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莞約在淡水的某家咖啡屋見面，但這只是前奏，我們真正的目的不是喝咖啡，而是準備前往咖啡屋隔壁巷子裡的一戶民宅，為的是去見一個聽說會看前世的美國人Thomas。
Thomas是寧寧介紹給小莞的，寧寧去找過Thomas許多次，據她的說法，Thomas看得很準，然而Thomas可不好約，即使他的收費稱得上昂貴，依然時段難求，大概是太多人想知道自己的前世了吧。小莞一個月前即與Thomas訂下今日之約，問我想不想陪她來一趟淡水？因為好奇的緣故，我當然是答應了。
Thomas的家在某社區的一樓，門口有個小小的院子，花木扶疏，優雅怡人，但也就是一般民宅的樣子，看不出裡面住著一個神秘的高人。Thomas本人則意外地年輕，看上去大約三十歲，身材修長，氣質非凡，有一雙淡藍得接近透明的眼睛，他的感覺有點像是我喜歡的英國演員Jeremy Irons，而且他竟然說得一口流利又典雅的中文。
Thomas先是招待我們在他那非常峇里島風格的客廳裡喝了上好的咖啡，又享用了來自印度的甜食，然後他問小莞為什麼找他？小莞說：
「我想知道，我和我的前男友前世是什麼關係？」
小莞在半年前與俊介分手，一直走不出情傷。也難怪她，畢竟那是12年的感情。俊介是日本人，住在東京，他們的戀情一直是遠距離。這些年來，俊介到台北就住在小莞那佈置得溫馨舒適的房子裡，過著短暫的甜蜜生活。小莞有假也都直飛東京，她早已見過俊介的父母，與他們一家相處融洽。
兩人是以結婚為前提在交往的，只是卡在婚後要以誰的國家為家的難題。前些日子，為了與心愛的男人長相廝守，小莞終於決定放棄台北的一切，準備當個東京新娘了。於是她先是婉拒了公司要升她為主管的好意，接著處理所有的一切，連房子都賣了，她想以清爽的心情開始她的主婦生活。
但就在她買好機票的那天，俊介卻在Skybe的視訊中告訴她，因為實在無法拒絕上司夫人的說媒，他已與別的女人訂了婚。這個決定早在三個月前已成定局，那時小莞還沒辭職，也還沒賣房子，他卻一直拖著不敢告訴她，直到她都要飛去靠他了，實在瞞不住了，他才在最後一刻和盤托出。
青天霹靂，小莞淚如雨下問俊介：「告訴我，你真的愛我嗎？如果你愛我，怎麼會這樣對我？」
他在那頭沉默良久，才吶吶地說：「我愛過妳，但是現在……啊，抱歉，其實我也不知道了……」
於是小莞12年來的青春歲月和情感，忽然成了一個謎，而她原本的工作、房子和一切，都因為這個謎而瞬間灰飛煙滅。
但小莞堅持要一個答案，既然她機票都買好了，所以她還是希望飛東京一趟，去和俊介面對面談個清楚，他卻一臉慌張的模樣，在視訊那頭搔頭：「這樣不好吧，妳要來，我很為難的，被她撞到怎麼辦？」
聽到這番話，小莞完全心灰了。她不發一語關上Skybe，撕掉了那張機票。
然後很長一段時間，她居無定所，住在飯店裡，不想面對任何人。只有在苦悶到快要發瘋的夜晚，會打電話給我，哭著問，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在她身上？
我說，任何事會發生在任何人身上，每個人都有獨特的人生功課。
我說，這是一場噩夢，妳要快快醒來，看穿虛妄，然後忘掉它。
我說，那個男人不值得妳傷心，也幸好是在婚前發現他是這樣的人，所以妳該慶幸一切都還不晚。
我說……
但小莞依然耿耿於懷。
寬恕那個男人很難，但我想小莞其實更難原諒的是自己，因為她竟然如此昏昧，沒有看出她花了這麼長的時間去愛的人，個性裡其實有著殘酷又軟弱的部份，使得她給了他機會來辜負自己。
這兩個月來，她稍微振作了，租了房子，也開始留意下一個工作。但總是神色寡歡。「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在我身上？」夜晚的電話裡，她還是會這麼幽幽地問。
我想她依然想要一個答案，所以才有了今日之約。
小莞說要知道與前男友的前世關係，Thomas沒多問什麼，就站起身來，把我們帶進了書房。
書房走簡約風格，白色桌椅，白色書櫃，白色牆面，與一張深藍色的長沙發。Thomas要小莞坐在沙發一邊，他坐在另一邊，然後他執起她的手，五指輕輕按著她的脈博，開始說起了小莞的某個前世。
「我看見，應該是希臘時代，有一座神廟，妳是個女祭司，穿著長長的白色袍子，妳的感覺看起來很驕傲，因為妳傳達神的旨意，每個人都要尊崇妳……」Thomas望著眼前的白牆，彷彿那上面有畫面似的，「我看見，有個婦人，抱著一個嬰孩，她很窮，衣服破爛，孩子臉色紅紅的，正在發燒……婦人走進神廟，有人在倒水給那個婦人喝，但妳說她很髒，玷污了神聖之地，叫人把她趕出去…」Thomas頓了一下，又說，「那個婦人就是妳的前男友，你們的關係是從那一世開始的。」
接著Thomas又說了另一世，那是十字軍東征的時代，小莞和俊介是同袍關係，但在戰場上面臨生死存亡之際，俊介為了逃命而丟下了負傷的小莞。
再一世，中國唐朝，小莞是赴京應考的鄉下書生，掄元得到官職，就忘了曾經立有盟約的青梅竹馬，那個女人苦苦等不到小莞回鄉娶她，只好嫁給自己不愛的男人，婚後不到一年即鬱鬱寡歡而死。那個女人就是俊介。
還有下一世，日本幕府時代，小莞是武士之女，俊介則隸屬於敵方組織，兩人相遇就註定了是一場秘密的苦戀，後來這場不見容於現實的戀情還是被俊介的上級知道了，他的處境岌岌可危。為了表達效忠來自保，俊介於是利用與小莞幽會的時機，潛入她家，殺掉了她的父親，犧牲小莞來將功贖罪。
在Thomas敘述這一切時，小莞的表情平靜，眼中卻含著淚。
「我看見，妳和妳前男友之間的關係，生生世世就是互相背叛與虧欠。」Thomas緩緩地說，「你們之間的課題，在於寬恕與放下。」
她點點頭，淚水終於流了下來。
時間到了，Thomas把我們送到門口，微笑著道再見。
我們又回到隔璧巷子的咖啡屋。小莞啜著咖啡，臉上這半年來的黯影都不見了，彷彿卸下了原先怨恨的包袱，她看來豁然開朗。
「原來如此，所以是我一開始傷害了俊介，我們才這樣不斷糾葛下來，我負他，他負我，沒完沒了。那麼我得寬恕他，然後放下他，這樣我們下一世才不會又負來負去。」
是這樣嗎？哪一段感情、哪一種關係，不是都要寬恕與放下？Thomas對小莞說的那番結論其實適合所有人。
他真的看見了那些前世嗎？也許Thomas只是一個非常會說故事的美國人，懂得心理學裡的故事療癒法，畢竟他所說的一切都無法驗證。
但我還是點頭，表示同意。
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總之小莞得到了她想得到的。其實，她要的不過就是走出情傷，所以是真是假又有什麼關係呢？
愛情本來就是非理性的，或許，放下愛恨的契機，需要的也是一個非理性的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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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前世與前男友
作者：彭樹君
刊於皇冠雜誌739期‧2015九月號／「聽樹君說故事」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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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樹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