車到站,兩人擊掌碰拳,在掌聲中黑人男生拎著他的 boombox 開心地下了車。車門關閉,一切回到平靜,街頭的嘻哈鬥陣,紐約的日常。
幾年後,我也在台北看到了乘客們的微笑,只是我從觀眾變成了表演者,地點從老舊的紐約地鐵換到了明亮的台北捷運。我一個人拿著木吉他在淡水線車廂裡唱〈木雕輪盤〉和〈可能性〉,下車後,台北車站滿坑滿谷的紅衫軍一路蔓延到忠孝東路上,我知道,這終究不是台北的日常。
但我始終相信底層孕育的聲音。儘管信義區香堤廣場上,配著〈江南 Style〉的打鼓演出,和五音不全的《鐵達尼號》主題曲,依然令我避之唯恐不及。但也許,西門町六號出口前那個獨立樂團,或是一旁刷著吉他,宣傳社團成發的青澀高中生裡,有一個人,也經歷了我十六歲時那樣奇蹟降臨的夜晚;他會在未來做出一張專輯,成為某個少年苦悶青春的救贖;他會寫下一句歌詞,挑起別人對童年回憶的想念;他會做出一場表演,成為另一個補習班教室裡心馳神往的私密記憶;他願意獨自度過漫長的黑夜,只為了分享一個無與倫比的體驗,就算他熱愛的一切,有一天終將與他告別。
※
When you were young...
When you were young...
歌詞的時態變成了過去,我卻在迷濛的尾聲曲中回到了現實的當下。音樂結束了,飛行中低沉的背景音持續著。我睜開眼睛,機艙依然模擬著黑夜,即便窗戶縫隙的光線洩漏了外面的時間。我趁著遺忘前快速記下剛剛聽到的感觸,闔上本子,便沉沉睡去。我知道當醒來的時候,一切都將重新開始,但在這之前,請讓我再墜入年少的夢裡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