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瑟夫‧布羅茨基詩中的巴洛克敘事 ◎蕭宇翔
“It seems that what art strives for is to be
precise and not to tell us lies, because
its fundamental law undoubtedly
asserts the independence of details.”
from The Candlestick by Joseph Brodsky
|賦格與俄語
布羅茨基曾自言,最早教會他詩歌結構的啟蒙老師即巴赫(J.S. Bach)。與其說音樂值得詩歌嚮往,不如說這是藝術具備的公分母,在這點上,布氏幾乎發展了一整套韻律理論,藉音樂的特性深刻地反觀詩歌。他認為:「所謂詩中的音樂,在本質上乃是時間被重組達到這樣的程度,使得詩的內容被置於一種在語言上不可避免的、可記憶的聚焦中。換句話說,聲音是時間在詩中的所在地,是一個背景,在這個背景的襯托下,內容獲得一種立體感。」(註一)「包括音質、音高和速度,詩歌韻律本身就是精神強度,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替代,它們甚至不能替代彼此。韻律的不同是呼吸和心跳的不同。韻式的不同是大腦功能的不同。」(註二)音樂是以音符與節拍承載時間,而對詩歌而言則是韻律和語氣,如何藉此重構時間(或說面對消逝),此即作詩法。
從各種層面來講,巴赫的作曲法和布羅茨基的作詩法的確相像得不可思議。譬如巴赫窮盡一生不斷改進的的賦格曲式,宣示了一整個巴洛克時代的成就。賦格可分成兩大類:一種輕快簡單如舞曲,風格飄逸;另一種則結構嚴謹,由層層模進所交織串聯,厚重而壯麗。這兩種風格剛好可以蓋括布羅茨基一生的詩風。
如同巴赫的音樂,布羅茨基的詩風同樣既古典又現代,事實上,布氏認為:「現代主義無非是古典的東西的一種邏輯結果──濃縮和簡潔。」(註三)這是因為在俄羅斯,布氏生長的城市,彼得堡──基本上就是這樣一個混合體,古典主義從未有過如此充裕的空間去填充現代,幾百年裡義大利的建築師紛至沓來,抑揚格節奏在這裡自然如鵝卵石,布氏認為,彼得堡不僅是俄羅斯詩歌的搖籃,更是作詩法的搖籃,在曼德爾施塔姆的詩中足以看見彼得堡的天使壁畫、金色尖頂、柱廊、壁龕,當然還有文明的末日景觀。(註四)
於是我們看到布羅茨基在遵守嚴格韻律之餘,常以古典的耐心,巴洛克式的句法層層雕琢、延展,甚至在長詩〈戈爾布諾夫與戈爾恰科夫〉裡,將兩名精神病患的交談分切為片斷的組詩,相互衝突而又離不開彼此的兩人,類似區分大腦兩半球官能的對稱,這表現在詩章結構、內容的平行現象和各章編排的對稱與反差。十四章標題的總合構成了「十四行詩」一樣的文本。對稱嚴格之外,十四章的篇幅是均等的:各有一百行,第一章和第十三章例外,是九十九行。所有「對話」的各章都用十行詩節,每節各有五個同樣的對偶的韻腳,這無疑是强調二重性的又一種方法。(註五)巴赫以同樣的方式創作賦格曲並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在音樂裡,這稱作對位法。總總精妙的巧合不僅讓我揣想,巴赫之於布羅茨基,是否如坂本龍一之於德布希,認為自己是前者的轉世。
然而,詩歌畢竟是獨立於音樂的另一種藝術,其最重要的素材不是音符與節拍,而是語言。布氏對於自己的母語同樣有著系統性的見解,他認為俄語是一種曲折變化非常大的語言,你會發現名詞可以輕易地坐在句尾,而這個名詞(或形容詞或動詞)的字尾會根據性、數和格的不同而產生各種變化。所有這一切,會在你以任何特定文字表達某個觀念時,使該觀念具有立體感,有時候還會銳化和發展該觀念。從句複雜、格言式的迴旋,是大部分俄羅斯文學的慣用手段。(註六)
就語法的錯綜而言,名詞常常自鳴得意地坐在句尾,對於主要力量不在於陳述而在於從句的俄語是相當便利的。此非「不是/就是」的分析性語言──而是「儘管」的綜合性語言。如同一張鈔票換成零錢,每一個陳述的意念在俄語中立即蕈狀雲似地擴散,發展成其對立面,而其句法最愛表達的莫過於懷疑和自貶。(註七)
因此俄語詩歌總的來說不十分講究主題,它的基本技術是拐彎抹角,從不同角度接近主題。直截了當地處理題材,那是英語詩歌的顯著特徵。但在俄語詩歌中,它只是在這行或那行中演練一下,詩人接著繼續朝別的東西去了;它很少構成一整首詩。主題和概念,不管它們重要與否,都只是材料。(註八)
依憑著俄語的不規則語法,離題這件事可想而知卻又非同尋常,原因是它並非由情節的要求而引起,更多是語言本身──意識流不是源自意識,而是源自一個詞,這個詞改變或重新定位你的意識。(註九)數世紀俄語聖殿的「文字辮子」,不可避免地要提到尼古拉‧列斯科夫對高度個人化敘述的偏好(skaz),果戈里的諷刺性史詩傾向,杜斯妥也夫斯基那滾雪球般、狂熱得令人窒息的措辭用語大雜燴。(註十)
總的來說,布氏認為,俄羅斯詩歌樹立了一個道德純粹性和堅定性的典範,並在很大程度上反映於保存所謂古典形式而又不給內容帶來任何損害。(註十一)而他與普希金、曼德爾施塔姆、阿赫瑪托娃、古米廖夫,繼承了這些傳統。除此之外,俄羅斯歷史與現實的噸級質量,同樣可視為此種巴洛克作詩法誕生的要素,因為通過在細節上精確複製現實,往往便能產生足夠超現實與荒誕的效果。
布羅茨基身為一個現代人,其語言與內容定然比起生活在古典時期的人更感飢渴、躁動,正因如此,布氏所使用的古典形式與韻律乘載了一股力量,這力量總是從內部試圖吞噬並篡奪本體,形成詩歌內部的最大靜摩擦力,一旦觸發就會以加速度往前衝破。對付這種力量,人類需要古典的耐心,無怪乎布羅茨基經常引用奧登的話:「讚美一切詩歌格律,它們拒絕自動反應,強迫我們三思而行,擺脫自我之束縛。」(註十二)
|呈示部──黑馬
這是一首完成於1962年7月28日的短詩,只有三十五行,布羅茨基只有二十二歲,然而已暴露出布氏善於綿延鋪陳的作詩法──布氏開頭動用了二十八行,傾全力試圖描述黑色的荒野中一匹馬到底有多黑,一系列的形容包括:那馬腿比夜色還黑因此不能融入夜色、黑得沒有影子、黑如針的內部、如穀糧正藏身的地窖,或肋骨間一座空洞胸腔,眼中甚至傾瀉出黑色的光芒......有人說這是俄羅斯式的想像力,實際上,不如說,這是俄羅斯現實的質量,其形容依靠的不是修辭,而是物理或光學,當然還有作者敏感纖細的一顆心。布氏曾引用芥川龍之介的話來形容自己:「我沒有原則,我擁有的只是神經。」(註十三)
一首詩的主要特徵必然是最後一行,不管一件藝術作品包含甚麼,它都會奔向結局,而結局確定詩的形式並拒絕復活。(註十四)〈黑馬〉驚人的結尾,的確拒絕了復活,但與其說是死亡的手勢,毋寧說是「第二次誕生」,這手勢的反轉向讀者指認生活的嶄新,正如馬奎斯《百年孤寂》的開篇:「世界太新,很多事物還沒有名字,必須用手指頭伸手去指。」〈黑馬〉是一首奇蹟之詩,其震懾力或許只有里爾克的〈無頭的阿波羅像〉能匹敵。因為它們做到了同一件事:提醒一個人的被動地位。當我們以為是我們是主格,是觀察者,是生活的主宰,並因此可以置身事外。實際上,某種東西正在高處端詳、物色,伸手指向我們。我們的生活是被選擇的,遠非自己所選。這匹黑馬或是繆斯的化身,也可能是黑帝斯,無論如何,宿命引領牠找上我們,並且,我們必須學會如何駕馭,否則將就被牠踐踏或遺棄。
「為何要將蹄下樹枝踩得沙沙作響?
為何要湧動眼中黑色的光芒?
他來到我們之中尋找一名騎手。」──〈黑馬〉末三句,蕭宇翔譯
|展開部──給約翰‧多恩的大哀歌
〈給約翰‧多恩的大哀歌〉創作於〈黑馬〉的隔一年,顯然他自覺抓到了某種可善加發展的作詩法。這兩百二十七行的輓歌體詩作,十足展現了俄羅斯古典式的耐心,那年布羅茨基只有二十三歲。誰敢將巴黎聖母院的工程交給一個二十三歲的小夥子?因此,當阿赫瑪托娃讀到此詩時驚嘆:「約瑟夫,您自己也不明白您都寫了什麼!」也並非沒有道理。但誰能料到這是讚賞?
布氏的作詩法顯然是致敬,因為他曾譯過多恩的詩作。其詩意冥想往往表現於展開、放大的隱喻。這樣的隱喻和比擬方式又稱為「協奏曲」(來自意大利語concetto,「虛構」,在這裡的意思不是臆想,而是思想的提煉,想象的建構 )。「協奏曲」是全歐洲巴洛克風格的典型特點。(註十五)布氏透過這種方法來重構現實,試圖藉現實質量的高度來還原多恩的死亡。
開頭以「約翰‧多恩入睡了,周圍的一切都已入睡」作為梁柱,接著便是繁複的雕塑、大量裝飾、戲劇性的突出處,其中有關睡眠的動詞出現了五十二種:沉睡、入睡、酣睡、安眠、打盹、睡了,諸如此類,並附上了一百四十三個睡著的物件,包括門閘、窗幔、木柴、窗外下著的雪、監獄、城堡、貓狗、倫敦廣袤的大地、森林與海、大批書籍、人們頭頂上的天使們、地獄與天堂、上帝與惡魔、所有詩行、語言之河、韻律、真理、一切,全都睡著,一步步將敘事的時空拓幅,同時以特寫鏡頭加強景深,並不時跳回重覆的同一句:「全都入睡了,約翰‧多恩入睡了」,彷彿約翰‧多恩既渺小、單一,又等同於萬物──這輕盈、飄逸與向下俯瞰的視角正暗示多恩的死亡,因為只有靈魂可以達到這樣的高度與抽離。這是大沉寂。而到了第九十九行,布氏的聲音才終於介入,扮演多恩的靈魂,這究竟是多恩的獨白,還是布氏與多恩的對話?或許兩者皆是。但絕不可能是布氏的獨白,因為他抗拒以別人的死亡來行自我的抒情,他害怕自己的呢喃蓋過了死者的哭聲。
「是你嗎?加百列,在這寒冬
嚎哭,獨自一人,在黑暗中,帶著號角?
不,這是我,你的靈魂,約翰‧多恩。
我獨自在這高空滿懷悲傷
因為我用自己了勞動創造了
枷鎖般沉重的情感、思緒
你帶著這樣的重負
在激情中,在罪孽中卻飛得更高」──節錄〈給約翰·多恩的大哀歌〉,婁自良譯
|再現部──歷史的填縫與增長
布羅茨基的傳記作者列夫‧洛謝夫認為,顯然由於某些內在的原因,布氏感到有必要完成十七世紀的功課,彌補俄羅斯詩史的缺口。這種巴洛克式的敘事詩體在20世紀俄羅斯抒情詩中被視為陳舊的或處於過渡狀態。19世紀「詩體故事」是相當流行的:普希金的《未卜先知的奧列格之歌》、雷列耶夫的《沉思》,托爾斯泰的歷史題材的抒情敘事詩,或如普希金的《箭毒木》、萊蒙托夫的《將死的鬥士》、涅克拉索夫的《毛髮》——這些只是九牛身上的一根毛。(註十六)
到20世紀這種體裁過時了。這些大量有故事情節的詩「是民眾容易懂的」,其實就是蘇維埃俄羅斯文化產品的思想檢查官容易懂,當然,也只有這樣的詩才能服務於宣傳目的。但高雅的現代派俄語詩幾乎完全排除了故事情節。於是早期馬雅可夫斯基或茨維塔耶娃激情洋溢的抒情詩,阿赫瑪托娃情感含蓄的自我反思,曼德爾施塔姆關於文化學的冥思,便傾向於極其準確的自我表現。這種純抒情詩的理想是——作者和作品的「我」的完全同一。這一類抒情詩總是充滿激情,而且詩里的情感總是明確地表現。甚至俄羅斯現代派的長篇敘事詩也是內心的傾訴。(註十七)
然而,俄羅斯的過期品,在那個時期的英語詩歌中卻是典範。托馬斯·哈代、W.B.葉慈、羅伯特·弗羅斯特、Т.S.艾略特、W.H.奧登同樣地既寫第一人稱的詩,也寫關於「別人」的故事。他們對虛構人物進行細致的心理描寫,詳細地描述他們的生活場景,往往在詩中使用直接引語。(註十八)弗羅斯特尤其受布氏推崇,他在訪談中提到:「弗羅斯特的敘事的主要力量——與其說是記述,不如說是對話。弗羅斯特筆下的情節照例發生在四壁之內。兩個人彼此交談(令人驚嘆的是他們在彼此之間什麽話不說!)。弗羅斯特筆下的對話包含一切必要的情景說明,一切必要的舞台指示。描述了佈景、動作。這是古希臘意義上的悲劇,簡直就是一齣芭蕾舞劇。」抒情作品的戲劇化,利用「舞台」、「演員」,使他可以包羅萬象地轉述日常生活的可怖、荒誕,而在浪漫主義抒情獨白的傳統形式中,存在主義悲劇很容易就被偷換成個人的抱怨。(註十九)
布羅茨基從海洋的另一頭提領了勇氣,證明了復古與先鋒並非反義詞,而是「創造」的兩種釋義。前文提到的某種「內在的原因」,正是這跨洋閱讀的效應,從海的另一頭遠望,看到的不是自己的祖國,而是整個世界。因此俄羅斯歷史自覺的根本問題才會產生:是歐洲還是亞洲?對布羅茨基來說,歐洲從它的希臘化源頭開始,就是和諧(結構性)、運動、生命。亞洲是混亂(無結構性)、靜止、死亡。布羅茨基總是把地理(或地緣政治)主題表現於嚴格的對立模式的框架之內:亞洲——西方,伊斯蘭教——基督教,樹林——海洋,冷——熱 。「那裡的氣候也是靜止的,在那個國家……」(〈獻給約翰·多恩的大哀歌〉),與此同時西方文明正往前邁進。(註二十)
「……死亡是模糊的,
就像亞洲的輪廓。」──節錄〈1972年〉,婁自良譯
|結語──未完成的賦格
某些「內在的原因」以其迴避、模糊、朦朧的句式,提醒了我們作者論的重要性。布羅茨基之所以會大量閱讀英美詩歌,是因為那時候他被放逐到俄羅斯北方的諾林斯卡亞村去做苦役,這荒涼之地人口稀少,被森林和凍原所覆蓋,蘇聯時期甚至用做核彈試爆。然而重點在於,那裡的環境從17世紀起就很少變化。那是一個停滯甚至往回走的時空,作為放逐和讀詩的場所再適合不過,某種層面上來講,兩者是同一回事,因為緊接而來的總是孤獨,和絕對的遠景。
布羅茨基在那十八個月裡研讀翻譯了大量的英美詩歌,這直接造成了布氏詩體範圍的急劇擴大。這急劇的變化表現在詩的個性的結構,因而布羅茨基急需自我表現的新形式,或者說,新的作詩法找上了他,而他逼迫自己學會如何駕馭,並樂在其中。
其後的流亡也是意料中事,因為詩人的倫理態度,事實上還有詩人的性情,都是由詩人的美學決定和塑造的。這就是為什麼詩人總是發現自己始終與社會現實格格不入。(註二十一)故而當同時代的俄羅斯詩歌傾向減法與抒情時,布羅茨基則使用加法,並盡可能隱匿自己的音色;當蘇聯政府在拆除舊建築、發射衛星、造火箭時,布羅茨基則面向女神柱、迴廊、雕刻與大理石紋。而數十年的流亡經驗在時空幅度與心靈程度上的擴大比起放逐有過之而無不及,帶給布羅茨基更強的漂流加速度,一種從語言本身向外的擴張與膨脹,並且更多謙卑,及更加堅定的作詩法。
奧登曾對布羅茨基說:「J.S.巴赫是非常幸運的。當他想讚美上帝時,他便寫一首眾讚歌或一首康塔塔,直接唱給全能者聽。」的確,只要聽過巴赫最後的「未完成的賦格」,便能感受到那竭力向上攀升的意念,與其說巴赫試圖趨近完美,不如說是親近上帝。
然而在普希金說過「上帝像俄羅斯一樣哀傷」,並且布羅茨基模仿了這個句式,寫出:「死亡像亞洲的輪廓」之後,上帝不再是信仰的對象,或許死亡才是。但這並不妨礙布羅茨基的幸運,或許他比巴赫更加幸運,因為上帝畢竟不是一陣音樂,而就布羅茨基對死亡的信仰而言,他認為,寫詩正是練習死亡。因為死亡並非逃避,而具備激活現實的效用,藉此我們活下去,傾全力。(註二十二)這就是為甚麼詩人之死這個說法比起詩人之生聽起來更加具體,因為「詩人」與「生」本是同義反覆,而詩人之死揭示了一首詩的完成,因為藝術終將奔向結局。
世人最後一次見到布羅茨基是在1996年1月27日,亞歷山大‧蘇默金和他們的共同朋友鋼琴家伊莉莎白‧萊昂斯卡亞拜訪了他。妻子瑪麗亞準備了美好的晚餐,以及提拉米蘇,布羅茨基狀態良好,在庭院的草地上喝了高強度的瑞典伏特加,並且一定,他抽了好幾根菸,伊莉莎白即興彈了幾曲鋼琴。深夜,在祝妻子晚安後,布羅茨基說他還得繼續工作,便走進書房。窗外,一團世紀末的烏雲在月亮的催化下像是一顆孤獨的大腦,而星星閃亮如電子迴路,閃爍著隱藏的靈光。他站著抽菸,吸氣的時候眉頭深鎖,那貪婪的胸腔彷彿要將所有元素納入懷中,就像他所使用的語言,永遠不滿,於是只能撲向自己。而當他吐氣時,就像是壞掉的噴火器,以掃射的方式噴濺煙硝,不時岔出幾道烈焰,其熱度足以蒸發貝加爾湖。瑪麗亞在早晨的地板上發現了他,門開著,他正試圖離開房間,臉流血,眼鏡也撞壞了。一根尚未點燃的香菸掉落地面,開門時必然還在滾動,而布羅茨基的心臟必然也還在跳動,儘管再微弱。
最後順帶一提,「賦格」的字源一般認為來自拉丁文的「追逐」或「飛翔」,在義大利語中則是「逃走」。而在俄語裡,如果由布羅茨基親自發音的話,應是絕對的沉默,其理由無比高貴。因為「流亡」這個詞對他而言從來都是一種傲慢或張揚,他認為,這無非是將個人的苦難作為標籤特別化,但他仍難擺脫這段經驗,包括接踵而至的加冕與議論。如今,他以永遠的沉默終結了它。正如布氏自己的詩句:
「黑暗恢復了光明修復不了的東西。」——節錄〈論愛情〉,曹馭博譯
|註解
註一: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7)《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哀泣的謬思〉p.37-41, 〈在但丁的陰影下〉p.80,〈論W.H.奧登的《1939年9月1日》〉P.263-304,〈取悅一個影子〉p.314
註二: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18
註三: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空中災難〉,p.236
註四: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09-110
註五:參見《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77
註六: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哀泣的謬思〉p.28
註七: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自然力〉p.133-134
註八: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05-106
註九: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自然力〉p.134
註十: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空中災難〉,p.249
註十一: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19
註十二:奧登(W.H. Auden,1907-1973)英語詩人,生於英國,1947年入籍美國,是將布羅茨基引入國際詩壇的關鍵人物。此兩句詩引自奧登的組詩〈短詩集之二〉。
註十三: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水印‧魂繫威尼斯》,上海譯文出版社,p.19
註十四: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02
註十五: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55
註十六: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58-60
註十七: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60
註十八: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61
註十九: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61-62
註二十: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布羅茨基詩歌全集‧第一卷‧上》,上海譯文出版社,〈佩爾修斯之盾〉p.92
註二十一: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17
註二十二:參見約瑟夫‧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浙江文藝出版社,〈文明的孩子〉p.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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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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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吳明益老師寫海。
字裡行間似乎都能聞到海的氣息
【鹽.蚵仔寮小琉球.那隻吹動微風的鳥】(黑潮島航0607)
1、鹽與鹽的氣質
當「小多」靠港蚵仔寮,等待海巡清點人數,加水打冰的空檔,惠芳發給了我們抹布,說船長希望我們幫忙把船鐵質部分的鹽擦掉。我今天已注意到這件事,幾天航程下來,打上船身的浪,不斷被陽光曬乾後,留下一層薄鹽。每次靠上扶手,深色的衣服就會沾上鹽花。
一位夥伴邊擦邊開玩笑地說,早知道早上就不用吃鹽啦,把欄杆刮一刮就有了。
這次繞島行程裡,船上有兩位醫護人員阿甘(黑鯨咖啡的老闆,曾擔任過護理士)與徐子恆醫師。每天船行不久,他們就會發給我們每人一個裡面裝了鹽的膠囊,有時還帶著水,看著我們吞下。這是預防我們在炎熱的氣候裡,不知不覺中暑或電解質失衡。
如果你曾經大量流汗,就會感到身體渴求鹽分。我母親煮菜向來「重鹹」,那是因為她師父是我外婆,而我外婆當時得煮菜給務農又是漁民的外公吃,他從事的正是大量流汗的工作。我外公的工作養鈍了我母親的舌頭,直到如今,吃飯時她都會突如其來地問一句:「傷汫(tsiánn,淡的意思)否?」
有一派學者認為,人類和許多生物一樣從海洋生物演化而來,因此至今我們血液都和海水一樣帶有鹹味,甚至連鈉、鉀、鈣等元素的含量比例都幾乎相同。我們身上的循環系統留著海水的遺跡。鹽能調節人體水份、維持細胞內外的滲透壓,和酸鹼的平衡,曾經鹽可以影響一個帝國,打通一條路,創造一個航道。
但身體裡的鹽劑量過高可是會致命的,海洋生物生活在充滿鹽分的環境裡,得演化出排除過量鹽份的機制。我們一直期待在往小琉球路上能看見的海龜,能從淚腺排除鹽份,許多淡鹹水交界的植物根系都有過濾作用,不會吸收過量的鹽到樹體之內。在我居住的紅樹林裡有許多彈塗魚,據研究牠們演化出巨大的嘴巴、咽喉以及上下顎,用意在於增加呼吸的表面積,當牠們離水的時候,嘴裡都含有空氣泡。這空氣泡不但像潛水夫的水肺一樣讓牠們可以短暫陸棲生活,當高鹽、低氧的海水淹過洞穴時,牠們還能躲在其中,靠氣泡存活。
這一兩年我如果帶學生去山上,也都會隨身帶著「鹽糖」,日本產的鹽糖常常有學生吃完了又來要,簡直當成零嘴了。
有趣的是,這趟我們是航行在絕不缺鹽的海洋之上,還是得吃膠囊來補鹽。因為海水裡又太多不可預期,可能會傷害我們身體的元素。
拿著抹布擦著「小多」身上的鹽,我想的卻是另一件事。我舉起手,拉起衣服,想要嗅聞自己身上是否帶著「鹽味」。但連日出海,嗅覺似乎漸漸鈍了。我並不排斥身上有鹽味,住在花蓮,偶爾會遇到常出海的漁民或是像黑潮的朋友,我總覺得他們身上有一種鹽味,那並不是返回陸地後沒有清洗乾淨的味道,而是一種氣質。
一種粗獷、不拘泥、不掩飾,能溶入水中毫無形跡,卻飽含能量的氣質。
2、那隻吹動微風的鳥
清晨6點14分,「小多」受檢出海以後,我感受到自己處於一種低迷的狀態。大概就是連日心裡的壓抑,以及睡眠不足,逐漸堵塞了哪裡。書算是還讀得下去,卻無心觀察島嶼。不久船穿過列陣等待入港的巨大商船,它們留下航路靜止地停在大海上,顯得堅強巨大,但那只是假象。到目前為止,人類創造的所有機械,在大海面前都一樣脆弱。
這段路幾乎都只看得到沿岸的煙囪。已經有很多研究顯示,景觀影響人的情緒,天氣也影響人的情緒。我有一種錯覺,島民的情緒和島上的霧霾,似乎糾纏不可分割。
正當我逐漸被疲憊感腐蝕活力時,夥伴們發現了大量的海上油污。說是油污並不準確,因為油污會漂浮在大海表層,並且形成彩色反光。但我們看到蔓延海上的褐色泡沫,有伙伴說更像奶昔、咖啡上的奶泡,只是散發著難以具體陳述的惡臭。
冠榮打撈了一水桶的油污上來,嗅聞了一下,露出嫌惡的表情。在討論中,有人認為那更像是類似有機質的污染(比方說豬糞或其它)。但光這樣討論是不會有結果的,我們把它裝進罐子裡,準備送交有關單位化驗。
回頭看向船尾,那泡沫在海上蜿蜒如河,倒映著我們的影子,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不適感。
當我們看到漂流垃圾、可見塑膠或是油污滿布海上時,通常想到的是人類捕食的魚類是否遭到污染。事實上這類污染有能摧毀的是更根本的,海洋的生育力量。
2014年我到柏克萊的亞洲研究中心演講《複眼人》時,他們找了海洋研究中心的艾瑞克.哈吉(Eric Hartge)博士與我對談。(我過去寫文章提過)哈吉的研究領域是「海洋酸化」(Ocean Acidification),他把這個議題跟海嘯合在一起談,認為暖化、酸化的現象,未來很可能與洪災、海嘯產生關聯。
另一方面,酸化也和生態環境密切相關。他舉例說「螔螺屬」(Limacina)中的有殼翼足類,在成長過程中,殼往往因為海水酸化而導致發育不全,即使只是微小的變動都會造成牠們的殼溶解而無法順利長成。由於翼足類是魚類的重要食物,如此一來便造成魚類的糧食荒。
後來我又讀到生態學家瑪樂.哈德特提到橈足類(Copepods)生物(是細小的甲殼類動物,海洋與淡水都有分布,是海洋中重要的蛋白質來源),在繁殖時會特別聚集在不同溫度、鹽度或海洋環流造成的邊界區域。這薄薄的區域較能保持靜止,讓橈足類的雌性得以留下性訊息。人類難以想像水的微細變化對牠們的生存造成多大的威脅,那是因為人類的感官只可能偵測出最極端的溫水與冷水、或是淡水與鹹水之間的反差,但是橈足類對水的感覺,卻如同我們對不同材質的布料的感覺。「對牠們來說,邊界層那種靜態得有如禪宗般的氣氛,與海洋裡其他部分的差異,非常明顯,就像絲綢與燈芯絨的差別……。」
海洋酸化的主要原因就是過度排放的CO2以及人類釋放到海洋中的污染物,污染不僅造成我們吃下身體累積各種毒素的魚,更應該注意的是「海洋的饑荒」。
黑潮的團隊當然知道,數十個測點的抽樣,污染區樣本的採集,並不足以給出足夠解讀的數據。但像今天在南星填海造陸計畫外海,與高屏溪出海口之間採集到的,那小小的一罐樣本,卻象徵著難以言喻的不祥氣息,那或許是島民自己釋放出去的anito(達悟語惡靈之意)。或許是心理作用,之後「小多」雖然繼續朝向曾文溪航行著,我卻有短暫的時間感受不到風。
我想起英國詩人柯立芝(Samuel Taylor Coleridge)的詩作〈老水手之歌〉(The Rime of the Amcient Mariner),詩中的老水手殺死了一隻眼中藏著精靈,背上帶著冷風的美麗白鳥,他後悔地吟唱道:
我做了件可憎之事,
會給人帶來災難
證據確鑿,是我殺死了那隻
吹動微風的鳥。
啊,可恥的人。他們說,竟然殺死了
那隻吹動微風的鳥
3、我想要親眼去瞧瞧
九點多到達小琉球海域後,「小多」謹慎地遠遠繞島前往測點。這是因為在昨晚的會議中,金磊特別提醒,小琉球是許多潛水客的熱門景點,這些初級的潛水人員,以30米的水深為界。為了避免意外發生,他建議測點應該選擇超過30米深的海域。
因此,在小琉球的四個測點(花瓶岩、杉福漁港外、厚石群礁、龍蝦洞)深度都遠超過30米,其中杉福漁港外海甚至達到113米。這些海域都有不少可見的漂浮垃圾——泡麵袋、飲料瓶、繩索、飲料杯……讓這個潛水的絕佳海域顯得失色。就像我們之前在澎湖所目睹的一樣,垃圾永遠是這種小型觀光島嶼的難題。
但我感覺小多船上的兩位水下攝影師金磊和Zola,都很想潛入水中。
我自己不擅長游泳,卻喜歡看海底影片。年輕的時候有一次到蘭嶼旅行,正好遇到一個英國年輕人,向我和M說是不是願意去看他作品的播放。我們坐在野銀的戶外,看著他將大海投影在效果並不好的白布上,達悟人潛水的姿態,從此以後以一種美學的地位存在我的記憶裡。那個年輕人叫做Andrew Limond,那部紀錄片後來正式推出時叫《深海獵人》。
我問Zola為什麼喜歡潛水?她告訴我她學潛水是為了能水下攝影。就像我們第一次使用長鏡頭、微距鏡看世界時一樣,在水下看到的一切和水面上並不相同。
在水面下你得把光線的折射考量進去,因此曝光值與正常空氣裡並不相同,海裡是魚的曝光值。不懂潛水的我難以想像那樣的世界,但透過Zola的眼神能看到那種藍色。
她說她曾經潛到八十米,為了是感受「氮醉」,還有那個角度看到的海面。
我在《浮光》裡曾提到一本人類把自己投向深海的書,叫做《深海潛航》。本身就是傳奇潛航者的羅伯.巴拉德(Robert D. Dallard,曾參與鐵達尼號的搜索),預期未來將會出現讓人類身體留在原地,心靈卻能彷彿潛入深海一樣,體會潛航知識收獲與心靈激情的技術。
他說,如果有一天我們的心智能單獨行動,而將軀體留在原地,還有什麼比這更像天使呢?
羅伯說的很像虛擬實境的技術,我卻不完全認同這樣的說法。我喜歡海洋探險家庫斯托(Jacques-Yves Cousteau)說的:「我們得親自去瞧瞧。」我喜歡像金磊和Zola這類曾進入海中與大型鯨面對面過的人的眼神,他們曾經從無界海裡抬頭看無界的海面。
4、寂寞島嶼
航行的這些日子以來,「小多」回到岸上的時候,總有黑潮的朋友熱情接待。他們或許曾經接受過黑潮的課程洗禮,也許本身和黑潮有理念上的相契。
我不是一個喜歡與人交際的人,因此即使是與黑潮的朋友一起島航,我也多一個人用餐,以便能冷靜下來思考一些事情。但我們在澎湖,甚至像台灣海洋環境教育推廣協會的郭兆偉,還專程搭機,就為了與黑潮的朋友相處幾個小時。而前一天在蚵仔寮,則讓在地的蔡登財與曾芷玲招待了此行最豐富難忘的晚餐,我十年前的學生周家宇也意外出現。他們的熱情讓我動搖,即使無話,也想盡可能多相處幾分鐘。
因此今天我聽說小琉球島上有一間書店叫「小島停琉」,店主芃芃與何繐安很期待黑友能去看看,我就決定晚餐後步行前往。
書店在三公里外,我提早出發,所以並沒有特別趕路。只是當我走了五十分鐘到書店前時,才發現店已經關了。
在小琉球,伙伴們住在一處叫「福安宮」的香客房裡,我因為需要寫稿,所以和船長文龍、簡毓群導演,以及今天來與我們會合的李根政先生住在港口的民宿。由於八點半要開會,我於是轉往福安宮,但沒有料到,島上有四個福安宮,供奉不同村落的土地神,背著大海,面向島嶼。
我走向的是大福村的福安宮。等到發現弄錯之後,距離開會時間已經只剩四十分鐘了。我只得回頭走向Goole地圖給我的小路,穿過島上的山坡,前往另一端上杉的福安宮。
在黑暗的山路上我想,是什麼樣的人,會想在小琉球開一間書店?書店在這裡,就像是小島嶼裡的小島嶼。
我想起幾年來過臺灣參加書展的一位德國作家茱迪思.夏朗斯基(Judith Schalansky),她畫了五十座她從未去過(且很難到達)的島嶼,寫成了一本圖文皆美的書《寂寞島嶼》。據說創作這本書的原因是她的童年時期,東德人民不允許跨出國境半步,因此沒有人能離開國境旅行。還是孩子的夏朗斯基憑著家中的一本地圖集和自己的想像,一次又一次逡巡世界。
長大後的夏朗斯基成為一個插畫家、小說家。她繼續以文字和圖像帶著讀者去那些島嶼。想開書店的人都是夏朗斯基吧?一本一本的書就是島嶼,書店的店主都是無法控制自己熱情的導覽者,他們深怕你不踏上這些島嶼。
我滿身大汗地走到福安宮,跟夥伴們說我剛剛走了快兩小時的路,運氣不好到「小島停琉」沒有開。洪亮告訴我說那是因為店主和他們一起去吃飯了,店主很想認識我,可是沒能見到。我說沒關係的,我到了島的前面,繞行過了,還流了一身汗可以證明呢。
沒有人注意的時候,我舔了一下手臂上的汗,發現陸上的汗確實和海上的汗味道並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