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佩瑜 Hung Pei Yu〈#千尋未知〉Official Music Video
(from 王小苗 Miao Wang詩集《#邪惡的純真》pp. 86-91. )
陳建騏 談宗藩 新禧未來音樂 Z Global Music 柳橋事務所
【關於把臉塗黑】
我曾經陷入某個人生低谷，最絕望並非來自外在打擊，而是在一連串的故事中，感覺自己被深信的人事物背叛。
我為自己對他人的盲信感到屈辱，但我又不懂得相信之外的方法，我因而變得無助，毫無安全感。當時我的人生嚮導給了我一個建議。他告訴我：
「如果你真的很傷心很傷心，你就在今晚睡前把臉塗黑，表示你接受最愛的人離去。慎重的抉擇需要一個莊嚴的告別儀式。」
我真的嘗試這麼做。我用抽屜裡快乾掉的壓克力顏料，攪和深色的泥巴，想像自己的臉變成一團黑影，就可以完全從世界隱形。
【關於詩歌】
有一本書我讀了很多次。是伊朗導演阿巴斯 (Abbas Kiarostami) 談電影的著作《櫻桃的滋味》(Taste of Cherry)。阿巴斯的電影當然迷人，但這本書裡的論述，也完全不輸給他的電影。
不同於西方，詩歌常是菁英競技的戰場，在阿巴斯成長的伊朗，即便不識字的人，也能記住長段詩文。
他回憶兒時，伊朗有專門的電視頻道，整天只播放詩歌朗誦。鄰居會自然結群，前往墓地，為過世的詩人裝飾墓碑。還有，每當阿巴斯的祖母，想要抱怨生活，或表達對某樣事物的熱愛時......
「她會吟詩」。
【關於熱愛】
我很喜歡阿巴斯描述他如何崇拜伊朗詩人設拉子 (Mehdi Hamidi Shirazi) 的故事。當時阿巴斯非常年輕，也許只有十五、六歲。
情感豐富的少年，對自己身體裡的火焰一無所知。他渴望閱讀設拉子，但沒有錢買書，只能央求朋友從哥哥的書架上，為他偷來設拉子的詩集。趕在被逮到前的三天三夜，他將整本書裡的詩，抄寫至紙張上，牢記進腦海裡。
一切那樣魅惑人心，除了他不知道自己還會改變。
他從設拉子的情詩裡，尋找著不曾見過的語彙與肆無忌憚。直到某一天，他發現同樣的事物對他來說，不再具有相同的意義。被詩人鼓動過的激情已經過期，但他也無法將那些詩句，從鮮活的記憶裡抹去。
扼腕，帶著懲罰與自恨，彷彿後悔的刺青。阿巴斯一想起自己迷戀過設拉子，就感到焦慮。
——這就是我對於「熱愛」的定義。
【關於相信】
一個言談之間異常成熟、聰明的年輕印度男子。他急著想看我的照片。
「我絕對不會傳照片給你的，我並不相信你。」
「不要相信任何事物，除非它有事實根據。」
「你說的是『事實』還是『真實』？」
「『真實』是一個稜鏡，有很多面向。『真實』有時來自『事實』，但隨後它可能會變成一個謊言。相較之下，『事實』簡單而直接地多。」
「舉例？」
「愛是奧秘，性是事實，我們的討論裡，還沒有真實容身的餘地。」
「我還是不會傳照片給你的。」
【關於天鵝】
有那麼樣的一首詩 (註)：
他們說起天鵝之死，如此美麗的鳥兒，連死亡也是令人著迷的
即將死去的夜晚，她乘風而行，前往一個遙遠、僻靜的角落
在庇護她的聖殿裡，她唱著歌，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
某些人說，這隻發瘋的鳥死了
她在死去的地方做愛
也有人說，在死亡之夜，她匆忙抵達了那個角落
遺忘一切關於，終於獲得寧靜的告別
我必須說，我不相信任何關於天鵝的傳言
我從來不曾見過有人死於沙漠
有一天她從海中復活
有一天她會回到海裡
你就是我的那片海洋，張開雙臂
這隻美麗的天鵝渴望死去
【關於死去】
「你感覺有一個東西對你來說很重要，無法證明，無法向任何人解釋，卻是構成『你』之所以是『你』，很重要的一個部分。當那個很重要的事物消逝時，你知道自己也一起死去了。」
拍攝〈千尋未知〉的時候，我這樣對佩瑜說。攝影機前的佩瑜紅了眼眶，那畫面真美、太美了，還有著火的雙手。但我們沒有把任何一顆美麗的鏡頭剪進成品裡。
【關於背叛】
阿巴斯沒有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多年後，一趟前往倫敦的旅行。朋友領著他，去拜訪自己景仰的作家，那裡竟是設拉子的居所——他年少時喜歡過、又拋棄過的那個詩人。
相見之日，詩人病懨懨地躺在床上，似乎餘日不多。
阿巴斯的朋友告訴設拉子，我身邊這位與你第一次見面的人，他能夠背誦你寫的詩句，你想聽嗎？
設拉子點了點頭。
多麼不可思議。那些詩句，不合時宜的刺青，擁有蝴蝶展翅的本能，從阿巴斯的口中湧出，它們闖入了鐵網圍成的記憶禁區。他一點也沒有忘記。
「怎麼可能不是這樣呢？」有一種啟動時間的方式，是等待久居鐘體內部的蝴蝶離開後，才會開始運轉。無法站起身的設拉子流著眼淚。
阿巴斯以一位熱愛著詩人的讀者身份，將昔日從朋友哥哥書架上偷來的字句，還給了這些詩歌的作者。
【關於眼淚】
信或不信都只是次要的問題，因為還有比美或死去更重要的東西，因為眼淚是最淺焦的一種濾鏡，它會讓人想不起來，自己還能用更有意識的眼睛去凝視事物。
——請繼續往前走，就算你真的很傷心很傷心。
註：〈天鵝之死〉(The Death of a Swan)，邁赫迪．哈米迪．設拉子 (Mehdi Hamidi Shirazi，1914-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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