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一個人，其實是很輕易就發生的事情。這些年來發生隨機殺人案件，民眾都會很不安、很憤怒、「台灣怎麼了」，可是這種事情在移工、所謂「外勞」身上，是日常，不被看見的殺人案件隨時在零點幾秒以內發生，被害者甚至被檢討「都是你不小心」，要賠償就挨批「死要錢」。
外勞被機器夾斷哪裡的新聞可能已經頻繁到一個眾人無感的程度了，可是關於「斷手」是怎麼一回事，採訪時，來自越南的阿河給我一組他受傷當下撐著斷手、請同事拍下的照片，「斷手」的真實場景是這樣的──他蹲在地上，原先完整的手臂被斬成3截，只能靠著一束束鮮紅肌肉、皮膚勉強拉扯才沒直接墜地。
很痛，一定很痛，你能想像自己的手變成這樣是什麼感覺嗎？近9個月來的專題寫作，我被迫看著的是就是這樣很清晰的、根本就是殺人的現實──頭顱被捲入傳動軸斷頭死、全身捲入麵粉機傷重死、玻璃剜掉手臂大塊肉、資源回收廠機械軋斷腿、工廠燃料爆炸全身燒毀、更常見的就是被機器軋斷手，受傷的外勞幾乎都是年紀輕輕，他們積欠高額仲介費、抵押田地跟房子、來到台灣只為了給家人更好的生活，卻在台灣被毀掉後半生，甚至連命都沒了。
據勞動部統計，請領勞保職災給付外籍工作者人次，光2019年有1502人，其中每年失能、死亡者合計約莫300人──這不只是「一年有300個外勞因為職災失能或死掉了」這樣抽象的事情，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機器切斷手、被機器絞斷頭這種血淋淋的事件，一年就發生了快300次，幾乎天天都在發生。
這只是有被勞動部知道的受害者人數、能成功申請到勞保的外勞，在這之外還有更多勞動部無法掌握的，是我採訪的仲介阿勝（化名）說的，當一個移工被雇主虐待、為了趕快還完高額仲介費不得不逃跑，他的身份就成了「非法」，當他的手斷了、腳斷了、全身皮膚被燒傷了、下半輩子都被毀了，雇主因為害怕雇用非法移工被查緝，有些仲介會把這些重傷的勞工「放生」、丟包到醫院門口已是仁至義盡；或是像TIWA的秀蓮、監委王美玉與王幼玲說的，究竟有多少雇主沒通報職災、包個10萬元紅包就要受傷的人回去家鄉，勞動部沒統計，無從得知。
至於這些血淋淋的事件是怎麼發生的，說真的，荒謬到可以。「外勞職災，通常發生在雇主對速度、產量的要求。」因為求快犧牲掉一個人的未來、甚至人命，TIWA的秀蓮看過很多。
漁工穿救生衣會妨礙行動、撈漁獲會變慢，所以不准穿，他就溺死了；工廠車床安全裝置偵測到手就會停掉，走走停停很妨礙生產速度，雇主乾脆關掉，就有人的手被活生生切下來了；資源回收廠壓扁回收物的巨大機器有安全裝置、用踏板防止工人誤入，但會妨礙速度的踏板被拆掉了，有個工人剛好放回收物進去、來不及閃，他的腳就被壓斷了。
一條人命是如此貴重，某些台灣雇主對待一條人命的態度卻是那樣輕巧，隨隨便便，弄死了一個有孩子在期待他回家的爸爸、爸媽期待她回家的女孩、強忍辛苦賺錢為了讓家人過更好的年輕人們。
這真的不是殺人嗎？不是蓄意嗎？一個雇主把移工手弄斷、下半輩子都無法工作了、甚至被「化骨水」濺到連命都沒了，卻有民眾嫌求償的外勞與家屬是「死要錢」，這不是檢討被害者嗎？
雖然「移工」是個比較政治正確的說法，我到現在還是很堅持講「外勞」，因為他們依然被視為「外」，是「勞」，而非「人」。
我不會忘記，當桃園市群眾服務協會的汪英達跟我說有新聞說外勞頭被捲進機器慘死，我回頭在在電腦打上「移工」、「外勞」、「工廠」還有聳動的「斷頭」、「爆頭」等字詞搜尋，3分鐘以內就找到1則報導，是2019年8月底桃園一名泰籍勞工衣服被傳動軸螺栓勾住、整個人捲入傳動軸斷頭慘死，這一條人命，沒有提供護罩護圍的工廠最後只賠170萬；我也不會忘記，當我看到新北勞工局資料說有個移工被捲進麵粉機裡頭死了，我搜尋地點跟工廠，馬上就找到豆蘇朋泡芙有外勞捲進麵粉機死掉的新聞，你的泡芙，誰人的性命。
太快了，太容易找到了，就是因為這樣殺人的事情太常發生了。
「大家常說的『吃人勞動市場』是一個概念性的形容，但對我們來說卻是現實，我們看到它怎麼『吃人』、『吃』了什麼地方，血淋淋看到現實坐落在人身上是什麼感覺……」TIWA的秀蓮當初講的這段話，我到後來，看到一次都會痛一下。
我明白以下落落長的專題報導應該沒太多人想看，不過有機會的話，還請一起看看吧。關於這些飄洋過海的年輕人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發生、該怎麼避免、還有那個勞動部到底在幹嘛──我想，「殺人」這事是絕對不該發生的，但在我發文的此刻，嗯，台中又有一個人死掉了，新聞是這樣寫的：
「一名泰籍移工在工作時，失足摔落煤渣攪拌爐，被救出時頭顱已嚴重變形，緊急送醫搶救，仍宣告不治死亡......」
工廠吃人血汗錄1》一年1502移工罹災悲歌 機器捲夾斷手斷頭如真實版「絕命終結站」
https://www.storm.mg/article/2778396
工廠吃人血汗錄2》越南移工拍下最震撼斷肢現場：我來台灣本來是兩個手，現在變這樣子…
https://www.storm.mg/article/2775556
工廠吃人血汗錄3》工作斷手毀掉後半生、老闆只賠10萬，最底層勞工淪「報廢品」求助無門
https://www.storm.mg/article/2777840
工廠吃人血汗錄4》印尼女孩來台做豆皮卻換得滿手爛皮，「職災隱形受害者」無處申冤悲歌
https://www.storm.mg/article/2775558
如果想改變什麼，也懇請關注 TIWA台灣國際勞工協會、 移工在台灣（桃園市群眾服務協會），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或是捐款的地方吧。這些團體一直以來都承受這些最心碎的故事，去接住這些社會最不被看見、最黑暗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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