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斑馬・這隻斑馬(上)】
——夏宇/李格弟詩意/通俗之間
◎小編王一平賞析
《那隻斑馬》與《這隻斑馬》是夏宇於2010年出版的詩詞集,收錄她自1984年起,以李格弟名義發表的流行曲歌詞。兩本詩詞集內文相同,惟呈現與排版迥異:前者色彩斑爛,後者黑白相間。
七彩的《那隻斑馬》自由奔放,透過機械截切,每頁紙上下再一分為二,隨機率拼湊出一首一首上下文斷裂、意象跳躍的詩篇。作者的行文脈絡雖遭打亂,163首詞的生命力與可讀空間卻因而無限擴張。黑白的《這隻斑馬》免於截切,頁面與結構完整、附目錄,結尾另附H與L對談,亦即夏宇與李格弟間的自我答問。
筆者好奇,作為詩人的夏宇如何以李格弟之名在商業導向的流行曲產業自處,流動在詩(意)與(通俗)歌詞之間。以下,我將以幾首李格弟收錄在《那隻斑馬》與《這隻斑馬》中的詞作淺析。
1.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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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曉詩與李泰祥的〈告別〉,是李格弟第一首推出市場的歌詞。受作曲者李泰祥邀請,李格弟要為本來由三毛撰詞,後因版權爭議無法續用的〈不要告別〉改寫。李格弟保留了〈不要告別〉第一句歌詞「我醉了/我的愛人」,並將原來「在這燈火輝煌的夜裡」改寫成「在你燈火輝煌的眼裏」。短短數字的轉換,李格弟為夜景意象增添了流動的空間感:將本來廣闊無邊的黑夜變焦縮小至戀人一雙親密的眼眶。原版是遙望的客觀街景,新版指涉戀人間的深情對望:唯有潛進對方眼底,才看得見那反映的流轉風光,抑或盈盈淚水。
〈不要告別〉以「我不要抱歉/不要告別/在這燈火輝煌的夜裡/沒有人會流淚/淚流」作結流露不捨。〈告別〉的情感迂迴一些,不捨仍瀟灑道別,李格弟在詞末留下充滿視覺想像、強而有力的結尾:「在曾經同向的航行後/各自曲折/各自寂寞/原來的歸原來/往後的歸往後」,一度重疊的直線在告別後變回兩道互不相干的岔路,從此各自彎曲。
2.不要在薄冰上做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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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旋律或歌詞,「重複性」是流行曲一大特色,也是某些歌之所以深刻、「洗腦」的原因。〈不要在薄冰上做愛〉是由李格弟填詞,靜物樂團於2009年發行的歌曲。全曲歌詞寥寥數句,歌者反覆吟唱「不要在薄冰上做愛/不要在薄冰上做愛」、「可是你會嗎/給我更多的愛/可是/可是你會嗎」直至曲終。透過重重複複的歌詞,李格弟成功營造愛情關係中弱者一方的歇斯底里;戀人需索無度,為求更多的愛,反覆卑微乞求也在所不惜。
就歌名而言,以「做愛」為題並不尋常。在頗有規模的線上華文歌詞庫 「魔鏡歌詞」作簡單搜索,只見〈自己做愛〉、〈做愛做的事〉、〈什麼叫做愛〉、〈談情做愛〉、〈我想要做愛〉、〈我的名字叫做愛〉等直述句或動作行為,不像〈不要在薄冰上做愛〉那麼有畫面與意象。「薄冰」可象徵嚴峻甚至致命的愛情處境,或愛情禁忌;它脆弱冰冷,踏上去恐怕有生命危險,何況在它易碎的表面上激烈做愛。到底為什麼要或不要在薄冰上做愛,李格弟未有提供更多解釋。雖說流行曲歌詞都講求即時、直接、先聲奪人───讓人在收音機或大街大巷聽見都能快速消化;李格弟在此詞留下耐人尋味的懸念,聽者自行揣摩。英文單詞「earworm」把不絕於耳的腦海殘音比喻為一隻寄生耳朵的音蟲,歌曲放完了,句子與連帶的想像縈繞不散。
3.貝阿提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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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阿提絲〉有兩個演繹版,分別由黃小楨、楊乃文主唱。歌詞講述「我」待在家裡「突然感覺某種奇怪憂鬱」,因為「你」在剛過去的春天帶來溫暖,卻在冬天忽爾離開,讓「我又變回冷血的魚」。
「魚」是連貫全曲的意象,有時候與「我」的視角交替。像詞一開始:「突然感覺某種奇怪憂鬱/屬於灰藍加上淺綠」前兩句抒發感情的主體不明,灰藍與淺綠又指涉著水色,感覺憂鬱是「我」、是「魚」也無不可。「整個屋子冷得像水族箱/裡面只有一隻孤單的魚」呈現三個視角的可能性:如從第一人稱出發,是「我」觀看空空的房子,房間只有一尾「魚」;如從第三人稱出發,則是全知的眼睛,觀看著只有一尾魚的房間。第二段:「突然覺得某種無聊頹廢/好像喝水也會喝醉」的「喝水」動作,可以來自「我」或「魚」。「待在屋子裡悶悶地寫日記/日記裡那條魚游來游去」,是主體「我」在房子裡寫日記,「魚」出現在日記本裡頭游來游去,也可以是「魚」看著人類的「我」寫日記。
〈貝阿提絲〉前兩段,李格弟為聽者呈現了三個侷限的空間:屋子、水族箱、日記本。說到底可能是「我」把個人的困窘投射在「魚」身上,覺得牠孤單而同病相憐;另一個可能性是「我」就是那尾「魚」。總括而言,主體、客體分野曖昧不明,細心感受,當中不乏微妙的、流動的視角跳躍。
不過無論是「魚」或「我」都一樣孤單,來來去去或游來游去。當「我」把自己關在孤獨無聊的屋子裡,「魚」則被關在孤獨無聊的屋子裡的透明水族箱,如同Pink Floyd名曲Wish You Were Here其中一個經典意象:「We are just two lost souls swimming in a fish bowl.」(我們也只是兩個蕩失的靈魂在魚缸裡游泳)。
「整個春天你的來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像水被魚穿過自動縫合/像魚感覺自己快樂過」李格弟把一個人在你生命中經過,比擬成魚穿過水自動縫合般輕盈、迅速,如同從未發生,但「感覺自己快樂過」。筆者不清楚李格弟在書寫時有沒有考量「金魚只有三秒鐘記憶」的都市傳說,接續一句:「可是為什麼還是聽見你喊我的名字/貝阿提絲」帶出茫然,如電影《王牌冤家》(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男主角睡一覺醒來若有所失,有塊失縱的記憶恍在腦後呼喚,卻想不出個由來,如同那尾感覺自己快樂過的魚。
〈貝阿提絲〉以「是誰在這個名字裡愛過你/是誰在這個名字裡寫日記/是誰將在這個名字裡老去」結尾,讓我特別在意是三個「裡」字。你的名字不也是一個空間?它框架著身分、名聲、過去與記憶。我們無可避免地都活在自己的名字裡:被召喚、被稱呼、去愛人與被愛,直到老去。
夏宇/李格弟在2002年《現在詩》第一期文章〈痛快很痛快樂很快貓最重要〉描寫過娛樂產業運作:「這個行業沒有一個細節可單獨存在沒有一個螺絲不屬於另一個螺絲……也不難明白這是個很容易歸疚別人的行業。詞好但是曲不好,曲好詞不好,詞曲都好可是唱的人不好,詞曲唱人都對可是市場不需要,即使市場需要可是時代不時在變,」道出了她對流行曲工業的觀察。
不同於創作歌手或樂團通常一手包辦曲詞創作甚至行銷,娛樂工業在製作歌曲並將之推出市場的過程有明顯分工,作詞、作曲、編曲、監製、行銷、演繹者各師其職。要製造出一首熱門的流行曲,實在是種種螺絲與機率的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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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夏宇,原名黃慶綺,1956年生於台灣,國立藝專影劇科畢業。著有詩集《備忘錄》、《腹語術》、《摩擦.無以名狀》、《Salsa》,以及音樂專輯《愈混樂隊》等。也寫散文和劇本,另以筆名童大龍、李格弟等發表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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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 IG@brocccoliiiii
圖片來源: IG@brocccolii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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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cendalirit.blogspot.com/2020/07/blog-post_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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