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有黑面紗】
這次分享的故事,是霍桑的短篇〈牧師的黑面紗〉。描述一位深受愛戴的牧師,僅僅只是戴上了黑面紗,就從此被孤立於眾人之外。
小編特別喜歡,牧師在末尾的控訴:黑面紗有什麼可怕的呢?現實世界中,人人都戴著黑面紗!
來看看這部值得深思的短篇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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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師的黑面紗 / 納撒尼爾·霍桑
米爾福德村禮拜堂的司事,站在廊子上忙著拉扯繫鐘的繩子。
村裡的老人彎腰曲背沿街走來。孩子們笑臉盈盈,跳跳蹦蹦地跟在父母身邊,有的則神氣十足地邁著莊重的步子,顯示自己一身過禮拜日的新裝。
衣冠楚楚的小夥子側眼偷覷好看的姑娘們,覺得禮拜日的陽光使她們比平時更為動人。
當人群大部分走進禮拜堂的門廊後,司事開始搖鈴,同時注視著胡波牧師的門口。
牧師一出現就是停止鈴聲的信號。
「胡波牧師可弄了什麼在他臉上呵?」司事驚訝地大叫。
聽見的人全都立刻轉過身來,望見胡波牧師若有所思地緩緩地向禮拜堂走來。
人們不約而同地怔住了,就是有個陌生的牧師佔據了胡波先生的佈道壇,也不致使他們這樣吃驚。
「你敢確定那是我們的牧師嗎?」教友葛雷問司事。
「沒錯,是咱們的胡波牧師,」司事說,「他今天本該與威斯伯利教區的舒特牧師對換,可是舒特牧師要做一次葬禮祈禱,昨天捎信說不來了。」
引起如此震動的原因,乍看去其實不值得這樣大驚小怪。
胡波年近三十,頗具紳士風度,雖然還獨身,但衣著整潔,像牧師應有的那樣;仿佛有一位細心的妻子為他洗漿了聖箍,刷去了禮拜日用的外衣上的一週來的積塵。
他的外表只有一點引人注目:那就是箍在額上,遮住了臉龐的一面黑紗;黑紗低垂,隨著他的呼吸微微顫動。
從近處看,那原是兩層絹紗,除嘴和下頦外把五官全都遮住了,不過似乎並沒有擋住他的視線,只是把眼前的一切生靈和木石之物都投上了一層陰鬱的色彩。
胡波牧師眼前帶著這片陰影,緩慢地、沉靜地走來,他像心不在焉的人那樣,微駝著背,兩眼望著地下,可是對站立在禮拜堂臺階上的教民還是和藹地頷首致意。
他們卻看呆了,顧不得還禮。
「我簡直沒法相信那塊黑紗後面,真是咱們胡波牧師的臉。」司事說。
「我不喜歡這塊面紗,」一個老嫗蹣跚地走進禮拜堂,一面喃喃自語,「他把臉這麼一遮,整個人就變成了一個可怕的怪物。」
「我們的牧師瘋了。」教友葛雷一面說一面跟隨著她跨過門檻。
在胡波牧師進去之前,這不可思議的怪事,早就在禮拜堂裡傳開了。
教友們都騷動起來,誰都忍不住回頭朝門口望去。有人索性站起來轉過身。
有幾個小男孩爬上座位的靠背又摔了下來,造成一片混亂。
禮拜堂裡亂哄哄的,到處是女人們的衣裙窸窣作響,男子們的腳步拖沓移動,與平日迎候牧師蒞臨而應有的肅靜大不相同。
可是胡波牧師似乎沒有注意到教民的不安。
他幾乎毫無聲息地走進來了,對坐在禮拜堂兩邊的會眾微微點頭,走過最年長的教民身旁時躬身致敬。
後者是位白髮老人,坐在禮拜堂通道中間的一張沙發上。
最奇怪的是可敬的老人對牧師外表的異常竟毫無覺察。他好像也沒有感受到周圍的驚奇,直到胡波牧師由轉梯上了佈道壇,面對著教友,而與他們之間隔著一層黑紗,這時老人才若有所悟。
牧師臉上那個神秘的標誌一刻也沒有摘下。他領唱聖詩時,那片紗隨著他的呼吸起伏;他宣講聖經時,面紗的陰影也擋在他和聖書之間。
他祈禱時,面紗沉甸甸地貼在他仰起的臉上。他莫不是要在他向之祝禱的敬畏的上帝面前隱藏自己的面孔嗎?
小小一塊黑紗,震動如此之大,不止一個神經脆弱的婦女承受不住,提前離開了會場。
可是在牧師眼裡,面色蒼白的會眾或許就像他自己的黑紗在他們眼裡一樣,也是這樣可怕啊。
胡波牧師佈道稱職,為人所公認,但他並不擅長辭令。他力求通過溫和的感化作用引導人們朝向天堂,而不是用奔雷般的言辭,鞭策他們前往。
這一天,他的佈道在風格和方式上也仍具有他以往的特點。
可是,也許是由於其中流露的情緒,也許是聽眾的想像力,總之,他今天的演說辭是他們聽過的最強有力的一篇。
它比往常的佈道更帶著胡波牧師溫良的陰鬱的性情。
佈道的主題是講隱秘之罪和人們對最親近的人、對自己的良知都要遮藏不露的隱私,甚至忘卻了全能的上帝是能洞察一切的等等。
牧師這一字一句都有著一種神秘的力量。
會眾的每一個人,從天真無邪的少女到鐵石心腸的惡棍,都覺得躲在可怕的面紗後面的牧師正悄悄逼來,洞察了他們思想行為的全部罪惡。
不少人把叉著的雙手按在胸前。胡波牧師的話語並不可怕,至少並不激烈。
儘管如此,他的憂鬱的聲調的每一個顫音都使聽眾發抖。會場中,與恐懼相隨而來的是一種意想不到的悲愴。
聽眾強烈地感到牧師的異常,他們盼望一陣清風把黑紗吹開,而他們幾乎相信,露出來的會是另一個陌生的面孔,雖然眼前的形體、舉止和聲音明明屬於胡波牧師。
禮拜剛一結束,人們不講規矩,前擁後擠地跑了出來,急不可待地要交流一下壓抑了許久的驚異,而且,眼前一沒有那塊黑紗,人們的心情顯然輕鬆起來。
有的圍成小圈,擠在一起竊竊私語,有的獨自走回家,一路陷入沉思默想,有的人故意大聲說笑,褻瀆安息日。
有幾個人自作聰明地搖搖頭,暗示說他們能識破這一秘密,還有的人聲稱這中間根本沒有什麼奧妙,只不過深夜的燈火損傷了胡波牧師的視力,需要遮蔽。
過了片刻,胡波牧師隨著教民也走出來了。
他那蒙著面紗的臉從這群人轉向那群人,他向白髮蒼蒼的父老表示敬意,又以和藹的尊嚴風度招呼中年人,如同是他們的朋友和精神嚮導一樣,而轉向青年人時則顯示著愛護與威嚴。
他還把手放在孩子們的頭上,為他們祝福。這都是他每逢安息日的老習慣。
可是今天,回報他的禮儀的只有驚奇和迷惘的目光。沒有一個人像往常那樣攀附牧師與他同行。
桑德斯老爺,無疑出於疏忽大意,忘記邀請牧師進餐,自從牧師在此地就職以來,幾乎每個禮拜天都是在桑德斯家的餐桌上祝福的。
這一天,他只好獨自回到住宅,在關門時,他回頭看了一眼盯著他的背影的眾人。
一絲憂傷的苦笑從黑紗背後露出來,隱隱閃爍在嘴邊,然後隨同牧師一起消失了。
「真怪,」一位婦女說,「這樣一面普通的黑紗,婦女們常繫在帽子上,為什麼在胡波牧師的臉上就變得這麼可怕?」
「胡波牧師的腦子准是出了毛病,」她的丈夫,村裡的醫生說,「最難捉摸的是他這怪癖給人們的震動。連我這樣一個理智的人也不例外。這面黑紗,雖然只遮住了牧師的臉,卻影響著他整個的人,使他從頭到腳都帶著鬼氣,難道你不覺得嗎?」
「一點也不錯,」他妻子說,「我說什麼也不敢一個人跟他在一起,我真納悶他自己怕不怕自己!」
「人有時會自己怕自己的。」她丈夫說。
下午的禮拜情況與上午完全一樣。禮拜結束後,為一位少女鳴響了喪鐘。
親戚和朋友都聚集在那家房屋裡,關係疏遠些的相識則站在門口,談論著死者的美德。
突然他們中斷了談話——胡波牧師出現了,仍然戴著那面黑紗,現在它倒是恰當的徽記了。
牧師走進了停放遺體的房間,在棺材前躬身與自己已故的教民做最後的告別。
他低下頭去時,黑紗從他額頭上直垂下來,死去的少女要不是永遠闔上了眼睛,就會看見他的面孔的。
胡波牧師這樣急忙拉好面紗,莫非是害怕她的目光嗎?
有人親眼觀察了這次生者與死者之間的會面,毫無猶疑地說,在牧師露出面孔的一刹那,少女的屍體戰慄起來,屍衣和那薄紗的帽子也跟著微微抖動,雖然死者的面容仍保持著死亡的寧靜。
一個迷信的老太婆是這樁奇跡的唯一見證人。胡波牧師離開遺體去到哀悼者的房間,然後走到樓梯口,開始為死者祈禱。
這是一篇深情的、感人至深的禱文,充滿了悲痛,而又浸注了天國的希望,在牧師最悲傷的語音之間,似乎依稀聽到了少女的纖指在輕輕撥動著天堂的琴弦。
人們聽著覺得不寒而慄,雖然他們並不解其中深意。禱告中說,但願他們大家,和他自己,還有一切世人,都能像這位少女一樣,從容地迎接撕下面紗的最後時刻。
抬棺材的人吃力地走著,隨後是哀悼的人群,死者在他們前面,胡波牧師戴著黑紗在後面,使得整個的街道充滿悲傷的氣氛。
「你為什麼往後看?」送葬隊伍裡有人問他的同伴。
「我有種幻覺,」他說,「似乎牧師和少女的精靈手把手在一起走著!」
「我也這樣覺得,也是在那一瞬間。」
當天晚上,米爾福德村裡最漂亮的一雙男女要舉行婚禮。
胡波牧師平素是個憂鬱的人,但在這種場合總有一種平靜的喜悅,比喧鬧作樂更能引起共鳴的笑臉。
胡波牧師的這一特點比什麼都更贏得他的教民的愛戴。婚禮上的賓客焦急地等待他的到來,滿心以為整日裡籠罩著他的那奇異的恐懼氣氛現在一定會煙消雲散。
可是結果並不是這樣。胡波牧師一進門,人們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那可怕的黑紗,它曾為葬禮增添了更深的哀痛,現在給婚禮帶來的只能是凶兆。
賓客們頓時覺得似乎有一朵烏雲從黑紗後面滾滾而來,遮住了花燭的光亮。新婚夫婦站在牧師面前。
但是新娘冰冷的手指在新郎發抖的手裡顫慄著,她像死一樣的蒼白引起人們竊竊私語,說這是下午剛下葬的那個姑娘從墳墓裡出來進入洞房。
如果世上還有比這更慘澹的婚禮,那就是響起喪鐘的那著名的一次了。
在儀式之後,胡波牧師舉杯向新人祝賀,他的聲調溫和輕快,這本應像爐中歡樂的火花,照亮客人們的臉。
可就在牧師舉杯的瞬間,他在穿衣鏡裡看見了自己的形象,黑紗使他自己也捲進征服眾人的那種恐懼之中。
他全身顫抖,嘴唇發白,他把尚未嘗過的酒灑在地毯上,直衝進茫茫的黑夜裡。原來,大地也戴著自己的黑紗。
第二天,米爾福德全村只有一個話題,那就是牧師的黑紗。黑紗以及它背後的秘密成為街談巷議和婦女在窗前饒舌的材料。
它是酒店老闆向顧客報導的頭條新聞。孩子們在上學的路上也嘁嘁喳喳地說著它。
一個學樣的小傢伙用一塊舊黑手帕遮住了臉,這惡作劇不但使同學們膽戰心驚,把他自己也嚇得幾乎神智錯亂。
說來奇怪,教區裡那些多嘴的、好打聽的人們,沒有一個敢直截了當地把問題提到胡波牧師面前,問問他為什麼這樣做。
在過去,每當他有一點事情需人過問時,給他出主意的從不乏人,他自己也樂於聽從別人的規勸。
如果說他有什麼過失,那就是極端缺乏自信,哪怕是最溫和的責備也會使他把微不足道的小事看成犯罪。
儘管盡人皆知他這過分隨和的毛病,可是教民中間沒有一個人提起黑紗的事,對他進行善意的規勸。
一種既不明說、又掩蓋不住的恐懼使大家互相推諉,最後只好採取權宜之計,派出教會代表和胡波牧師面談,以免黑紗問題發展成為醜聞。
從來沒有一個代表團履行職務像他們這樣失敗過,牧師友好客氣地接待他們,但就座後卻一言不發,把挑開這個重大議題的重擔全部留給他們,這顯而易見的議題可能已在胡波牧師的意料之中。
黑紗箍在胡波牧師的額頭上,遮住了他的面部,只露出兩片安詳的嘴唇,嘴角上有時掛著一絲苦笑。
可是在他們的想像中,那塊黑紗卻似乎掛在他的胸前,是擋在他和他們之間的一個可怕的秘密象徵。
黑紗一旦拉開,他們就可以無拘束地談論它,可是在拉開之前卻不便啟齒。
於是他們就默然無語,心緒煩亂地呆坐著,不安地躲避著胡波牧師的目光,他們覺得這看不見的目光一直盯在他們身上。
最後,代表們無可奈何地回去了,向推舉他們的人交代說,事關重大,如果還不必要求召開宗教大會的話,也必須舉行教會會議。
黑紗使所有的人心驚神悸,但村中卻有一個人不曾被嚇住。
代表們沒有帶回什麼結果,甚至沒有敢於提出問題,她卻以自己個性的寧靜的力量,決定親自來驅散那越來越黑沉沉地、堆集在胡波牧師周圍的奇怪的陰雲。
作為他的未婚妻,她有權知道是什麼隱藏在黑紗之下。她借牧師來訪的機會,簡單、直率地挑開話題,這樣就使得事情對他們倆都容易些了。
牧師坐定後,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塊黑紗,但看不出震懾眾人的那種恐怖氣象:那只不過是雙層的絹紗,從額頭垂到嘴邊,隨著他的呼吸微微顫動。
「不,」她笑著大聲說道,「這塊紗沒有什麼可怕,只不過遮住了一張我喜愛的臉龐。來吧,我的好人,讓太陽從烏雲後露面吧。你先把黑紗摘下,再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那樣做。」
胡波牧師的臉上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那個時辰會來的,」他說,「那時我們都必須摘下面紗。要是在那時辰到來之前,我一直戴著它的話,就要請你不要介意了,親愛的教友。」
「你的話也全是謎語。請你至少把遮住你的真話的紗摘去吧。」
「伊莉莎白,我願意的,」他說道,「只要在誓言允許的範圍之內。要知道,這紗是記號和標誌,我受誓言的約束,必須永遠蒙戴,無論在光明還是黑暗之中,獨自一人還是眾目睽睽之下,也無論是處於陌生人還是親密的朋友之間。總之,塵世間沒有人能看到它摘下。這淒涼的陰影必定把我和人世隔絕,甚至你,伊莉莎白,也永遠不能到達它的後面!」
「什麼災難落到了你頭上?」她熱切地詢問,「致使你要永遠遮暗自己的眼睛?」
「如果說它是哀悼的象徵,」胡波回答,「那麼,和大多世人一樣,我的痛苦如此悽楚,需要黑紗來打上記號。」
「可是萬一世人不相信那是無邪的悲痛的象徵呢?」伊莉莎白再次追問,「儘管人們愛戴你、尊敬你,難免會有流言說你隱藏自己的面目,是由於犯下了不可告人的罪惡。為了自己的神職,求你澄清這種流言吧。」
她向他暗示了村裡流傳的那些謠言的內容,說著自己臉上也泛起紅雲。可是胡波牧師仍然是那樣沉著。
他甚至又微笑了一下——還是那種悲傷的微笑,它像一道微光從面紗的陰暗處透露出來。
「如果我為悲痛而隱藏自己的面孔,這理由就很充足了,」他回答說,「如果我是為不可告人的罪惡而遮住它,那麼請問,難道有什麼人可以不這樣做嗎?」
他就這樣溫順而又固執地,拒絕了她的一切乞求。最後伊莉莎白沉默了。
有一會兒工夫,她陷入了沉思,似乎在琢磨還有什麼新方法,可以把自己的未婚夫從這樣陰暗的狂想中拉出來。
顯然,它即使沒有別的含義,也至少是神智不清的徵兆。
雖然她的性格比他堅強,淚珠也從她臉頰上滾了下來,可是一瞬間,一種新的感情代替了悲痛:她正漫不經心地望著黑紗,突然,好像空中驟然出現了一片薄暮的昏暗,面紗的恐怖包圍了她。她站起來,在他面前嚇得發抖。
「啊,你終於也感覺到了嗎?……」他悲哀地說。
她沒有回答,用手捂著眼睛,準備離開房間。他衝上去抓住她的手臂。
「對我耐心些吧,伊莉莎白,」他激動地叫喊,「儘管這面紗今生今世必定要擋在你我之間,也不要拋棄我吧!只要妳成為我的,在來世我不會再蒙戴黑紗,也不會有黑暗隔開妳我的靈魂!這只不過是現世的面紗,不是永恆的!啊,我一個人在黑紗後面是多麼孤獨、多麼害怕!不要讓我永遠留在這悲慘的黑暗中吧!」
「把面紗只摘下一次,對著我看一眼。」她說。
「不,那永遠辦不到!」胡波牧師回答。
「那麼,別了。」伊莉莎白說。
她抽回自己的手臂,慢慢地走開,在門口停下來,顫慄著向他長久地望了最後一眼,好像要刺破黑紗的秘密。
即使在悲痛中,胡波牧師還是微笑了。他想到,把他與幸福拆開的,只不過是這麼一個物質的象徵。
其實,這物件所投下的陰暗的恐怖,才必定會在最親密的情侶之間造成隔閡啊!
從那以後,誰也不再設法使胡波牧師摘下黑紗,也不盤問他關於黑紗的秘密。
有些人自認為超越常人的見識,指出那只是一種怪癖,這種怪癖常在正常人身上與理智的行為混合在一起,使他們顯得處處反常。
可是在眾人眼中,胡波牧師是不可救藥的怪物。
他不能平靜地在街上行走,因為,總會發現膽小怕事的人躲著他,而另一種人則存心擋住他的去路來顯示自己的大膽。後一種人的騷擾迫使他放棄了日落時到墓地去散步。
因為每當他倚欄沉思時,墓碑後面就會有人探頭偷看他的黑紗。傳說是死人的凝視引他到墓地去的。
使他痛心的是孩子們見到他就飛跑開去,他那憂鬱的形象還離得很遠,他們就中斷了最快活的遊戲。
他們本能的恐懼比什麼都更使他最痛切地感到,有一種非凡的恐怖交織在黑紗的經緯之中。
事實上,他自己對黑紗也極端厭惡,這是眾所周知的。
除非不得已,他從來不到鏡前,也從來不飲靜止的泉水,以免在清泉寧靜的懷抱中看到自己而嚇一跳。
從這裡便引出許多流言蜚語,說明胡波牧師犯下了掩蓋不住、而又只能隱約暗示的滔天大罪,致使他良心備受折磨。
於是黑紗背後仿佛有陣陣烏雲向陽光滾去。這罪孽與哀痛的混合物包圍了可憐的牧師,使得愛與同情永遠到不了他身邊。
據說魔鬼在黑紗背後與他相會。他就這樣永遠籠罩在黑紗的陰影之下,充滿了內心的顫慄和對外界的恐懼,時而在自己的靈魂黑暗中摸索,時而透過那層薄霧,凝望著慘澹的世界。
據說就是肆無忌憚的風也尊重他那可怕的秘密,從來不把那片薄紗吹起。
不過每當胡波牧師走過熙攘的人群時,還是對芸芸眾生的模糊面影淒然微笑。
儘管有這麼多弊端,黑紗卻有一個長處,那就是助長了胡波牧師佈道的威力。
他借助於那神秘的象徵物——因為沒有其他明顯的原因——對罪孽深重而陷入痛苦的靈魂具有異常的力量。
被他領回正路的人對他懷有特殊的恐懼。他們斷言,儘管以委婉的方式,他們在回到天國的光明大道之前,曾和他一起沉落在黑紗的背後。
真的,黑紗的陰影好像能使他與一切陰暗的感情共鳴。
垂死的罪人大聲叫著胡波牧師,非等他出現才肯咽氣,可是當牧師彎身向他們低聲撫慰時,他們就顫抖起來,因為蒙紗的面孔離他們這樣近。
黑紗造成的驚駭恐怖,甚至在死亡面前也不稍減!陌生人從遠方專程來聽他佈道,只因看不見他的臉,所以偏要看看他這個人,以資消遣。
可是其中許多人來時心情輕鬆,走時卻戰戰兢兢。有一次,在貝爾切總督的任期內,胡波牧師被指派作選舉的佈道辭。
他戴著黑紗站在長官、長老會和代表們跟前,給他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以致那一年通過的法案竟具有早期宗法統治時期的陰鬱和虔誠。
胡波牧師就這樣度過了漫長的一生,他行為無可指責,但陰暗的懷疑籠罩著他。
他和藹仁慈,但不為人所愛,甚至引起無名的恐懼。他與世人隔絕,他們的健康和快樂與他無緣,而陷入臨終的痛苦時卻總要他幫助。
流年似水,在牧師蒙著黑紗的額頭上灑下了白霜,他在新英格蘭一帶的教會裡頗有名望,獲得了胡波神甫的尊稱。
他剛到職時已經成年的一代現已相繼去世,他的教民一部分在禮拜堂裡,更多的則在墓地上。
終於有一天,他自己大功告成,生命臨到黃昏的盡頭,現在輪到胡波神甫長眠了。
在老教長的病榻前,燭光慘澹,人影依稀可辨。他沒有任何親戚。
在場的有儀表端莊而無動於衷的醫生,他正設法使病人膏肓的老人減輕痛苦。教會長老和其他各位以虔誠著稱的父老也在場。
威斯伯利教區的克拉克牧師,是個熱心的年輕人,他騎馬趕到垂危的教長床前為他祈禱。
還有護士,那可不是專門照料垂死病人的雇工,而是獨一無二的那一個,她那含蓄的感情,在沉默和孤獨中經受了歲月的寒霜而持久不衰,直到這死亡的時刻。
這就是伊莉莎白。除了她還有誰呢?胡波神甫那白髮蒼蒼的頭,躺在死亡之枕上,黑紗依然箍在額頭,遮住了臉,隨著他掙扎的每一次呼吸而微微顫動。
終其一生,那塊黑紗懸在他與人世之間,隔絕了人情溫暖和愛情幸福,把他禁錮在最淒涼的監獄之中,那就是他自己的心!
那塊紗現在仍然貼在他的臉上,似乎使得那陰暗的病室更加黯淡,並且在他面前擋住了來世的光輝。
他已經神志不清許久了,他懷疑地徜徉於過去和現在之間,有時竟跨進未來世界的一片混沌裡。
不時發著高熱,輾轉反側,消耗了所剩無幾的氣力。但即使在最痛苦的痙攣掙扎中,在最荒誕無稽的昏迷狂想中,當任何思想都失去了理智的力量時,他仍然提心吊膽生怕黑紗掉落。
其實,即使他那迷惘的靈魂會有所疏忽的話,坐在他枕邊的忠實伴侶也會轉過臉去為他遮住那副衰老的面孔;那在她最後一次看見時還是他正當盛年的韶秀容顏。
最後,瀕死的老人在精神與肉體的極度疲乏之中平靜地躺著,脈搏幾乎感覺不到,除了偶爾一陣深長而又不規律的呼吸預示靈魂即將離去以外,氣息也漸漸微弱了。
威斯伯利教區的教長走近床頭。
「可敬的胡波神甫,」他說道,「你解脫的時刻到了。你是不是已準備好撤除那隔絕現世和永生的屏障?」
胡波神甫開始時只輕輕把頭動了一下作為回答,後來,恐怕他的意思不夠明確,又勉強提起精神說道:「是的,」他有氣無力地說,「我的靈魂等待著這個時刻,已經疲憊不堪了。」
「你要考慮到,」克拉克教長接著說,「像你這樣一個畢生獻身於宗教的人,思想行為聖潔高尚,用凡人的尺度衡量可謂完美無瑕的典範,這樣一位教會長老,怎能給人留下話柄,玷污你身後的美名?我的兄弟,我請求你,不要讓這種事發生吧。在你走向永生的時候,讓我們有幸瞻仰你光輝的容顏吧。在撤除永生的屏障之前,讓我先掀去你臉上的這黑色的屏障吧。」
說著,克拉克就探身要去揭開這個多年的秘密。
這時,胡波牧師突然顯出這樣的力量,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他費力地從被子下面伸出雙手,死命按住了黑紗,決心作一番爭鬥,如果威斯伯利的教長竟跟垂死的病人動武的話。
「不!永遠不!」戴著面紗的教長叫道,「今生今世,絕對不!」
「莫測高深的老人!」嚇壞了的威斯伯利教長叫道,「你的靈魂是帶著怎樣可怕的罪孽去面臨最後的審判!」
胡波神甫快要斷氣了,最後的氣息在喉嚨裡咯咯作響,可是他雙手拼命向前摸索,抓住那即將逝去的生命,以便把話說完。
他甚至在床上坐起身來,在死神的懷抱中瑟瑟發抖,這時黑紗垂掛著,把整個一生的恐怖都聚集在一起了。
那情景可怕異常。神甫臉上常見的憂傷的苦笑又在黑紗的暗影後面若隱若現,逗留在他的嘴邊。
「你們為什麼獨獨見了我害怕發抖?」他說著用戴面紗的面孔朝著那些面色蒼白的圍觀者環視一周,「你們彼此見面也該發抖!男人躲開我,女人沒有惻隱之心,兒童驚叫跑開,只不過因為我的黑紗!其實它有什麼可怕,還不是由於隱約地象徵著的秘密?等有一天,等朋友和夫婦之間都能推心置腹,開誠相見,等人們再也不妄想逃避造物主的眼睛,卑鄙地藏匿自身罪惡的隱私,到那時,你們再為我這生死不離的象徵物而把我看作怪物吧!我看著我的周圍,啊!每一張臉上都有一面黑紗!」
聽眾驚恐地面面相覷,互相躲避,胡波神甫卻倒在枕頭上,成為一具面帶黑紗的死屍,慘澹的冷笑仍然掛在嘴角。
人們把他戴著面紗裝入棺材,戴著面紗埋進墳墓。
年復一年,青草在那塊墓地上生長了又枯萎,石碑上佈滿青苔,胡波神甫的臉龐也早已化為灰塵。
可是,想到它是在黑紗下面腐爛的,仍然使人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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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車其實就是人生吶】
這次分享的短篇,是芥川龍之介的作品〈礦車〉。
故事描述一個男孩良平,對於工人們推著礦車,有著濃厚的興趣。
他於是想方設法玩上了推車,最終卻......
一起來看看一個男孩的逐夢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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礦車 / 芥川龍之介
良平八歲那年,小田原和熱海之間開始鋪設小火車軌道。他每天都去村邊觀看這項工程。說是工程,其實只是用斗車裝運土方——不過良平正是對此頗感興趣而跑去觀看的。
裝好了土的斗車上站著兩個小工。斗車走的是下坡路,不用人推它自己就會飛跑起來。斗車搖晃著車的底座在前進,小工們那號衣的下擺隨風飄蕩,細長的路軌彎彎曲曲——瞅著這副情景,良平很想去當個土方小工。他還想和那些小工一起乘一下斗車,哪怕一次也是好的。斗車開到村邊的平地上以後,就在那裡自然而然地停下了。與此同時,小工們很輕巧地從斗車上跳下來,轉眼間,就把車斗裡的土全部傾倒在軌道的盡頭處了。接下來,小工們便一步步推著斗車,開始朝來時的路登坡上山。此時良平心想,即使乘不了斗車,但只要能推推它也是好的呀。
有一天黃昏——那是2月上旬的時候,良平領著比自己小兩歲的弟弟,以及一個和弟弟同歲的鄰居家的小孩,一起到停著斗車的村邊去。斗車黏滿了泥巴並排列在斜日餘暉之中。可是,除此而外,哪裡也看不見小工們的影子。三個孩子誠惶誠恐地去推最邊上的一輛斗車。三個人一齊使勁一推,斗車突然咕隆一晃,車輪轉動起來了。這一聲響嚇得良平汗毛一下子豎了起來。但車輪第二次發出聲響時,良平已經不再驚駭了。咕隆,咕隆……三個人的手一起推著斗車,斗車也隨著這聲響徐徐地沿著軌道往上爬。
沒一會兒,斗車走出一二十米遠,這時,軌道的坡度變陡了。三個人怎麼使勁推,斗車也紋絲不動,甚至動輒有隨著斗車一起被推回原處的可能。良平覺得已經可以了,於是就向比自己還小兩歲的兩個小孩打信號。
「來,上吧!」
他們同時鬆開了手,跳上斗車。起初,斗車只是徐徐而動,接著,眼看勢頭越來越猛,一口氣從軌道上溜了下去。路上所向披靡,風景撲面而來,好像一下子一劈而二似地向兩側分開,並在眼前迅速展開。薄暮微風拂面,足下斗車跳動——良平仿佛羽化而登仙了。
不過,兩三分鐘之後,斗車回到了終點,在原處停下了。
「來,再推一次。」
良平和這兩個比自己小的孩子一起,打算再一次往坡上推斗車。車輪還沒起動,他們忽然聽到背後有人的腳步聲。不僅如此,他們剛聽得腳步聲傳過來,這聲音馬上就變成了叫駡聲。
「他媽的!是和誰打過招呼來動斗車的?」
一個高個子小工站在那兒,他身穿一件舊號衣,斗上戴著一頂已經過了時令的麥秸草帽。
——看到這種態勢,良平已經和兩個小孩兒一起逃出十來米遠了。——自那以後,良平有事外出歸來時,即使看到斗車停在一個人影也不見的工地上,也不想第二次再乘乘看了。而那個小工叫駡時的姿態,一直到現在還清晰地銘刻在良平心上,在良平的腦海裡留下了深刻的記憶。一頂小小的黃色麥秸草帽浮現在薄暮的微明之中。——不過,就連這樣的記憶似乎也一年比一年模糊了。
又過了十幾天,良平一個人來到工地,他站在那裡看著斗車往上爬,這時正午已經過去了。除了裝土的斗車之外,良平看到有一輛斗車載著枕木從鋪設幹線用的粗軌上往坡上爬。推這輛斗車的是兩個年輕人。良平一見他倆,就感到他們身上有一種平易可親的氣質。
「這樣的人是不會訓斥我的。」——良平這樣想著,就向斗車奔去。
「叔叔,我也來幫你們推好嗎?」
其中有一個人,——穿著有條紋的襯衣正埋頭推著斗車的男工,果然不出良平所料,頭也沒抬一下,立即爽快地答了話。
「哦,來推吧。」
良平鑽進兩個男工之間,開始拼命地推起來。
「你這小鬼很有點勁啊。」
另一個男工,——他耳朵上夾著一支香煙,也這麼稱讚著良平。
推了一會兒之後,軌道的坡度逐漸變得平緩起來。「已經不用再推了。」——他們會不會馬上說這話了呢?良平心裡七上八下地嘀咕著。可是那兩個年輕的小工還是悶聲不響地繼續推他們的斗車,只是腰板比剛才挺得更直了。良平終於忍耐不住,戰戰兢兢地試探著:「一直照這樣推下去好嗎?」
「當然好嘍。」兩個男工同時回答。
良平心想:「真是和藹可親的人。」
再往前推了五六百米遠,軌道又一次碰上了陡坡。這裡,兩側是蜜橘園,不少橙黃色的果實沐浴在陽光下。
「還是上坡好,這樣,他們就可以一直讓我推下去啦。」——良平心裡這麼想,一邊使出全身的勁來推著斗車。
從蜜橘園中間往上推到最高處,軌道一下子急轉直下。身穿條紋襯衣的男工對良平喊了聲:「喂,上來。」良平立即舉腳躍上斗車。在三個人附著車身乘上來的同時,斗車已扇動著蜜橘園裡的香氣,在軌道上一股勁兒飛快地滑動起來。「乘斗車比推斗車要美得多呢。」——良平讓自己的外衣鼓著野風,一面想著這毋庸置疑的道理。「推著斗車前進的路程越長,回來時乘斗車的機會也越多。」——良平還這麼想過。
斗車一來到竹叢區,慢慢地停止了飛馳。三個人又像方才那樣,開始推起這輛沉重的斗車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竹叢已經不見了,代之而來的是雜樹林。這裡,上坡的路途上,到處都是落葉,連鏽得發紅的鐵軌都幾乎全被淹沒了。沿著這條路,斗車好不容易才登上坡頂。這時,只見藍霞遼海展開在懸崖峭壁的那一邊,洋面上寒意輕籠。與此同時,良平馬上清清楚楚地意識到,已經走到過分遠的地方來了。
三個人又乘上斗車,斗車沿著海的左邊滑行,同時從雜樹林的枝葉下鑽過。不過,良平此時的感覺已不像方才那樣興致勃勃了。「斗車馬上回去就好了。」——良平暗暗地禱念起來。當然,他自己也很清楚,不到達目的地,斗車也好,人也好,都還不能往回返。
接下來,斗車停在一個茶館前,茶館背靠開鑿過的山嶽,屋頂是用茅草葺的。兩個小工一走進店裡,就和背著乳兒的老闆娘搭著腔,一邊悠閒自得地又是喝茶又是吃點心。良平獨自一人在斗車周圍轉著,心裡焦躁不安。斗車底座堅實牢固,一路上飛濺在底座板上的泥巴這時已經乾了。
過了一會兒,他們從茶館出來,臨出來的時候,那個耳朵上夾著香煙的男工(此時已經不見香煙夾在耳朵上了),遞給站在斗車旁的良平一包用報紙包著的粗點心。良平冷冰冰地說了聲:「謝謝。」但他馬上又感到,這麼冷淡有點對不起那位男工。良平像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冷淡,就拿起一塊點心放進嘴裡。大概是因為用報紙包的緣故吧,點心沾染了一股油墨味。
三個人一邊推著斗車一邊沿著平緩的斜坡往上爬。良平雖然手扶斗車,但是心不在焉,他在想著別的事。
沿這個山坡一直往前下到坡腳,這裡又有一個茶館,它和前面的那一個差不多。兩個小工進入茶館以後,良平坐在斗車上,一心記掛著回去的事。茶館前的梅花已開放,照射在梅花上的夕陽在一點點地消失。「太陽就要下山了。」——良平這麼一想,覺得不能再這麼稀裡糊塗地坐下去了。他時而踢踢斗車的車輪,儘管明明知道自己一個人沒法動一下斗車,但還是哼哼唧唧地不時試著推一下車子,——他借此來排遣煩惱。
可是兩個小工一出來,他們就把手搭在斗車的枕木上,一邊漫不經心地對良平這樣說:「你可以回去了。我們今天得在對面住一宿。」
「回家太晚了的話,你家裡也許要不放心了呢。」
良平刹那間瞠目結舌地怔住了。天色快黑下來了,雖說去年歲暮時分,自己和母親一起趕路去過岩村,可是今天的路程有去年三四倍遠,而且現在必須自己一個人走回家去,——良平一下子明白過來是這麼回事了。他幾乎要哭出來,然而哭又何濟於事呢?良平覺得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他向這兩個年輕的小工很不自然地鞠了個躬告辭之後,就拼命地順著軌道跑步前進。
良平不顧一切地沿著軌道的一側不停地奔跑著,過了一會兒,良平發覺兜裡的那包點心變得礙手礙腳起來,他就把點心拋到路旁不要了,接著又把腳上的木底草履也脫下丟棄了。於是,小石子直接侵入到薄薄的布襪子裡,不過腳倒是輕得多了。良平感覺到海洋是在左邊,他就這樣跑上了陡坡。有時眼淚要往上湧,臉就自然而然地歪扭了。——即使勉強忍住了淚,可鼻子總不停地抽嗒作響。
良平從竹叢邊穿過時,日金山天際的晚霞已經開始消斂。良平越發焦慮不安起來。也許是去和來情況有所不一樣的緣故吧,景色的不同也令人擔心和不安。這時,良平感到衣服都已經被汗水所浸透,但自己還得像剛才那樣繼續拼命趕路,於是他就把和服外褂脫下丟在路邊了。
來到蜜橘園的時候,周圍越來越暗了。「只要能保住性命——」良平一邊這樣想著,一邊連滑帶跌地繼續趕路。
好不容易在遠處的暮靄當中顯出村邊工地的影子。這時,良平咬咬牙不由得要哭,他哭喪著臉,但終於沒有哭出來,又繼續向前奔跑起來。
進入自己的村子一看,左右兩側的人家,電燈都已經亮了。在電燈光下,良平自己也很清楚地看到,從他汗涔涔的頭上直冒熱氣。正在井邊汲水的婦女們,以及正從田裡歸來的男人們,看到良平氣吁吁地跑來,都向著良平發問:「噯,怎麼回事啊?」然而良平卻默默無言地從雜貨店、理髮店這些通亮的房屋前奔了過去。
良平一跑進自己家門,終於止不住扯著嗓子哇地哭出了聲音。這一聲哭喊,一下子就使父母親聚集到良平身邊來了。尤其是母親,她一面說著些什麼一面抱起良平來。可是良乎拳打腳踢地折騰著,一邊還在繼續不停地啜泣。大概是因良平的哭聲太厲害了,住在鄰近的三四個婦女也集聚到良平家昏暗的大門口來了。父母親當然是不消說了,連門口的這些人也都異口同聲地詢問起良平哭泣的原因來。可是無論問什麼,良平只好一門心思地大聲哭泣。打那麼遠的地方一鼓作氣地跑來,只要一回想起剛才路上的淒涼,良平覺得,無論自己怎麼放開嗓子不停地啼哭,總有一種沒法得到滿足的情緒在向自己襲來……
良平在二十六歲的那一年,帶著妻子兒女一起來到東京。這時,他在一個雜誌社的二樓,手拿紅筆做著校對工作。可是,不知怎麼一來,而且毫無理由,良平有時會回憶起自己小時候的那件事情。毫無理由可循嗎?——塵世的操勞使良平疲於奔命,他眼前浮現出一條道路,它和從前的那條一樣,路上,竹林昏暗微明,坡道陂陀起伏,是一條細細長長、斷斷續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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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車其實就是人生吶】
這次分享的短篇,是芥川龍之介的作品〈礦車〉。
故事描述一個男孩良平,對於工人們推著礦車,有著濃厚的興趣。
他於是想方設法玩上了推車,最終卻......
一起來看看一個男孩的逐夢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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礦車 / 芥川龍之介
良平八歲那年,小田原和熱海之間開始鋪設小火車軌道。他每天都去村邊觀看這項工程。說是工程,其實只是用斗車裝運土方——不過良平正是對此頗感興趣而跑去觀看的。
裝好了土的斗車上站著兩個小工。斗車走的是下坡路,不用人推它自己就會飛跑起來。斗車搖晃著車的底座在前進,小工們那號衣的下擺隨風飄蕩,細長的路軌彎彎曲曲——瞅著這副情景,良平很想去當個土方小工。他還想和那些小工一起乘一下斗車,哪怕一次也是好的。斗車開到村邊的平地上以後,就在那裡自然而然地停下了。與此同時,小工們很輕巧地從斗車上跳下來,轉眼間,就把車斗裡的土全部傾倒在軌道的盡頭處了。接下來,小工們便一步步推著斗車,開始朝來時的路登坡上山。此時良平心想,即使乘不了斗車,但只要能推推它也是好的呀。
有一天黃昏——那是2月上旬的時候,良平領著比自己小兩歲的弟弟,以及一個和弟弟同歲的鄰居家的小孩,一起到停著斗車的村邊去。斗車黏滿了泥巴並排列在斜日餘暉之中。可是,除此而外,哪裡也看不見小工們的影子。三個孩子誠惶誠恐地去推最邊上的一輛斗車。三個人一齊使勁一推,斗車突然咕隆一晃,車輪轉動起來了。這一聲響嚇得良平汗毛一下子豎了起來。但車輪第二次發出聲響時,良平已經不再驚駭了。咕隆,咕隆……三個人的手一起推著斗車,斗車也隨著這聲響徐徐地沿著軌道往上爬。
沒一會兒,斗車走出一二十米遠,這時,軌道的坡度變陡了。三個人怎麼使勁推,斗車也紋絲不動,甚至動輒有隨著斗車一起被推回原處的可能。良平覺得已經可以了,於是就向比自己還小兩歲的兩個小孩打信號。
「來,上吧!」
他們同時鬆開了手,跳上斗車。起初,斗車只是徐徐而動,接著,眼看勢頭越來越猛,一口氣從軌道上溜了下去。路上所向披靡,風景撲面而來,好像一下子一劈而二似地向兩側分開,並在眼前迅速展開。薄暮微風拂面,足下斗車跳動——良平仿佛羽化而登仙了。
不過,兩三分鐘之後,斗車回到了終點,在原處停下了。
「來,再推一次。」
良平和這兩個比自己小的孩子一起,打算再一次往坡上推斗車。車輪還沒起動,他們忽然聽到背後有人的腳步聲。不僅如此,他們剛聽得腳步聲傳過來,這聲音馬上就變成了叫駡聲。
「他媽的!是和誰打過招呼來動斗車的?」
一個高個子小工站在那兒,他身穿一件舊號衣,斗上戴著一頂已經過了時令的麥秸草帽。
——看到這種態勢,良平已經和兩個小孩兒一起逃出十來米遠了。——自那以後,良平有事外出歸來時,即使看到斗車停在一個人影也不見的工地上,也不想第二次再乘乘看了。而那個小工叫駡時的姿態,一直到現在還清晰地銘刻在良平心上,在良平的腦海裡留下了深刻的記憶。一頂小小的黃色麥秸草帽浮現在薄暮的微明之中。——不過,就連這樣的記憶似乎也一年比一年模糊了。
又過了十幾天,良平一個人來到工地,他站在那裡看著斗車往上爬,這時正午已經過去了。除了裝土的斗車之外,良平看到有一輛斗車載著枕木從鋪設幹線用的粗軌上往坡上爬。推這輛斗車的是兩個年輕人。良平一見他倆,就感到他們身上有一種平易可親的氣質。
「這樣的人是不會訓斥我的。」——良平這樣想著,就向斗車奔去。
「叔叔,我也來幫你們推好嗎?」
其中有一個人,——穿著有條紋的襯衣正埋頭推著斗車的男工,果然不出良平所料,頭也沒抬一下,立即爽快地答了話。
「哦,來推吧。」
良平鑽進兩個男工之間,開始拼命地推起來。
「你這小鬼很有點勁啊。」
另一個男工,——他耳朵上夾著一支香煙,也這麼稱讚著良平。
推了一會兒之後,軌道的坡度逐漸變得平緩起來。「已經不用再推了。」——他們會不會馬上說這話了呢?良平心裡七上八下地嘀咕著。可是那兩個年輕的小工還是悶聲不響地繼續推他們的斗車,只是腰板比剛才挺得更直了。良平終於忍耐不住,戰戰兢兢地試探著:「一直照這樣推下去好嗎?」
「當然好嘍。」兩個男工同時回答。
良平心想:「真是和藹可親的人。」
再往前推了五六百米遠,軌道又一次碰上了陡坡。這裡,兩側是蜜橘園,不少橙黃色的果實沐浴在陽光下。
「還是上坡好,這樣,他們就可以一直讓我推下去啦。」——良平心裡這麼想,一邊使出全身的勁來推著斗車。
從蜜橘園中間往上推到最高處,軌道一下子急轉直下。身穿條紋襯衣的男工對良平喊了聲:「喂,上來。」良平立即舉腳躍上斗車。在三個人附著車身乘上來的同時,斗車已扇動著蜜橘園裡的香氣,在軌道上一股勁兒飛快地滑動起來。「乘斗車比推斗車要美得多呢。」——良平讓自己的外衣鼓著野風,一面想著這毋庸置疑的道理。「推著斗車前進的路程越長,回來時乘斗車的機會也越多。」——良平還這麼想過。
斗車一來到竹叢區,慢慢地停止了飛馳。三個人又像方才那樣,開始推起這輛沉重的斗車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竹叢已經不見了,代之而來的是雜樹林。這裡,上坡的路途上,到處都是落葉,連鏽得發紅的鐵軌都幾乎全被淹沒了。沿著這條路,斗車好不容易才登上坡頂。這時,只見藍霞遼海展開在懸崖峭壁的那一邊,洋面上寒意輕籠。與此同時,良平馬上清清楚楚地意識到,已經走到過分遠的地方來了。
三個人又乘上斗車,斗車沿著海的左邊滑行,同時從雜樹林的枝葉下鑽過。不過,良平此時的感覺已不像方才那樣興致勃勃了。「斗車馬上回去就好了。」——良平暗暗地禱念起來。當然,他自己也很清楚,不到達目的地,斗車也好,人也好,都還不能往回返。
接下來,斗車停在一個茶館前,茶館背靠開鑿過的山嶽,屋頂是用茅草葺的。兩個小工一走進店裡,就和背著乳兒的老闆娘搭著腔,一邊悠閒自得地又是喝茶又是吃點心。良平獨自一人在斗車周圍轉著,心裡焦躁不安。斗車底座堅實牢固,一路上飛濺在底座板上的泥巴這時已經乾了。
過了一會兒,他們從茶館出來,臨出來的時候,那個耳朵上夾著香煙的男工(此時已經不見香煙夾在耳朵上了),遞給站在斗車旁的良平一包用報紙包著的粗點心。良平冷冰冰地說了聲:「謝謝。」但他馬上又感到,這麼冷淡有點對不起那位男工。良平像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冷淡,就拿起一塊點心放進嘴裡。大概是因為用報紙包的緣故吧,點心沾染了一股油墨味。
三個人一邊推著斗車一邊沿著平緩的斜坡往上爬。良平雖然手扶斗車,但是心不在焉,他在想著別的事。
沿這個山坡一直往前下到坡腳,這裡又有一個茶館,它和前面的那一個差不多。兩個小工進入茶館以後,良平坐在斗車上,一心記掛著回去的事。茶館前的梅花已開放,照射在梅花上的夕陽在一點點地消失。「太陽就要下山了。」——良平這麼一想,覺得不能再這麼稀裡糊塗地坐下去了。他時而踢踢斗車的車輪,儘管明明知道自己一個人沒法動一下斗車,但還是哼哼唧唧地不時試著推一下車子,——他借此來排遣煩惱。
可是兩個小工一出來,他們就把手搭在斗車的枕木上,一邊漫不經心地對良平這樣說:「你可以回去了。我們今天得在對面住一宿。」
「回家太晚了的話,你家裡也許要不放心了呢。」
良平刹那間瞠目結舌地怔住了。天色快黑下來了,雖說去年歲暮時分,自己和母親一起趕路去過岩村,可是今天的路程有去年三四倍遠,而且現在必須自己一個人走回家去,——良平一下子明白過來是這麼回事了。他幾乎要哭出來,然而哭又何濟於事呢?良平覺得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他向這兩個年輕的小工很不自然地鞠了個躬告辭之後,就拼命地順著軌道跑步前進。
良平不顧一切地沿著軌道的一側不停地奔跑著,過了一會兒,良平發覺兜裡的那包點心變得礙手礙腳起來,他就把點心拋到路旁不要了,接著又把腳上的木底草履也脫下丟棄了。於是,小石子直接侵入到薄薄的布襪子裡,不過腳倒是輕得多了。良平感覺到海洋是在左邊,他就這樣跑上了陡坡。有時眼淚要往上湧,臉就自然而然地歪扭了。——即使勉強忍住了淚,可鼻子總不停地抽嗒作響。
良平從竹叢邊穿過時,日金山天際的晚霞已經開始消斂。良平越發焦慮不安起來。也許是去和來情況有所不一樣的緣故吧,景色的不同也令人擔心和不安。這時,良平感到衣服都已經被汗水所浸透,但自己還得像剛才那樣繼續拼命趕路,於是他就把和服外褂脫下丟在路邊了。
來到蜜橘園的時候,周圍越來越暗了。「只要能保住性命——」良平一邊這樣想著,一邊連滑帶跌地繼續趕路。
好不容易在遠處的暮靄當中顯出村邊工地的影子。這時,良平咬咬牙不由得要哭,他哭喪著臉,但終於沒有哭出來,又繼續向前奔跑起來。
進入自己的村子一看,左右兩側的人家,電燈都已經亮了。在電燈光下,良平自己也很清楚地看到,從他汗涔涔的頭上直冒熱氣。正在井邊汲水的婦女們,以及正從田裡歸來的男人們,看到良平氣吁吁地跑來,都向著良平發問:「噯,怎麼回事啊?」然而良平卻默默無言地從雜貨店、理髮店這些通亮的房屋前奔了過去。
良平一跑進自己家門,終於止不住扯著嗓子哇地哭出了聲音。這一聲哭喊,一下子就使父母親聚集到良平身邊來了。尤其是母親,她一面說著些什麼一面抱起良平來。可是良乎拳打腳踢地折騰著,一邊還在繼續不停地啜泣。大概是因良平的哭聲太厲害了,住在鄰近的三四個婦女也集聚到良平家昏暗的大門口來了。父母親當然是不消說了,連門口的這些人也都異口同聲地詢問起良平哭泣的原因來。可是無論問什麼,良平只好一門心思地大聲哭泣。打那麼遠的地方一鼓作氣地跑來,只要一回想起剛才路上的淒涼,良平覺得,無論自己怎麼放開嗓子不停地啼哭,總有一種沒法得到滿足的情緒在向自己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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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請問有沒有類似文風的作者可以追呢?
八卦修真界,噩夢跟彩蛋都已經二三刷了~文荒中
喜歡恐怖或腦洞大的無限流
謝謝 :)
P.S. 話說作者的圍脖說噩夢已經寫了五萬字了
好像是打算寫個番外噩夢 2.5,所以今年不寫 3 了(大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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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76.236.28.149 (美國)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YuanChuang/M.1594058727.A.2CD.html
好希望有小克的同人文(阿蒙x小克是我本命
垃圾桶撿男友還不錯,有些副本很萌>///<
※ 編輯: smi1e (76.236.28.149 美國), 07/07/2020 04: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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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smi1e (76.236.28.149 美國), 07/07/2020 07:4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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