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怡辰：
謝謝妳的來信，我當然記得這件事，那時妳在網路上分享，一位孩子在日記上寫著「我終於敢問問題」，底下留言是一片鼓勵與讚美，但我更想問的是，孩子以前為什麼不敢問？
或許是因為記者之職，我從來沒有什麼不敢問的問題，當然我還是菜鳥時，也是把問題悶在心裡，聽著其他前輩發問，慢慢地我也能說出一個又一個問題，最後總覺得採訪時間太短、能寫的篇幅太少，我還問不夠呢！
想想十年前，在大學課堂上，我還是個不曾提問的學生呢，而再往前追溯，高中、國中、國小，我都是不太提問、也不太想舉手發言。究竟是為什麼？我想藉由這封信好好的思考這件事。
國中一年級剛開學的第一週，英文老師問：「大家都有去補習，先學過ＫＫ音標了嗎？」我感到錯愕，還來不及舉手否認，班上多數同學大喊：「有！」老師逕自宣布：「那我們就跳過不教了。」孩提時代的同儕壓力，擔心被取笑的羞恥感，都讓我瞬間失去勇氣，忍不住懷疑，沒有補習是我錯了嗎？大家是不是會覺得我家裡很窮，連補習費都付不出來？
接下來許多課堂時光，我就這樣不懂裝懂、不會裝會的矇混過去了，聽不懂的英文單字、搞不懂原理的化學公式，上大學後沒能讀透的傳播理論。其他同學是和我一樣畏懼發問、害怕被別人知道自己不夠聰明，擔心被責怪是自己有問題，還是大家真的都懂了？如果是後者，那我更不敢問了。
反正不問問題，對我來說本來就不是難事。成長於威嚴管教的家庭，冰箱上有好幾根「家法」隨時等待伺候著，多問兩句就是「囝仔人有耳無嘴」，多講兩句就是「應喙應舌」，如果是父母不認同、不了解的事，又成了「假鬼假怪」，哇，我們竟然有這麼多詞彙去對付孩子的好奇心。
既然爸媽不打算聽，我也學會了不再多說。國二時為了練習啦啦隊，同學約好清晨六點到校，沒有人到，只有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校園等，不說；高中在擁擠的公車上遇到色狼，在離家不遠的巷子被陌生男子攔下來，倉皇逃跑回家，不說；上大學不小心誤催同學機車油門，沒停妥的機車衝出去，我摔傷了，還被受損的車主獅子大開口要求不合理的賠償金，我還是沒說。
有一天回家，發現媽媽將我的日記攤開，放在客廳桌上，質問裡頭寫的是什麼意思，我反問：「為什麼偷看日記？」「妳放著就是要讓別人看不是嗎？」不是的，媽媽，我放在自己的桌上，寫在自己的日記本裡，就意味著我不打算告訴妳這些事了，至少不是現在。後來我連日記也不寫了。
我發現自己還是一個不能問也不能說的孩子。
又過了十多年，從頭回想這些事，我試著將媽媽當時的行為視為關心，我在想，不管是媽媽還是爸爸，在他們成長過程中，或許也沒有機會去多問多說多想，去承認自己的不安、抒發情緒，以至於他們盡力讓孩子衣食無憂之餘，沒有更多能量去照顧孩子的心。
而他們（與當年的老師們）面對資訊來源豐富的我輩，自然對各式各樣的問題感到棘手，知識性的或許還能從經驗或是百科全書裡找到答案，但對於哲學性的思考、對制度的質疑，「為什麼一定要上學？」「為什麼人會死？」「為什麼我是我？」這種無法三言兩語說明的問題，或是說了也說不清的解釋，只能輕描淡寫的帶過去，當換來更無窮止盡的「為什麼」時，就會變成「見笑轉生氣」。
對於無法回答的問題、被孩子明白點出的錯誤，為什麼成人總是惱羞成怒，我們自覺不夠聰明，因無法滿足孩子感到焦慮，轉變成怒氣去抑制孩子繼續發問發言，既然如此，我們還能說「孩子，我希望妳比我強」嗎？明明那麼多的父母無法坦然接受孩子出乎意料的成長與智慧。
即便現在我已經是三十多歲的成年人，回家和爸媽偶然談起某些社會議題或是教養子女的方式時，我的經驗、作法與思考還是被一口否決，不過現在我已經能坦然接受，我們就是身處於不同時代的人，擁有不同的成長背景與生活經驗，爸媽以他們熟悉的經驗養育我，最後我還是長成了超乎他們能預想的模樣，這時候我依舊選擇不說，只是尊重彼此的個體差異了。
我兒子已經快三歲，他從早到晚有說不完的話：不要換尿布、要穿葡萄色的衣服、想穿那雙鞋、不想去公園、要到沙坑玩、不要吃義大利麵、要喝果汁、不要洗澡、要自己刷牙、不要睡覺、要唸兩本故事書…，一連串的轟炸，直到他閉上雙眼沉沉入睡，家裡才能安靜下來。情緒好的時候，我會有問有答，甚至他問一題我反問三題，但還是有某些時候，特別是趕時間時，覺得煩死了，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當我發現自己說出「沒有為什麼」時，嚇了好大一跳！一瞬間好多事都跳入了腦海裡。兒子會看我的臉色了，當我說話不耐煩時，他會變得沉默，眼睛牢牢盯著我看，他在意我的情緒起伏，常常問：「媽媽，妳現在開心了嗎？」這句話總是讓我自責，我只能一再解釋，媽媽真的沒有不開心，媽媽只是事情太多，心裡很煩，說話口氣就不好，對不起，對不起。
和孩子說對不起、承認自己有所不知，哪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只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坦承、虛心接受指教、樂於學習的人，我不夠聰明，但還算勤快，當孩子想探尋每件事背後的原因，想進一步得到答案時，我就和他一起努力，一起思考，一起打破不合理的限制。
每天睡前，我們都會聊聊這天最快樂的事，讓人難過、生氣的事，無論事大事小，都認真傾聽，我知道有一天他會找到更想訴說心情的對象，不過既然現在這個角色由我負責，那麼我就會盡全力做好。
愛妳的淑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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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辰的來信： https://goo.gl/OvNY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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